来源:昭通日报
2020-07-20 15:55白描 : 作家、教授、文学教育家、书法家、玉文化学者。1952年生于陕西泾阳。曾任陕西作协书记处书记,《延河》文学月刊主编,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玉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兼玉雕专业委员会会长。现任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作家书画院执行院长,中国玉文化研究会佛造像艺术专业委员会会长,兼任中国传媒大学、对外经贸大学、延安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驻院作家。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苍凉青春》《人兽》《恩怨》《荒原情链》《秘境》《天下第一渠》等长篇小说、长篇纪实文学,《被上帝咬过的苹果》《人·狗·石头》等散文集,《铁证——日本随军记者镜头下的侵华战争》大型图文集,《论路遥的小说创作》《作家素质论》等文学论著,以及书法作品集《课石山房墨存》。文学作品曾荣获全国报告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艺奖等全国和地方以及刊物奖。
学院里每天都有人来医院,曾樾告诉我,他们排出了一个轮值表,大家自愿报名,白天黑夜轮流来医院值班,我态度坚决地予以否定,大家都忙,各有各的职责,为何要麻烦大家?曾樾又说在校高研班的学员们纷纷表示要来探望,怕是挡不住,我想了想,回答说来两位代表可以,但大队人马绝对不能来,不能影响正常的学习生活。学员们还算尊重我的意见,委托班长宗利华和班务委员萧笛代表54位学员来看望我。他们拘束而不安,话语不多,但我看到两人眼睛里溢满真诚的关切和期盼,我让他们转告对学员们的谢意,并且强调这是委托转达,有一天我会亲自站在全班学员面前,亲口对大家道一声:谢谢!
我的手机仍然关闭,但妻子的手机不断有电话和短信进来,对方有她认识的,更多是她不认识的,不知他们拐了多少弯才打听出妻子的电话号码。关切的询问,真挚的问候,美好的祝福,听来读来让人眼眶变热,心中涌暖。每天仍不断有人来探视,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和他的夫人朱丹江,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陈崎嵘、杨承志、李敬泽,好朋友雷抒雁、胡平、艾克拜尔、吴义勤、顾晓鸣、林丹诗……还有从外地专程赶来北京看望我的——西安的作家吴克敬、红柯,陕北的曹谷溪老兄、会涛老弟,安徽的玉届朋友许慧,山东的学生周习……我知道,此生对朋友们的感情债,是还不清了。
我还要特别感谢女儿的公公婆婆、我的亲家吴立功夫妇。在我手术前,他们专程从抚顺赶来,手术时一直陪伴妻子守候在外边,经历了那颇受煎熬的五个小时。手术后,女婿在医院陪护我,他们在家照料怀孕中的女儿,打理家中一应事务,隔三岔五,送来特意煲煮的汤或其他营养食物,细心周到地做了他们能做的一切。这种殷殷之情,让我分外感激。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我才获悉,在我手术同一天的早些时候,青海玉树地区发生强烈地震。病房没有电视,我要来报纸,把有关地震的报道浏览了一遍。知道中国作协动员作家们为灾区捐款,我立即吩咐妻子捐出5000元,当天即委托学院小司交到作协。灾难是人类面对的共同课题,经历病床上的痛苦,我更深体会到那些陷于苦难中的人们多么需要帮助,只是力量有限,仅尽一份绵薄之力而已。
我还知道,家中的爱犬可汗自我住院后就无精打采。前一段他有病,但治好了,我的博文《如果你爱他,就把他当做一条狗》,就是在中日友好医院的病房里写的,他喜欢我每天出去遛他,喜欢去外边奔走撒欢,喜欢清新的草地和广阔的田野,有时不留意开了花园门,他会一阵风似的溜出去,撒开脚丫子奔跑。女儿说:现在可汗整天趴伏在家里,屋门花园门大开,他懒得一动,赶都赶不出去。万物有灵,可汗真的感知到我身处险境?真在为我担忧?不会说话的好朋友,可怜了你这一番情义!
还有一件悬在心里的事情:如何向姐姐们交代?姐姐打我手机总是不通,给妻子打,妻子说我去外地出差可能没有开机。过几天又打,还是关机,再问妻子,妻子回答说我走时忘了带充电器,可能手机没电了。如此反复几次,姐姐起了疑心,电话来得更勤,追问更为紧迫,妻子咬紧牙关没有松口,与女儿女婿也统一了口径,就说去出差,手术住院的事情只字不能透漏。那几天姐姐们特别是二姐快急疯了,她预感到我们有事瞒着她,半夜会突然把电话打给妻子,说她睡不着,说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照实告诉她。二姐六十多岁的人,心脏不好,妻子的决定是对的,绝对不能让她担惊受怕。但此举终归不是长法,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必须要给姐姐们一个既说得过去又不至于太刺激的说法。终于有一天,妻子讲了我手术的事,当然不会说肝癌,只说是血管瘤,手术不大,怕她们担心,才推说我出差在外,现在一切都好了,可以实话实说了,请姐姐放心就是。二姐一听马上要与我通话,妻子只好把电话给我,我努力振作,让声音不至于显出底气不足,向二姐重复了一遍妻子的说辞,二姐半信半疑,当天就要来北京,我反复相劝,才止住了她即刻动身的念头。
亲人之情是这个世界最深切、最真实、最具暖意的东西。如果说人活着的理由有很多,这种感情便是其中最强大的一个支点。它给你力量,给你寄托,它是你盛载情感最可靠的一只篮子。正是我的亲人们,在我最虚弱、最需要倚傍的时刻,把关切送来,把他们的肩膀给我,让我得以挺过噩梦和险境。妻子、女儿、女婿,为我受了不少煎熬,女儿怀孕几个月,还挺着大肚子时常来医院。我必须站起来,否则有负于他们,有负于远方亲人的祈念和牵挂。
好在病房里气氛一直不错,15床的妻子快人快语,常常讲些逗人开心的话,也时不时拿他丈夫开玩笑,她那胖胖的丈夫乐得像弥勒佛,我们也跟着一齐乐。14床血糖还没降下去,手术还在等待中,陪护他的是他二儿子和大女婿,他一点也不着急,吊着瓶子盘腿坐在病床上和两个后生打扑克,早起打到晚,除过吃饭和医生来查房,其余时间一刻也不放过,陶醉其中其乐无穷。后来决定手术了,头天开始禁食禁水,鼻子里插上了管子,依然我行我素,照玩不误。人不怕病,病也就不那么可怕,痛苦是被动接受的,乐子是自己找来的,得乐且乐,笑比哭好——14床是个达人、高人、得道之人!
病理结果还要等些日子才能出来,但我已不抱什么幻想,在我的肝上,医生已预留下四个靶位,标示出瘤床区域,给下一步放疗做好了准备。尽管吴健雄说过,增强CT、核磁共振等等片子,那是机器得出的结论,最后还是要看病理,但手术切下那东西后,医生用刀子在上面划拉着,给妻子和学院里的同事们看,说肉眼观察恶性形态算是比较典型。时过境迁之后我还获悉,参与手术的一位大夫曾告诉妻子:如果五年之内没事,就算过去了,言下之意已经给那东西定了性。
吴健雄大夫给放疗科主任写了一个条子,条子上有几点建议和叮咛,很是细致周到,他把条子交给妻子,嘱咐早点与放疗科联系,妻子和我从内心感激他。自我住院以后,每天与医生护士打交道,切身体验很多事情,觉得医护这个职业令人尊敬不是没有道理的,天天面对病人这个特殊群体,面对生老病死这些非常规事件,职业需要他们具备天使一般的心灵,上帝那样的悲悯情怀,以及非常强的责任感和耐受力。他们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丝表情,都可能在脆弱而敏感的病人心里掀起巨大波澜,他们必须时时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对人既要有深切的忧患之心,对己又要有强韧的抗压排忧能力。我无数次想过,像吴健雄他们,几乎天天要上手术台,要面对血淋淋的场面,要面对成功与失败、争取与放弃、希望与绝望、喜悦与悲伤,感受常常在两个极端颠荡徘徊,从手术台下来,他们如何走进正常的生活?白大褂穿在身上,他们显得温文儒雅,但他们干的是一项超强度的体力活,往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而且神经紧绷,精神高度紧张,这不是常人消受得了的。所以我想,无论后面情况如何,我都会对他们心存感激,他们为我尽了心,努力过——这就够了。
来探望我的人,都说我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妻子女儿也这样说,15床的妻子甚至说我上午和下午都两个样,还开玩笑说病好了一定比过去还要年轻好多岁。我的感觉也是慢慢在恢复,但时间还是那么难熬,夜晚仍是那么漫长,光怪陆离的梦境还是不断出现,伤口和浑身骨头还是那么痛。翻身折腾时,不是拔脱了氧气管,就是压住了输液管,害得妻婿不得安生,更别说安睡了。一天早晨,发现输液管里的液体不再流动,叫来护士来检查,是我把埋插在肩窝处的针管接头弄断了。护士警告说,接头有两支,已弄断了一支,另一支再断掉,就要开刀重新埋设。护士揭掉包裹在肩窝处的纱布,我看到那里还埋藏着另一只像罐装椰汁瓶那般粗大的针管,问护士那是什么,回答说是止痛泵,手术时装上的,会定时向体内泵出止痛剂。说话间,护士突然有了新发现,那止痛泵大概仅仅工作了一次两次便告停歇,因为里面的药剂几乎仍是满的,这就是说,术后大部分时间,我是在没有任何止痛措施的情况下度过的。护士抱歉地要换那泵,被我制止,让她干脆拆下拿掉就是。止痛剂实际上就是麻醉剂,肩窝距离头部那么近,药劲还不钻进脑子里?虽然止了痛,但副作用却累及大脑器官,得不偿失。几天都挺过来了,还要它作甚?
护士拿掉了止痛泵。继续遭罪的不光是我,还有陪护我的妻子和女婿,特别是妻子,别人说我一天天见好,我却见她一天天憔悴,疲累的倦容刻写在她的脸上,精力、体力,她透支了太多。为了让她得以喘息,我执意让医院安排了一位护工,但仅仅过了一个晚上,护工就被她打发走了,说是护工不管用,夜里睡得比我还死。在她叼空倚靠在椅子上打盹的时候,我细细打量她的脸,这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我们共同生活了32年,苦也尝过,累也受过,风雨历经过,磨难遭受过,她为家庭,为孩子,为我,付出了很多。当年她那张美丽的面庞已经不再年轻,皱纹爬上了她的额头,岁月的沧桑嵌进了那些皱纹里。她和我过的是普通人的日子,这日子平平常常,甚至平平庸庸,没有大福大贵的荣华,没有绚丽夺目的色彩,如一条平淡无奇的小溪,任由它顺其自然往前流淌。家里油盐酱醋柴一类事情,我从来不管,全由她来操持。她也是知识分子,正高专业职称,可冬季里每天上班前,都要使劲擦抹护手霜,担心经水浸泡的手显得粗糙让人见笑。她没有太多愿望,偶尔让我陪她转转商场,而我恰恰不耐烦这类事情,去了,她在里边转,我却在外边抽烟。上个世纪80年代,我去上海出差,为她选购了一支唇膏,回来她没用,她习惯于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把那支唇膏给了正读小学的女儿——学校演节目,让孩子们抹红脸蛋去了。在那以后,我很少为她买东西,她没有怨言,衣食行居,从无奢求。现在我老了,她也老了。我端详着她,心里暗暗想:假使上天能让我康复,我一定要让她活得更好一些,一定要让她健健康康、快快乐乐,会陪她去转商场,陪她去旅游,去很远很美的地方度假,避开尘世的纷扰,去体验只属于两人的安逸和宁静,在迟暮的相濡以沫中捡拾温馨的晚情。
但愿上天给我这样的机会。
15床终于出院了,这个像孩子一样迷恋电脑游戏的大庆油罐车司机,道别时仍像孩子那般羞涩,脸红红的,抓住一双双送别的手只是笑,不知说什么好。他有点激动,每个笑着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会激动。他的爽朗而干练的妻子,则忙着给14床和我们留电话号码,说是如果去大庆一定到她家做客。她对我说:“大哥问我菜卷子蘸酱啥味道,给你说在这儿我是瞎凑合,在俺们老家可讲究了,菜叶里卷肉丝、豆腐丝、鸡蛋丝,那酱——谁吃北京这酱啊——那酱必须用新黄豆做,下酱一整套工序,煮了,晾了,用牛皮纸包了,才一层层下到缸里,大哥去了我让你尝尝我家的酱……”两口子被新的希望鼓舞着,情绪高涨饱满,我们也深受感染,在轻松活跃的气氛中,为他们的归途和往后的日子送上衷心的祝福。
我最强烈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医生拔掉了我鼻孔里的管子。此前不能喝水,不能吃东西,口干舌燥,喉管像要开裂。护士用纱布浸了盐水清洁我的口腔,我贪婪地吮嘬那纱布,点滴咸水成了滋润我生命的甘霖。现在好了,喉头一下子轻松了,准许进少量的流食,喝少量的水,只是吞咽要费些力气。妻子用勺把苹果刮成糊状,勺子里浅浅那么一点点,两三勺下去,就推开妻子的手不想再吃。手术伤了元气,我知道需要慢慢将息。
我开始散步,妻子女婿要搀扶,我说还是自个锻炼为好。每天输完液,吊针拔掉,就开始运动,先是在房间里,后来走到病房外,腰间吊着引流袋,双手捧腹护着伤口,慢慢地行走。
有时我会在走廊窗前停下来,抬眼望向窗外,外边世界里草木正蓬蓬勃勃生长,小鸟在自由地飞翔,大街上人来车往。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幸福”两个字,这是久违的字眼,生病以来,生与死的主题占据了我的绝大部分思考,思想的触角很少伸向诸如快乐、幸福那一边去,这时候我却开始咀嚼这个字眼的含义。我想起古人一句话:“有书真富贵,无事赛神仙。”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幸福的感觉总是迟钝的,普遍对它赋予过高的定义,总以为突然而来的大喜,苦苦追求之后的获得,感情爱情事业的丰收,人生的美满和生活的顺达,才算幸福,其实,这样理解幸福实在有负于它对你的垂顾。幸福是渗进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里的平常,是一种平实朴素的存在,它像空气一样弥漫在你的周围,看不见,摸不着,感觉不到,悄无声息地滋养着你,你没感觉,你却拥有它。“无事”是一种平常,有事了,就意味着“平常”要倾斜,甚至要颠覆,就像突然断了空气,你立马会惊慌失措,会挣扎着去争取那种“平常”,这时候你才会说:哦,平平常常多好!我现在就很向往那种平常,羡慕那些自由生长的草木,任意飞翔的鸟儿,羡慕正在身边拖地的女清洁工。她的工作又苦又累,在医院属于最下端的分工,毫不起眼,少人关注,更无人仰慕,但她是一个健健康康、正正常常的人,她以辛勤的汗水换取衣食,下班后回到住处,也许会感到累,但有一副好胃口,白水煮汤,糙米蒸饭,也咽得下,吃得饱;棚舍窄居,硬席敝榻,也躺得安,睡得稳。月底发了薪水,存到折上,或给家里、给自己添置一两件东西,满足和喜悦的感觉就会荡漾在她的心里。这就是普通人平常的生活,没有跳不过的坎,没有翻不过的崖,起码比现在的我要强出很多。那种无事的平常,眼下正是我的追求和祈望,即如排气这等“屁大个事”,平时谁会看重它?而于手术之后现在的我,那就是久旱之后的雷声,宣示着一种转换的幸临。古人的话没错,无事即幸福,堪比小神仙!
对于手术刀口,我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厌恶感,医生打开绷带检查,说愈合很好,妻子和女婿在旁边看,我从不低头看一眼。即使后来拆完线,妻子给我擦洗,再后来洗澡,我都不曾看它。以后一段时间,每每进浴室,我都不愿意裸对镜子,不愿意看见那道长长的创伤。我已不是从前的我,刀痕留在身上,惨痛的记忆却留在心里。后来我意识到这是一种心理疾病,曾有的创痛,是你的一种经历,正视它,它就会变作一笔财富,因为它让你看穿了许多物事,获得了很多体悟;不敢正视,拒绝排斥,那就会变成一道阴影,时时笼罩在你的心头。现在洗完澡,我会对着镜子,拍拍那条弧形的30多公分长的疤痕,自嘲地说:你这个家伙,说你像条长蜈蚣呢,还是说你是条小龙?
我开始考虑出院的事情。我说过,肿瘤医院是救人的地方,不容拖拖沓沓占据床位,延宕其他患者的医治。在这里,每天都有大量患者,更多是外地患者来寻诊求治,为了等床位,他们暂居附近的旅馆或租住周边的民房,早一天进来就意味着早一天获得希望。在我腹部的引流管被拔掉之后,就手术程序而言,已经告一段落,关键时期已经过去,我就想转移到其它医院,继续诊治,慢慢恢复,到时候再回来拆线、接受放疗。可供选择的医院有三家:佑安医院、解放军302医院、地坛医院,都是治疗肝病的专科医院,吴健雄大夫还给佑安医院一位专家写了条子,介绍了我手术及术后情况,对下一步康复治疗提出了建议。这时候,曾经就读鲁院高研班的一位学员、解放军作家李俊,提议让我转院301,说他已经联系好了301一位专治肝病的权威大夫,不仅有这位权威大夫,那里条件也远比其它三家医院好。李俊就在解放军301医院供职,当初我进肿瘤医院的时候,他就极力劝我改住301,那是给中央首长和国家领导人看病的定点医院,手术会让人更放心一些。我感谢李俊,他为我的病直费了不少心思,但301的病房太贵,无论花公家的钱还是自己的钱,那都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这时候鲁院办公室主任王璇,联系到了解放军306医院,那里条件不错,离家离单位都还不远,遂决定住进306。
就在我要离开肿瘤医院的时候,中国作协铁凝主席的电话来了,说她准备动身来看我,询问是哪个病室哪张病床。这边告诉她正要转院的消息,她说她会赶往306医院。到了306,刚进病房,所带用具还没有归置,铁凝就来了。她的关心和牵挂真挚而深切,在病房里和我交谈了很久,还与妻子、陪同我来医院的副院长成曾樾他们交谈了很久,末了又与医生交谈。她带来一盆“红掌”,素洁的斗形白陶花盆,隐起浮雕吉祥图案,衬托着红花绿叶,显得生气勃勃,还有一些专门针对术后康复的保健品。她的秘书小丁悄声告诉我,花儿是铁凝亲自到花店选的,蜂王浆一类保健品,是铁凝专门跑了一趟同仁堂买来的,怕别处质量没有保证。小丁还说,所有花费都是主席自己掏腰包,没花公家一分钱,让我安心享用就是。医院大夫见到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说要买她的书,买来让她签名留念,铁凝不让买,爽快地答应送书给他们,遂交代成曾樾和王璇,给她开一个为我治病的大夫和护士的名单,她会在书上写上他们的名字,献上她的祝福。铁凝是认真的,随后不久,一大摞书就送来了,每本扉页上都有她的亲笔签名和祝福寄语,得到书籍的大夫护士,无不满心欢喜。
B超显示,我的腹腔、胸腔里均有积液,局部肺不张。积液在肿瘤医院时就有,局部肺不张却是新出现的症状。我不明白何为肺不张,医生解释说,手术病人使用麻醉剂,或昏迷与极度衰弱的病人均可能出现这种状况——当肺内压力减低到不足以抗拒局部表面张力时,就可逐渐引起肺泡关闭与肺不张。肺不张,说白了,就是肺没有能力进行正常工作,它的整体或者局部停歇了,罢工了。好在我的肺不张表现于较小的局部,可以恢复正常,而我也庆幸自己曾经做出的决定——拿下了埋在肩窝的那根粗大的止疼泵。
我要求下楼去,尝试去外边散步,外边有花,有草,有宽阔的庭院,大门外还有车流人潮,街景市声,那是凡常世俗却又亲切自然的景观,那里现在对我有种分外亲和的诱力,我希望融汇其中,成为那生活洪流里的一滴水,正常自然地流淌,哪怕无声无息。妻子认为我还虚弱,先是反对,后来还是陪我下了楼。
在落霞共归鸟齐飞中,我头一次有了旷达和轻爽的感觉,心里说:是的,还是这个世界好。
术后第十天,回肿瘤医院拆了线,放疗已经提到议事日程。吴健雄主任的助手徐泉大夫提醒我诸多接受放疗应注意的事项,我很感谢他,在我手术后,周末休息不该他当班,他还特地赶来病房察看我和由他主管的其他病人。他是一个很负责的医生。
奇迹是在一个早上发生的。
那是准备开始放疗的那天,2010年4月20日,星期二。
一大早,学院安排了车,要从306接我去肿瘤医院,妻子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突然来了电话,徐泉大夫的电话。
徐泉大夫在电话上给妻子讲着什么,突然,我听见妻子问:“真的?真的吗?”她神色激动,声音有些发抖,“您再说一遍,徐大夫,您再说一遍!”电话那边又重复着什么,妻子听着电话就像在水下憋气,那边讲完了,这边才像从水下终于冒出头来,缓上气息,她颤声对着电话讲:“谢谢!谢谢!谢谢您给我们带来这个好消息!”
转机?出现了什么转机?我心里一激灵。
妻子结束了通话,转身看着我,神采飞扬:“良性!徐大夫说是良性!病理结果出来了,叫做不典型性腺瘤,很少见的一种病,但属于良性!”
我没有说话,全身有点松软,就像马拉松运动员最后冲过终点线那一刹,身上突然没有了力气,感觉在那一刻变得有点麻木。我往床上一躺,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心里涌出酸甜苦辣难以辨别的万种滋味。
妻子立即给成曾樾打电话,告知学院的车不用来了,是良性,医生说不用做放疗了。
曾樾很是惊喜,连连道:“太好了!太好了!”声音很大,连我从妻子的话筒里都听到了。
我从床上起身,我要做一件事情,给一个人打电话——李冰。
我的头一个电话之所以要打给李冰,不是因为他是我的上司,中国作协党组书记,而是因为只有他一人,坚信我不是癌症,只有他坚守自己的直观感觉和经验判断。在强大的科技手段和现代化仪器面前,这尽管显得有点过于主观和勉强,但那是我最渴望听到的声音——哪怕是在安慰我。
李冰书记接到电话后兴奋异常,他正在办公室与几个部门负责人谈事,马上向大家宣布了这一消息。事后据在场的人讲,书记的腔调都变了,连称:谁说奇迹不会出现?谁说奇迹不会出现?感染得大家也振奋起来。
深深感谢李冰,他是人间福祉的预言者——起码对我,他配得起这个称号。
后来拿到病理报告单,看到上边写着如下诊断:
病理诊断:
大体描述:(标本经13%中性福尔马林固定后)
(1)不整形肝组织一块,大小6×5×2.6cm,书页状切开,切面见一结节,大小1.6×1.6×1.3cm,累及肝被膜,与周围组织界限尚清,切面灰黄质稍硬,周围肝呈结节状改变,肝表面见肾上腺组织,大小2.3×1.5×0.5cm,肿瘤未累及肾上腺。(2)不整形肝组织一块,大小1.2×1×0.4cm。
镜下检查:
(1)(七段不规则切除标本)
肝不典型腺瘤,大小1.6×1.6×1.3cm,界清,累及肝被膜,未累及肾上腺组织。
(2)(肝基底切缘)未见肿瘤。
我查阅医学文献,文献上对肝腺瘤是这样介绍的——
肝腺瘤亦称肝细胞腺瘤(hepatocellular adenomaHCA),是较少见的肝脏良性肿瘤。20世纪60年代前的文献报道很少,但以后有关肝腺瘤的报道逐渐增多,究其原因可能与应用避孕药的增加有关。据报道长期服用避孕药者该病的发病率为3~4/1万,而在不服用避孕药及服用避孕药史短于2年的妇女,该病的发病率仅为1/100万。上海长海医院肝外科、上海东方肝胆外科医院37年来经病理证实的肝腺瘤仅7例。
感谢上苍的厚爱,我成了那百万分之一的幸运者。不,百万分之一指的是女性群体,男性不服用避孕药,患肝腺瘤的几率会更小,这样算来,我该是那几百万分之一了。
铁凝主席送来的“红掌”就放在窗台上,花儿开得正好,那一朵朵宛如孩童掌心一样的红花交错举起,像是为我的幸运鼓掌。
西方人说:“每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的苹果。”在这句话之后,他们还有一句话:“因为上帝特别喜欢一些人味道的甜美,才咬得更狠一些。”我是个一般人,味道肯定一般,所以上帝咬我这一口,不算轻,也不算重。
但我还要祈祷万能的上帝:这个由您创造的世界,已经有太多的苦难,还是多给它些悲悯吧。您已经很老很老了,不会再那么贪嘴,不会有凡常俗人那样的口腹之欲,即使再甜美的苹果,您也舍不得去咬的——一定是这样,您说呢?这不是在亵渎您的尊严,不,我之所以这样说,因为我相信,您有一颗仁慈之心。
手术之后第33天,我站在了鲁院的课堂上。
那是5月17日,星期一。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们上午课程结束,全体留在教室等我。我尽量让自己的以稳健的步伐出现在学员们面前。事先我想我会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但当学员们全体起立以热烈的掌声迎接我的时候,我的眼睛还是湿润了。站在他们面前,我郑重地道了一声“谢谢”——这是我的承诺,我对他们班长和班务委员曾经说过,我会站在全班学员面前,会亲口向大家道谢。今天,我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大多数情况下并不能由自己做主,就像一位叫做“雨润无声”的网友在我博客上留言所说:“我们好像在人生的队伍中站排,不知何时,谁就会被从队伍中拉出来。”我被拉了出来,又被送了回去,实在归于万幸。有人对我说:“你这是属于误诊啊,受了那么大罪,医院就没个说法?”不,我不认为是误诊,这样说对医生不公,也不敬。他们尽职尽责,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会永远感念他们。只是我的情况太过特殊,那个东西太为少见,一个面目可疑的对手潜伏在那里,不痛下快刀,不斩草除根,不安的便是我了。
一场病,让我经受了一场洗礼,或者说回了一次炉,新生的不光是我的身体,还有我的精神。这样的磨难经受过了,我还会再贪念什么?还会再害怕什么?一个新我已经诞生,伴随着未来的日出日落,我会充满乐观、充满信心地迎接每一个破晓和黄昏。
还是让我借用一位网友的话,来结束这篇读来让人备受折磨、倍感压抑的长文。一位叫做“暗雅幽薇”的陌生朋友在我博客留言栏里敲出下面文字:“和苦难打个招呼,和悲伤打个招呼,和快乐打个招呼……别忘了,我们只是路过……”
是对我讲的。
是对众多读者讲的。
也是对普天下的人们讲的。
我只想在这话的后边补充一句:“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这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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