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0-06-29 10:453岁的儿子小跑到我跟前,含糊不清地说:“爸爸,我要看小猪佩奇。”我看看手机,已是晚上十点多。我说:“太晚了,小猪佩奇睡觉了,我们也要睡觉了。”
“没睡,我要看。”儿子哭闹着不依不饶,用力拽我的手,让我去开电视。我有些烦躁,径直走到卧室。过了一会,我听到客厅里传出电视的声音,甚感疑惑。走回客厅,我看到儿子站在电视前面,盯着小猪佩奇,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随后几天,我悄悄观察儿子的动静。我发现他不仅会开电视,还知道怎样选择喜欢的节目。从小猪佩奇、汪汪队、海绵宝宝到超级飞侠,他看着屏幕上缩放的画面,用笨拙的小手按动遥控键。有时他对着遥控说要看的节目,反复几次也能找到。每调出一个节目,他都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3岁时是什么样子?我不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的视野里大概只有苞谷、洋芋和猪牛羊这些山村常见之物,对于外面世界和现代电子产品,我一无所知。可以肯定地说,儿子已经全面超越了三岁时的我。这种超越,让我感到欣慰的同时,更感慨于时代的进步。不到30年的时间,世界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我们这一代农村孩子,对于电视的记忆,大多是从黑白电视开始的,相似的经历和老套的剧情,浓缩了一个时代的背影,想起来总是又辛酸又感动。第一次看电视,我就七八岁的样子吧。我刚上小学,白天在学校读书,晚上跟着父亲去老村长家看电视。那是我们村里唯一的电视,灰黑色,体型庞大,屏幕却很小。天刚擦黑,三四十人已迫不及待挤满了老村长家的堂屋,路程远来得晚的,就站在屋子外守着。夜黑下来,堂屋里没有开灯,微弱的光,是从电视里发出来的。空气中散发着脚汗味、烟草味和泥土味,狭小的屋子里,人挤着人,打个转身都困难,但大家都像静止的木偶,呆呆地盯着电视。
最早看的是《塞外奇侠》。多年后,当我在液晶电视屏幕上看着这部电视剧、回忆当年的情景时,心里总有一些淡淡的感伤,那些单调而模糊的画面,竟能让全村的老少为之痴迷,这是属于那一代人的执拗。是的,对于我的父辈们而言,电视让他们在繁重的劳动后有了释放压力的出口,也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孩子们心里,电视剧的内容是模糊和懵懂的,大侠们打打杀杀的故事没有意义。我们更好奇的是如何练得飞檐走壁的轻功和高深莫测的武功。我们开始在空旷的平地上,以树枝为剑,比比谁的武功高。我们站在一两米高的地埂上纵身一跃,展示自己的轻功,也常被摔得鼻青脸肿。
日子过得单调而平静,像日出日落、春种秋收一样寻常。在闭塞的山村里,老村长家那台黑白电视成了我们最大的牵挂。当父亲决定要买电视的时候,我很震惊,却又有些惊喜。那年腊月,刚卖了年猪,父亲就和母亲商量买电视的事。母亲坚决不同意,家里没多少钱,一台电视要1000多块,几乎是家里一年的收入。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说服了母亲,他掏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又向亲戚借了几百块钱,走出了村庄。那一刻,母亲没有再说什么,但红红的眼眶像是整夜未睡。
那是个早上,冬天的阳光慵懒地照着,清风拂去土地的疲惫。清瘦的父亲走在迂回的山路上,他的目光有些湿润却无比坚定。一个家可以贫瘠,但精神上不能贫瘠。父亲一生中有过太多艰难的时刻,但那一刻,一条艰难同时又饱含希望的路,伴着父亲的脚步徐徐展开。
在县城,父亲花了1400块钱,买了一台十八寸的北京牌彩色电视。他又花了三块钱,找张三轮车把电视拉到旅社。父亲不敢走远,他在旅社外囫囵吃了碗米线,又回到旅社守着电视,那可是一家人最值钱的东西,他得守好。
父亲是第二天回家的,从县城到村庄的路,更为艰辛。公路到了乡上就断了。父亲只得背起电视,在莽莽的群山中爬坡。山里的路,宽不过二尺,碎石遍地,杂草丛生。对于庄稼人来说,那条路走了很多年,每一次负重,都在路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就像对土地一样熟悉。但那一次,父亲很小心,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生怕磕着碰着电视。和过往那些背上的重物比起来,那台电视不算重,却是父亲一生中背过的最重的东西。他一路走,一路都在流汗,好像是背负着一生的命运爬行。
电视背到家里,总算是大功告成了,当然,这只是理想。四面都是山的村庄,要接收到节目信号,确实需要一些运气。电视打开后,屏幕上雪花飘飞,内接天线丝毫不起作用。父亲找来一棵二米多长的木杆,把铝制的天线一根根绑上去,然后把木杆插在房顶上。电视屏幕依然平静,只有雪花一如既往地飞,让人心生寒意。父亲缓慢转动木杆,电视上突然出现“呼呼”的杂音,掩盖着一些模糊的人声。那一刻,我像一个在黑夜里流浪的人,瞬间看到了光亮。
木杆慢慢转动,还是有了效果,声音清晰了,但画面上还夹杂着雪花,收到的节目是中央一台。父亲把木杆转了几圈,那雪花像是印在电视上的,永远擦不去。不过大家还是很欢喜,不用再眼巴巴地盯着一台无法播放的电视。遗憾的是,外接天线不稳定,多风的季节,木杆摇摇晃晃,信号时有时无。所以关于电视的记忆,还有另一个画面在我脑海里闪烁:夕阳隐退后,父亲在房顶上抱着木杆转动,我在电视前面守着。父亲边转边问,给有了?这种声音,经常会在一些季节重复,成为无法解开的谜。后来有了接收电视信号的锅盖,能收到几十个台,还能自己调,电视上终于没有雪花了。时间继续往前,大锅盖变成小锅盖。现在,小锅盖也越来越少了,电视进入了网络时代。
一生要经历多少摸索,体味多少苦涩,才能抵达生活的甜蜜。父辈们经历了太多苦难,早已等闲视之。我们这一代人,从山村到城市,站在父辈的肩膀上行走,一切似乎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心酸苦累,其实无足挂齿。我很庆幸,父亲在缺衣少食的挣扎中,用他的胸怀为我打开了拥抱世界的一扇窗口,让我能够了解外部世界的信息,也让我萌生了走出大山的渴望。
从饥寒到富足,从苦难到甜蜜,从山村到城市,任何获得都不是轻轻松松,甚至经历了几十年甚至几代人汗水和智慧的沉淀。我有幸亲历了这个时代的发展进步,也见证了太多奇迹。进入网络时代,黑白电视已难寻见,锅盖亦是稀罕之物。网络给人带来便利的同时,也爆出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怪事,让一些人抱怨、愤怒甚至绝望。当我们回望几十年的岁月,尽管我们的国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她从贫弱到强大,能正视问题,革故立新,她一直是有朝气、有梦想、有力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