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0-06-17 09:371.
上帝多次透露出,人有羊性。羊温顺,会撒娇,有童心,见着吃的挪不动步,爱扎堆,有奉献精神。绵羊更具母性,能在群羔中一下认出自己的病羔,不管地下有水有冰,卧倒就喂奶。羊又是明智的,樱桃小口只吃嫩草段,长着妩媚的身子骨,只出让肉体,不卖劳动力,世界再发达,不怀好意的牙齿也好这口。
所以羊还成群地住在村庄,和鸡一样,篱笆墙内安然地“做好梦”。鸡一茬茬地死去活来,羊却越来越多。偷鸡贼一直还在偷鸡,羊从来没丢过一只。羊当然看不起鸡,羊“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去得塞外进得都市,“围着烤全羊唱歌跳舞,鸡有啥事?”
羊多嘴杂,你听不见它说什么,只有羊倌儿懂得,哼哈应着,羊就得意起来,甩大牌,叫起来“咩滴滴”的。羊在风中“咩”一下,人心就颤了,男人想起要抱抱女人,女人想起要抱紧娃娃,娃娃抓一把棒粒儿扔到羊群中。
羊不按套路出腿,每只羊都想留下些什么,各走各的道,花花绿绿的羊肠道网起一面坡。羊倌儿是个大蜘蛛,哪个网线上风吹草动,立刻一鞭子甩过去,风声就止了,羊就安静了。羊今天在大东坡上花开花落,明天在尖山头上云卷云舒,后天是南梁上一群采蘑菇的小姑娘,羊“美得”不知天高地厚。牛马不在山上,羊就称“大王”了,至于一两头驴子,可忽略不计。
羊满身的书卷气,有关智慧的事都记在“羊皮卷”上,虱子也喜欢爬在羊皮袄的缝隙“仔细阅读”,说“虱子多不咬”,是它们忙着“撰写读书笔记”,白花花的虮子排过去。所以羊能在六畜之首,卖狗肉的也想“挂羊头当招牌”。羊上山就是一幅壮丽的山河,一进村就带回满山的花朵,站在大院就代表六畜兴旺。羊有文人“执笔安天下”的气魄。
三个公羊一台戏。你瞅瞅吧。两只公羊都想“断后”,趁羊倌儿远远地在前头,“掐”了起来。水边,巨大平缓的石头上,一羊把一边,磨角霍霍,绷直了头,跳着“三步栏”冲过去,响起清脆的嘎嘎声。剩一只羊在旁边,眼巴巴地“观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很孤单。一两个回合不分胜负,“再来!再来!!”。秀气的羊也有“猛男时光”,空空的山谷里羊声鼎沸。
羊倌儿恼了。大步蹿回来,青筋暴起,抡起鞭子杆揪住羊犄角照屁股一顿乱揍,一脚一个踹进河里去了。羊哭号。我在山腰上采榛子,正看得呆,连忙为羊求情。“槐子你轻点,别打坏了。”槐子转过头,露出好看的笑容,甩个响鞭,羊乖乖地向山顶爬去。
2.
羊倌总体比牛倌英俊些,也比牛倌多些狡黠。
牛憨厚,牛倌也闷声瓮气的。牛个大,牛个性直,牛太能干,牛走路很少回头张望,拱着大脑袋一直向前向前,结果走过了村庄。“过了村就没店了。”牛才明白“靠出卖劳动力生活,早晚被现代化收割。”牛的最后一滴眼泪,流到了玉米上,它们曾相依为命,都是农民的“命”,玉米越发铺天盖地,牛没路可走了。牛让人哽咽,有“乡愁”。羊乱叫一通,河滩“心乱如麻”。
槐子甩着响鞭儿,统率他的“三宫六院”。羊彼此争宠又互爱,总是走走停停,回头看看后面的“娘们孩儿”跟上没有。槐子有的是养羊的经验,得了老羊倌的“真传”。为此,他足足破费了两瓶九龙醉、一公斤猪肉,在老羊倌腥膻的茅屋里唠了半宿。
老羊倌是光棍,大眼嘟噜,面膛红润,个子挺拔,冬夏一身黑,后背横个长长的大羊铲,时不时铲起一块小石头抛到羊群里。有人说他原是有老婆的,长得挺俊,天天倚着羊圈屋的栅栏嗑瓜子。关于她的走有两个版本。
第一个是说“羊婆吃醋了”。羊倌看羊的眼神比看羊婆温柔,跟羊说的话比跟羊婆说得多,跟羊呆的时间比跟羊婆的多,明显对羊比对她好。母羊生产,羊倌把自己的面条给羊吃;羊病了,他抱羊在怀中,拍着安慰,不睡不吃。像爹,更像一个爱护女人的男人。羊婆摔盆子摔碗,把羊倌赶到羊圈里住,羊倌真就搬上铺盖卷去了。羊婆大闹,挥着羊铲撵羊,羊倌疼哪只羊,她就打哪只羊的屁股,一边混骂,“要你骚,要你撅屁股装可怜。”羊倌发脾气了,羊只只有他打得,别人不许动根汗毛。羊倌夺过羊铲打女人的屁股,比打羊还狠,还振振有辞:“你有羊温柔吗?你会咩着撒娇吗?你的肉能吃吗?你比羊活着更行吗?”
羊婆说:“你跟羊过吧,我腾出地来。”
第二个版本是,羊婆饿跑了。羊婆见羊倌待羊好,心想也一定待女人好,就想学一只母羊,吃草晒太阳不干活,养得胖胖的,给羊倌生一堆崽,让羊倌疼死她。可是,老羊倌长得挺风情,内心却木麻麻的,不明白羊婆的梦想,反而认为“你个死女人,不种地不挣钱,喝你羊的东风破啊!”。羊婆装病了,见羊倌前脚走了,赶紧起床和面擀面条,“卧上两个大鸡蛋”,“秃噜秃噜”吞进两大碗,急急地两颊冒汗,打着长嗝,赶快洗碗。收拾停当,长舒一口气,缓缓地出门,看花,喂鸡。
羊倌晚上回来就是棒子面饽饽、棒碴粥。羊倌发现白面少去了一截子,怒却不动声色,偷偷把白面藏起来。他的心比羊细,不想漏掉一棵草,不忍糟蹋一点粮食。羊婆一看这架势,也藏,一瓶过年喝的小烧,一块紫汪汪的腊肉。二人白天比着捉迷藏,晚上大炕头比着撒欢。眼看羊崽一只只下地了,羊婆什么也“下”不出来。羊倌生了暗气,索性把粮食都藏起来了,看看柜子里也空了,到吃饭的时候,竟然无米无炊。
羊婆坐在门前,支着气儿骂了三天,“臭羊辣子,羊活着你!”走了......
3.
刻薄的女人唠叨起来顶上一群羊,“凭尔去,清净。”
老羊倌的精神早被一群母羊和羊羔绊住了,被一群羊绊住,就是被一场纷纷扬扬的花事绊住,被仨一群俩一伙的小欢喜给绊住了。羊从来不藏藏掖掖,羊之间没有距离,没有私生活。女人水灵,但远没有羊通灵。
一只母羊不安分,三蹿两跳爬到立陡立陡的大坎子中间、小窝窑里,娇憨地俯瞰众羊。他立刻爱上这只羊,觉得这只羊更靠近他的精神境界。忽然一只公羊三步并作两步跳了上去,与母羊交头接耳,指点江山。他的火气来了,一羊铲抛上一大块硬土坷垃,端端正正扣在公羊的脑门上。
而有羊的日子呼啦啦过去了,他的后半生孤独地种田劳动,身边留有那只母羊。他好干净,羊从来也是一身雪白。他们共住一屋,共用一个水桶、一块香皂、一把梳子、一条毛巾、过年一口锅、两碗饺子、他的肉馅、它的嫩青草(夏天他特意藏在深洞里的)。他喝一口酒,它舔两下酒盅,辣得咩咩叫,羊眼媚媚地瞟他,不错眼珠地、一往深情地要把他瞅化了。羊是他的“七仙女”,他幸福地掉泪了,把羊搂过来,披上小花褂,“对酒当歌,羊生几何?”
羊还是比他先走了。埋羊的山坡生满了“羊妈妈”。“羊妈妈”是春天的植物,条形梗叶曲曲弯弯的荷叶边,像羊羔毛,奶汁甜香,羊倌挖一大把“羊妈妈”,搅在面里做馅饽饽,年轻力壮地、默默地活着。
槐子家的肥羊“嚯嚯”过来,老羊倌连女人都懒得看的眼睛,突然间“捻亮”了。羊也凑上来闻闻,“新羊”没见过他,可认得他的味道。没儿没女没羊,他那满腹的羊皮卷(经),只有槐子能与他切磋一二。
羊似乎好养,钱也来得快,村里忽地冒出几个羊倌来。“力气谁没有?”山沟草肥水美,垒房盖圈,背了铁锅米柴,买来几十只羊就“住下”了。结果三天一“小闪”,五天一“大雷”,羊很快就“散尽”了。
“看羊下菜碟,草眼看羊低?”而槐子养羊就吃得“嘴流油。”
老羊倌佝偻在墙角的脑袋笑颤了。
养得了大牛大马大骡子,未必侍候得了小羊羔。羊比女人娇,比小孩淘,要人宠着爱着,小声耳语着,羊有一点点发热,羊倌马上就能感觉;羊跟女人一样怕凉,露水草、雨水草、霜草都吃不得,得大太阳晒暖了才行。你一辈子该打光棍该娶个好媳妇是有数的,该挣啥钱也是有数的。
4.
槐子就是照这套路来的。但槐子比老羊倌明智,疼爱老婆。老羊倌的家始终是羊圈,槐子的家就是人家。老婆和羊都水灵灵的,一个占满里屋,一群守在外屋,三围山坡上,三个大羊圈,几百只羊,好壮阔。屋里女人叫,屋外一群羊叫,听听都是叫槐子。槐子心花怒放,根本没时间去蹲墙根挠痒痒,根本没时间去外面当农民工受欺侮。羊活在他造的圈里,他活在自己的圈里。村庄不能没有一群羊、一片青草和一个羊倌。
槐子生的女儿,不读大学,不用盖房,积了一柜子的钱了,他的羊依然欣欣向荣。羊是他的理想,是他满地的玉米,一片一片金子的安慰。不种,地就荒了,没羊,心就慌了,出去,家就“荒”了。
槐子和羊在大东坡上,天路纵横。羊往高爬,比人到得更远,咩声如浪,把天女祥瑞的花朵拽下来分撒。
槐子坐拥花间,忽然惆怅起来,低头沉思。
羊只走向草场绝不向着闹市。羊内心坚定从不出轨,走牛马的路。肉欲横流,羊还是羊,只吃草不吃荤。
羊是一块肉,没错,总有任狼撕咬的一天,羊知命而乐天,安心奶宝宝,听从大自然的暗示。这是羊的智慧,羊才能那么安祥。
人也不过是一块肉,由自然裁夺,人却总想造作,活出别样来,忽而脱离了人性,成了机器,成了狗,成了野兽,找不回做人的路。
板斧握在自然的手里,多么危险。羊替人着急,羊看人的眼神多么忧郁。下世,眼前的人,或许是它的同伴,那时,你还认得我吗?
槐子生了怜悯心,羊越肥,下的羊羔越多,槐子越难受,索性坐在石盖上大哭。一批羊换成了钱,老婆有多快乐,槐子的心上就被剜了多大的坑。因此,他需要更多的羊来填补巨大的空落。他累得像个老头了,胡茬满脸,矮墩墩,“吼哈”在羊群里,分不出谁是羊,谁是槐子。
槐子被他的羊包围了,他逃不出他的圈,他有时觉得空虚。也许除了羊活着,还需要些别的什么?他想不出来。他抱着自己的羊皮卷,盯着羊发呆。
绿窗,满族,承德护理职业学院教授,曾获首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出版有散文集《绿窗人静》《击壤书》《被群鸟诱惑的春天》,是《读者》的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