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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昭通·群山|望天树(长篇小说节选)

 2020-06-09 09:38  来源:昭通新闻网


 

存文学

人是林中一棵树,

象是地上一株苗。

——赞哈的大森林之歌

年轻人波西赶着一队驮着稻米的大象群,踏着满地的落叶和熟腐的野果,一路带香地行进在那条苔痕斑驳的千年古驿道上。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缓慢行程,大象进入了一道阴气森森的山谷,光线顿时暗淡了下来,那些路旁的枝叶间好像有一道道黑色的迷雾在哗然流动,一下子,使人仿佛进入了太阳落山的黄昏时分。迎面刮来的风带着一股割人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走在前面的大象,突然停下不动了,若一堵岩石挡住了向前的去路。紧跟在后面的一头大象,自顾自地低着头赶路,根本没有注意到前面发生的状况,两只尖利的长牙,已经快顶撞到了前面那头大象敦实的屁股上,它一愣,想停下来,可是,庞大的身躯本能地带着一种往前冲的惯性,使它难以刹住自己的脚步,两支1米多长的獠牙,还是硬顶了上去,把前面的大公象猛地推了一下,在它灰褐色的屁股上,划出了一道明显的痕迹。

这时,走在最前面的大公象仿佛中了魔法,仰起头来,高抬着那条褐黑粗大的长鼻子,对着幽深狭长的远方发出了奇异的狂吼。这声音宛若一条黑色的带子,起伏跌宕地朝前方铺展开去。

波西斜靠着身后的粮袋,骑在大象的脖颈上面,伸头一看,顿时傻眼了,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呆呆看了大半天。可是,他乘坐的骑象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在继续缓步地往前走,他的身子一摇一摇,活似一个表情木然的稻草人。

接下来,走在最前面的大公象调转过身来,对着后面紧紧跟上来的同伴,抬起两只前脚,挺直了身子,激烈地晃动起了硕大的脑袋,使劲挣断了挽在尾巴根上的后鞦索,把驮在背上的十几袋稻米一袋不剩地抖落到了地上。

大公象的这一反常举动,立即引起了其他大象的注意,它们一头跟着一头,也停了下来,把目光投向了大公象,屏声静气地在等待。

大公象扭过头去,把鼻子朝左边挂满了藤萝的山壁上,啪啪地抽打了两下,又转过头来,朝着右边的山壁,再啪啪地抽打了两下,发出了一道独特而果断的命令。其他大象见状,纷纷效仿着大公象的动作,高抬起了两只前脚,两只后脚撑地,立直了身子,把驮着的稻米一袋不剩地掀了下来。

波西所乘的骑象,尾随在大象群的最后压阵,这头一向温顺老实的大象,此时也变得动荡起来:它提起右前脚,一脚接着一脚,猛捣踩脚下的那块大石板,用来发泄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绪,不到两分钟的时间,竟然把那块坚硬无比的青石板跺成了大小不一的十几块碎片。接着,它仿佛得了羊痫风,浑身激烈地抖动起来,把波西摇晃得张大了嘴巴,连连发呕。他只好从腰间抽出那把随身携带着的象戟,对着大象那鼓凸的大脑门,轻轻地敲打了几下,企图让它安静下来,停止躁动。可是,这头骑象根本不把警告当一回事,依然我行我素,一会儿提起左前脚,一会儿抬起右后脚,再后来,4只脚一起跳荡,由慢而快,直到把波西连同十几袋大米一道,从3米多高的大象背上稀里哗啦地颠簸到了地上,才停止了摇动。波西的身上压着两袋几十公斤重的稻米,他一时喘不过气来,这头骑象居然也没顾得上看他一眼,就跟随其他大象狂奔而去。

骤然间,12头大象高大的身影就遮蔽在了密林中,只听到阵阵紧凑有力的大脚敲击出来的咚咚声,在密实的林子里回荡不已,引来了一场毫无征兆的混乱:地上的落叶纷纷被卷了起来,形成了道道疾速旋转的涡流;一棵棵大树掉了魂似的吱吱摇动,嘎嘎作响。那些栖息在密林深处的孔雀、野鸡、白鹇和斑鸠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得叽叽呱呱地一片乱叫。3只绿孔雀惊恐万状地落到了波西面前,它们颤抖着身子,显然,是来寻求庇护的,一切恍若梦境。

波西独自一人赶着不同的大象群,在这古驿道上来回穿行,已经不下10多次了,大象这样毫无来由地炸群,还是第一次遇到。天上没有滚过惊雷,山坡上没有出现滑坡泥石流,林子里没有参天大树轰然倒塌。虽说这一带不时有凶猛无比的孟加拉虎和狡猾机警的金钱豹流窜;猛不丁地大路上也会横躺着一条出来晒太阳的大竹桶粗的巨蟒,有的还鼓胀着刚吞下野物不久的大肚子,宛若一段被风吹倒在地上的枯树,样子还挺吓人的。可是,对历来有森林之王称号的亚州大象来说,它们统统都是些根本构不成威胁的小玩意儿,在勐巴纳西一带,还从来没听说大象被什么动物吓坏过的事件发生。

这些大象驮着的稻米,都是波西和爹亲自捆上去的。父子俩站在大象的左右两边,用结实的棕绳,把摞在鞍架上的米袋子捆牢了,蹬起八字脚,咬着牙,一起使力,把它绷紧了。临出发前,为了做到万无一失,父子俩还逐一地对每一根绳子进行了认真仔细的检查,确信没有任何问题后,波西这才吆喝着这些大象上了路,它们怎么轻易就把绳子给弄脱搞断了呢?要知道,这些绳子都是用新割下来的棕衣条子搓拧而成的,根根都是柔性好、拉力强的最好的绳子,怎么竟齐斩斩地断成了两截,好似用锋利无比的大刀割了一般,切口上居然没有一缕岔丝?要不就是象神迦尼萨站到了半空里,手提一把闪亮的剪刀把它给铰了?若真是这样,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事没有做好,敬神的时候礼数没有尽到,还是上香的时候忘了全部点燃?一颗敬畏之心,使波西忐忑不安。他咬着牙,鼓着劲,推掉了压在身上的那两袋沉甸甸的稻米,双手扶着膝盖,慢慢地挺了起来,攥起拳头,捶了捶酸麻的腰杆子,拍拍沾在衣服裤子上的落叶和尘土,脑子里漫起了一簇簇无法驱散的谜团。

这些大象驮着的可是漫沙寨200多户人家的稻米,每家每户有几十公斤或者上百公斤地凑到一起,自发地供奉给景真大寺庙的大佛爷和60多名和尚沙弥一年的口粮。每年新米上市,波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及时驮运。他知道,每一粒大米都浸透了乡亲们的汗水与虔诚,要是把这样的粮食给糟蹋了,可是要遭天谴、挨雷劈的呀。所幸的是,这些麻袋帮上了大忙,它们都是刚从市场上买来的新货,每只都编织得结实细密,牢不可破。要不,由上而下,从3米多的高处倾斜下来,猛地冲到地上,肯定就会绷出个大裂口来的,这些稻米肯定抛撒一地。

大象掀起的风暴刚刚过去,波西还埋在恍恍惚惚的迷雾中,驿道上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不一会儿,波西的妻子阿萨娅骑着一匹带着啸响的枣红马,从一片水冬瓜树林后面闪了出来。看到波西,阿萨娅急忙勒住了缰绳,马在波西面前猛然刹住了脚,呼呼地喷吐着热气。还不待开口,阿萨娅便倾下身来,一把将波西拽上了马,调头就跑。

波西紧贴在阿萨娅热烘烘的背上,手一滑,自然触到了她那圆鼓鼓的大肚子,他心里一惊,大声喊了起来:“阿萨娅,你疯了,都快要生了的人,怎么还这样狂跑呢?你受得了,肚子里的孩子可受不了这样波涛起伏的折腾啊,快勒住马,快勒住马!”

听到叫声,阿萨娅并没有勒住缰绳,枣红马依然在嘚嘚地奔跑着,一棵棵大树飞快地从身边闪过。

阿萨娅扭过头来,不以为然地大声说:“天哪,看把你急得一块红脸都变成白月亮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是吊在一条干枯秋藤上的小瘪瓜,就那么容易抖落?别忘了,我可是个地地道道的罗姆人,每一只脚板抬起来,上面都绘满了几个国家的地图。当年,我妈在生我的前一个小时,还在距离营地近10公里的一个小镇上唱歌跳舞呢,她身上的汗水还没有落尽,就在返回的大篷车上把我生下了。现在家里的事急,爷爷很快就要走了,本来爹是要亲自来接你的,可是他老人家多年不骑马,骑大象速度又太慢了,肯定来不及。事情那么紧急,我能不来吗?全家都盼着你赶回去,接过爷爷最后的一口气呢。”

从古到今,此地生活着的各个民族都有这样的说法:后辈儿孙们要从上一辈人那里接过他们留在人间的最后的一口气,得到他们临走前的最后一句祝福或叮嘱,儿孙们不仅能接纳上一辈人的福气,还能够继承上一辈人的全部聪明才智,接受他们传递的所有生命密码。

阿萨娅这么一说,波西顿时紧张了起来,他不停地默念起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波西诚心祈祷,希望佛祖保佑爷爷能够坚持到最后,让他接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口气。

半路上,阿萨娅突然想起了波西赶着的大象群,不解地问:“那十几头驮着粮食的大象,怎么不见了呢?”

波西说:“大象都往回跑了,难道刚才你在大路上就没看见?”

“要见了,我怎么还问你?真是这样,它们肯定是集体造反,一起逃回大森林里去了。”

“不至于呀,对于这些来去自由的大象来说,要回到大森林中去,完全用不着逃跑的。再说了,没有任何人虐待和折磨它们,漫沙寨所有的人与它们相处得像个和睦的大家庭一样。”

“是啊,在漫沙寨,森林里的大象从来就是一片无拘无束的白云,想飞就飞,想落就落,一年总有那么几个月,它们都是在大森林里自由自在地度过的,哪里还用得着逃呢?”

这样一说,波西不禁有些担心:这些大象不明原因地在藤缠枝绕的密林中疯狂奔跑,少不了磕磕碰碰、拉拉扯扯的;要是有一条横在高处的大青藤,大象是根本发现不了的,系在它们背上的柚木鞍架极容易绊倒它们。对一个几吨重的庞然大物来说,不是肋骨断裂,就是大腿骨折,非死即伤,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出乎意料的是,波西和阿萨娅赶到家的时候,十几头大象居然一头挨着一头,井然有序地站在了竹楼下,一头头神情庄严,眼目潮湿,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时,波西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大象并非有意逃跑,它们完全是为了爷爷而来的。使人不解的是,一个连人都是事后才知道的消息,它们究竟是怎么得到的?是在大树摇动中捕捉到的信息,还是刮过家门前的风带给它们的?这天,驿道上空并没有绿斑鸠飞过的影子,可以肯定这个消息并不是它们带去的。大象的听觉异常敏感,它们能捕捉到百里之外自己所需要的任何信息,难道是爷爷自己的身体发出的?

波西和阿萨娅走上竹楼的时候,爷爷的床边早已站着神色凝重的父母亲了。听到他们进屋的脚步声,全家人一起抬起头来,爷爷对着他招了招手,波西明白爷爷的意思,提着脚,轻轻地走到了爷爷的身旁。

爷爷小声地说:“波西,你把我扶起来,我要到楼下看看那些大象去,它们早在那里等我了,要是等待太久了,对不起它们。”

波西蹲了下来,对爷爷说:“爷爷,我背你下去好吧。”

爷爷揺了揺头,表示了要自己走的决心。波西和父亲虽然心痛老人家,但见老人态度坚决,只好遵从,把老人家从床上慢慢地扶起来,坐到了床边。老人家要波西的母亲把那条平时舍不得用的蓝布头巾缠到了头上,老人又指了指枕头,站在旁边的阿萨娅心领神会,走上前去从那只装满荞壳的枕头下,翻出了那双被压得像两条干鱼似的棉布鞋。她伸进手去,把它抻开来,小心认真地把那双干瘦僵硬的脚,一只接着一只地套了进去。这双厚软的棉布鞋,是阿萨娅嫁给波西后,跟着婆婆学做的第一双鞋。因为罗姆人把心都用到了揣摩人和其他技巧上去了,不善做针线活,从小就缺乏这样的环境,一针一线,都是在婆婆的指点下完成的。老人家对这双鞋十分珍爱,把它压到了枕头下,一放就是两年多,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老人家才舍得把它穿上了。



作者简介:

存文学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现为云南开明文学院院长、昆明电影电视艺术家协会主席,在《人民文学》《收获》《中国作家》《当代》《十月》《民族文学》《钟山》等刊物上发表小说,已出版文学作品20部,创作电影作品多部,其长篇小说《碧洛雪山》《望天树》被翻译成西班牙语,曾获第3届、第4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电影作品获上海第13届国际电影节,台湾第47届金马奖,北京第18届大学生电影节以及澳大利亚、埃及、伊朗、英国、美国等国内外28项大奖。存文学多次受邀到墨西哥、古巴、哥斯达黎加、智利、阿根廷、土耳其进行文学讲座,参加过国际上有名的文学节和读书节。



审核:殷国庆   责任编辑:崔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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