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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社区的慢时光

 2020-04-02 16:36  来源:昭通新闻网

看到母鸡时我吃了一惊,母鸡也愣了一下,然后“咯哒!咯哒!咯咯哒!”地叫着试图躲开我。它脚上拴着的绳子,被错落交织地现出地面的树根拦了一下,母鸡使劲向前挣,绳子拉成三角形,它也不知道绕回来,一门心思往前跑。我停住,避免其越挣越紧。它终于把拦住绳子的那根细枝拽断,继续绕着树跑。大榕树的根须形成一个直径约五六米的圆盘,拴着鸡的绳子不够拉一圈呀。绿叶和枯叶在母鸡的脚下翻腾,红鸡冠和黄羽毛闪烁着鲜艳的光芒,证明这是一只“年轻”的母鸡。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隐藏着一个陈旧的社区。这只拴在树下的母鸡,仿佛被奠定了一个基调:“我尘封于此,但我依然向前走。”

不确定母鸡的主人是谁。坐在不远处的那几个老人谁都可以站起来说:“这是我的鸡。”灵芝造型的亭子,红褐色,叶片为盖,遮挡出一片阴凉。老人们在打扑克。他们慢慢地抓牌,慢慢地发牌,像是慢镜头,没有任何声音。厮杀喊叫了多年,如今已到沉寂之时。

一幢幢墙体斑驳的楼房,露出衰败之象。业主为抢占空间,纷纷从阳台上“伸出”的铁护栏,均已生锈、扭曲,被多年雨水“揉搓”得变了模样,不再平整。花盆里的鲜花,从铁栏杆缝隙里“挤”出来,风一吹,好似在向人“招手”。

跟其他地方那些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平方米的小区比起来,灵芝新村狭窄而简陋,像“螺蛳壳里做道场” 。当然,和深圳其他社区相比,灵芝新村又成了“巨无霸”,就看跟哪儿比。深圳的小区太小了,有时一栋楼即一个小区,若多出个空中花园,简直算意外之喜。有人说:“深圳人的脚踏不到地,他们多数在天上。地面比天空值钱。”

这个小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成,是深圳最早的小区之一。那时宝安区还叫宝安县,被排除在特区之外。一道长长的铁丝网将潮热的土地一分为二,网内是特区,称为“关内”,铁丝网外称为“关外”。关外的人想进去,关内的人不想出来。工业社会可不管什么铁丝网内和铁丝网外的,从远方“滚滚”袭来。水稻在田地里一年一茬,收割后大地一片干净。转眼之间,楼群从“关内”蔓延到“关外”,长出来,没人“收割”它们。它们“赖着”不再走,和“关内”的楼房遥遥相望,大家都一个模样,分不清彼此。

我进入灵芝新村,一路走一路看,仿佛在时光博物馆里,岁月“雕刻”的事物一一展现在我的面前。一部分已“雕刻”完毕,一部分正在“雕刻”中,哪里有什么完毕?

一位老年妇女坐在二楼的露台上,俯视着我,光线打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皱纹“铁水浇铸”一般,让她的“无表情”显得很是坚定。除了我,她见过了太多的人,心里也许默默在计数,也许熟视无睹?从她脚下走过的人再也没有回来。我只瞟了她一眼,不再看第二眼。万一她忽然笑起来呢!我相信“万物有灵”,所有沉寂的事物被打量的时间长了,都会“灵性复活”的。

一个穿着制服的清洁工人,是个瘦高的男人。他左手握扫帚,右手持手机,贴在耳边。我远远看着他的那个姿势,从他身边走过去,回头望,还是那个姿势,一点没变。他貌似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和没说一样。一个骑着共享单车的年轻人,直愣愣迎面而来,两条腿像走路一样地蹬着。从他的眼神里面我看到了自己。好奇怪,莫非他是我的一个“分身”?

每栋楼一楼的窗户上几乎都会拉出一条绳子,拴在大树上,上面晾着衣服。遥望一大片,近看一条线。从衣物可以判断出这家有老有少。有的衣服图案是小熊维尼,有的是中山装,在风中摆来摆去,好像人还在衣服里面一样。向阳的一面,特别光亮,背阴的一面又特别黑。

树下一个中年人斜卧在躺椅上,光着脚,翘着二郎腿,手机放在腿上。他眼睛正对着屏幕,似乎睡着了,斑驳的光线从树叶中间渗漏下来,把他“切割”得黑白分明。这一天,我看到的始终是光线下的事物。光线勾勒了它们,凸显了它们。没有了光线,事物便进入黑夜,全部消失。

石桌零落地摆布在大榕树下,走一会儿看见一张。我像是巡视的官员,刚才已经跟我们“握过手”的那张石桌,从另一条路上“快步绕到”前面,“假装”是另外一张石桌,摆出同样的姿势“迎检”。桌面有一点脏,永远擦不干净的那种脏。我掏出一张手纸,使劲儿去蹭,没用。纸没脏,桌也没净。桌子一角已掉落,可以划破不小心的人。石凳也如此,坑坑洼洼的,似麻子的脸。人坐在上面如同延后二十年,“身体瞬间变衰老”。

共约一百栋楼房,被绿色植物包围着。绿色植物本应每年都是新的,但一年四季不停歇地“绿下来”,这种“绿”也显得“旧”了。树木有年轮,绿色也有年轮。“苍老的绿”,一般人看不出来。我能,我甚至看到了绿色植物的“惊喜和哭泣”。

一座巨大的雕塑,女性,奔跑的姿势,黑色的漆零零星星地掉落。它丢失了手掌,空空的手臂向前摆动,像残疾运动员,身体前倾,仿佛要逃离这片丛林。榕树太高大了,十几棵便塑造出丛林一样的荒凉。不知雕像材质如何,塑料的或是铁石的?我不敢走近去摸。还是担心“灵性复活”。最初它就在这里吗,还是被遗弃至此?

这么伤心的事,不问也罢。

一棵树干上写着“赵春国”三个字,中间那字也许是“秦”字。我猜测是若干年前,淘气的孩子刻上去的,已变形。“赵春国”本人在长大,他的名字在树皮上亦随之长高、变粗。也许某一天,“赵春国”经过这里,一抬头,发现名字超过了自己。再想刮下来,已经够不着了。

台风刚过,小区里还残存着“浩劫”的痕迹。一棵巨大的榕树,树根完全露出来了,有两人高,像是巨大的圆盘。新鲜的湿土尚未干透,偶尔掉落下来,土渣上“驮着”蚂蚁。树叶和锯断的树枝已被清理过,整整齐齐排布在地上。另一处,三棵古树连带贴着瓷砖的花坛,一起翻到路边。方方正正的瓷砖上,裂着一条黑色的细缝儿,像谁用针缝过似的。从倒掉的树下钻出一只小猫,白色但脏兮兮的,被风一吹,细毛柔软地倒向一边。树“站着”的时候,它可以爬上爬下,那是它的“家”。树倒了,它仍依恋它。莫非,树倒之后它才来到这里,将其当作自己的“家”?就像我,在灵芝新村崭新的时候无缘到此,在它“变老”以后却见到了它。这都是谁的安排呀?

同样的社区,同样一座楼挨着一座楼,却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横平竖直,一眼望到底。它们有时连成片,有时相互之间错落开。有三层的,五层的,还有更高的。楼之间或者是树(树又千姿百态),或者是石凳,并没规律。街道虽直但不清洁。街道充满了“情绪”和不确定性,“隐藏着”多种可能。初来者若是胆小的,内心定会产生不安全感。

多年前,我曾一个人汗流满面在这个小区的几条街道之间走过,仰着头,汗水倒灌进嘴里。临街的饭店一个挨一个,以客家菜为主,由此断定附近居民客家人居多。作为广东三大民系之一(其他两个为潮汕和广府),客家人本来就是古代的中原移民,一度受制于土著,如今终有了“反客为主”的根基。闷热的夏天,我差点迷路。一个新客家人在找房子。那时这里就“以旧著称,每平方米七八千元钱”,是这块区域最便宜的房子。今天再走过的时候,得知“最便宜的已超过五万元钱一平方米了”。这在我怀旧的情绪上“当头泼了一瓢凉水”。

一个理发店里面,模模糊糊地坐着几个等待理发的中老年人。理发师秃顶,板着脸。看见我,眼睛直直地盯着,仿佛在问:“有什么事吗?”他不张嘴,我便不好回答,也不能问。他的神情是拒绝问话的。他对陌生人还有着天然的警惕。那几个坐着的,应该是常客了,随着店主的目光,眼睛也直直地盯着我。整个世界都寂静,我徘徊了几分钟,像个陌生人一样落荒而逃。那盯人的目光有点让人惊悚。

理发店门口有一铁笼子,笼中一只黑色的大鸟,大声地叫着,“吱吱!”“吱吱!”,尖利,单调,显示着它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拒绝一切外人。叫声好难听呀!

在一个“来了就是深圳人”的都市,“陌生感”比其他城市更常态化,不会成为撑开彼此距离的竹竿。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谁都神态自若。熟悉即陌生,陌生即熟悉。这多好,多舒服,没人打听你的隐私,穿一件古怪的衣服也没人侧目,只有稳固、封闭的熟人社会,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或许,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中,含有自以为是的“高贵成分”?

存在这种可能性。当年这个鹤立鸡群的小区矗立于一片片稻田中,照耀在这里的阳光都显得比其他地方多。居民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嘈杂的街道和逐渐增多的、散乱的工厂。他们是最先“安逸”的一群人。他们一手端水缸,一手拿牙刷,俯视着四面八方匆匆赶来的淘金者沉重的包裹和蛇皮袋子扛在肩上、背在背上的身影。

很快,更新更高的楼盖起来了,更宽阔的马路修起来了。更高大的树木被从乡下连根拔起,直接“插进”楼群中间的空地上。最初的繁华被掩盖,显得落落寡欢。而最初入住的那些人,皮肤还没随着这种“覆盖”迅速“发皱”,他们的自豪仍在。这种自豪,随着时间的流逝熠熠发出光亮。后来者超越他们的只是外在。他们内心的“高贵”越来越坚实,并没有变老。

深圳的天空真蓝,常年如此。被“扣在”同一个蓝天下,被称为新村的地方成了旧村。它背离了这个城市的大趋势。整个城市朝前走,它停下来。陈旧的一个社区,不过三四十年,真是沧海一粟,而它是这个崭新城市难得的“古董”。住在这里的一部分人,还生活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他们是懈怠还是坚守?姑且视为坚守吧,因为他们的坚守成了这个城市丰富性的一面,让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同时呈现在外人的面前。这么快的城市建设,不能总是加速。迟早有一天节奏会放缓。在他们身后,坚守的人会越来越多。

一个城市,一个社区,最重要的是人。摩肩接踵的人、偶尔出现的人是色彩,变幻涂抹着街衢。但在灵芝新村,即使没有“人气”,这些古旧的建筑也散发出一种“态度”。去外地旅游,见到身形巨大的山,咆哮的大海,它们不需要人类来画蛇添足,它们的身体就是表情。灵芝新村亦然。时光仿佛在这里“雕刻出酸甜苦辣”,把每一天每一刻的感受“浓缩在刀片里”,随着刀刃进入物体内部。它们每天都在变化,像一个人偶尔皱眉、咳嗽、打哈欠,它们不是呆板的物体。这些可以忽略了人的建筑,已经“动起来,成了精”。

小区的背面有一条河,名新圳河,河宽不过二十米,之前肯定像所有河流一样,时枯时丰,干净而宁静,千百年来鲜被打扰。工业大发展时期则变成了臭水沟。经过多年治理,今复干净。河水不是以前的河水,却可以“扮演原来的模样”。河水特别浅,在晨光照射下,一汪一汪地反射着白光。水的腥气翻腾上来,熏、蒸着岸边的树。水中的石块很干净,不是天然的石块,是楼房拆迁后的建筑垃圾,经水流常年冲洗后变干净了,但棱角还在,可以“冒充天然”石块。时间一久,是否“天然”便没人能分辨得清。一群又一群的蜻蜓上上下下、飞来飞去,透明的翅膀反射着太阳的光。河底芳草稀疏,若满目盈绿,尚需假以时日。人气“逼压”植物气,它们荒凉不起来。对于草来说,荒凉即旺盛。

岸边一座小庙,“蹲”在一棵大树下。紧挨着的是一垃圾回收站。这种回收站多由来自乡下的夫妻两人维护,既当清洁工,也能捡一点值钱的东西来卖。回收站相当干净,有的房顶上种上了鲜艳的簕杜鹃,常年“爆炸”出一片粉红。所谓庙,门面很小,一人多高,循环播放着低回的歌曲。佛龛上摆着长短粗细各不相等的香烛、纸钱,盘子里是香蕉、苹果、石榴等应季水果。大红的桌布铺展下来,绣着招财进宝观音、送子老寿星等图画,门两边贴着极不对称的对联。上联:诚心求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下联:世界和平,民心安乐。朴素而又可爱的诉求。一个老年妇女跪在蒲团上用粤语说着什么,一句都听不懂。神佛无所不通,应照单全收。若调皮,开口回应她一句亦无不可。她双手擎着香火,频繁地叩首。站起来回身看到我,问了一句。我以普通话回之:“没事,就是好奇,随便看看。”她以蹩脚的普通话说:“这土地庙已经有十九年了,很灵的。”

有河,城市就“活”了。我怀疑“河”以前读“活”。或许,两个字是一个字。有庙,可安放俗人的心灵。我们都是俗人。

灵芝新村附近还有两个公园。一曰新安公园,一曰灵芝公园,可给居民带来福气,使其进可攻退可守。公园和小区一样,由树木构成。人的身体百分之七十都是水,公园里百分之七十都是树和宝玉般的水塘。水与水不同,树与树又不同。每个组合都排列出不一样的姿势。新安公园九曲回肠,会时不时地修整一下。赶巧了,两次去,两次都在大修。想起小时候常听家长教训:“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安静即美。”灵芝公园当年设有很多儿童游乐设施:摩天轮、魔鬼屋之类。“我喜欢那里的丛林小火车和旋转木马,这两样让人一玩就想微笑”,一位已经过了三十岁、依然葆有少女心的女性如是说。她和另一些人,已经是成熟的“深(圳)二代”,比上一代更自信,更有属地感、归属感。他们的童年记忆与曾经的玩乐设施紧紧连在一起。他们加入这个城市后,回身还能看到来路,这是不同于前辈的地方。前辈回身是茫茫的泥泞,他们则看到“一个旋转的摩天轮”。

灵芝两字,怀疑是粤语发音,但我没问过任何人。心里存着怀疑,不想揭开谜底,像深湖一样。本地的主政者似乎愿意据此敷衍故事,于是有了传说:某一年,灵芝新村里发现了灵芝,居民还制作了一个灵芝模型供人参观。窃以为,这种有灵性的事物只能在偏远地方长大,白娘子用它救许仙,要从浙江跑到四川峨眉山。人声鼎沸的地方,灵芝舒展不开。不过这种敷衍让人容易接受,我宁愿相信这故事是真的。人心总往好处走,抬头望天。

我从小区的正门走进去,从侧门走出来,走过三十多年,感觉自己又“迷了”一次路。作 者  王国华

审核:殷国庆   责任编辑:杨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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