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0-03-28 20:13云南昭通巧家鹦哥村,是一个地处乌蒙山区,背靠大山,紧邻金沙江落差高达几百米的村庄。这里的村民与外界联系和出行,只能乘坐溜索,到对岸的四川凉山州,再换乘其它交通工具。如今,这道位于金沙江上的鹦哥溜索很快将成为历史。——2017年2月2日,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节目在“走基层 看变化”报道了这个村庄。
这个世界,连接起来仿佛一部影视剧情。人的悲欢离合。挣扎。出路。远方的梦想。什么都带给人一种想了解的欲望。蒋世学一家三代人,在这个村庄里,他们似乎连接着遥远的过去,也伸向遥远的未来。对于蒋世学来说,他还骄傲的是,逼着孩子读书。尽管在这个地方上学,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无论从环境条件,经济,还是上学的路,都极其艰难。但是,在他的观念里,要读书,才有出路。他的孩子,每个都进了学堂。他为何有这种很好的思想?他没有说。他也像他的老岳母一样,有些事情,说起来可能又会伤感一回。
在几年前,到处会看见这样的标语: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这是一种宣传,但在鹦哥村,这样的口号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们就早已明白: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无论过去和现在,这里的人,读书都是一种最好的风气。所以,在整个茂租,为何从鹦哥村走出去的国家公职人员是最多的,也就有了答案。进入在村子那天,最开始走进胡万祥家里。他家屋子里的一面墙上,贴上了好几张奖状,横横的一字排开。他家的屋子没有楼,上下周围,一眼看到的,是黑黑的老墙,和被烟熏了黑得像漆上去的屋顶的瓦片。那排奖状,在整间屋子里,是最亮眼的地方。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些难以割舍的人和事。作为读书走出去的,蒋世学有一个儿子,叫蒋开先,现在供职于巧家县交通局。他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不仅与路有着极大的关系,在他的身上,还有着一个时代教育的印迹!
在巧家县城,通过县文联主席姚国剑的帮助,联系上了蒋开先。他长得精精壮壮,一脸真诚,也很健谈。第一次见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出生于七十年代的人,回忆过去都有一些难以忘怀的忧伤和快乐,提到故乡都有着一种对故土眷念的情结。再回忆那个年代的教育,都有一种苦中带乐的情怀。所以,当说到他的父亲开创“高溜”,和鹦哥村读书人的艰辛时,可能一下勾起了他对过去那些永远无法抹去的快乐和忧伤。
于是,直奔主题。他聊起了过去读书时的艰难,和他的梦想。
的确。在他开始上学的年代,因为村庄的闭塞,生存环境的恶劣,人们一年到头要吃饱肚子都相当困难。虽然这个地方出产大米,相比于其它山区似乎有地利优势。但是,谷种是自己收割后又留下的种子,几十年不换品种,产量一年比一年低。土地都是坡地,地里也产不了多少粮食。用民间夸张的说法是,种一山坡,收一砂锅。
耕种和收获,在这里成为一种极不协调的反差。各种劳动力成本与低产量的收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大部分人家从四五月份开始,到八九月的秋收季节,基本处于青黄不接的时期。三四个月的日常生活,只有靠东家借西家拼,日子才能维持得下去。从鹦哥村背后的山梁上翻过去,有一个叫油房的村庄。因为海拔高,气候寒,土地多。洋芋耕种早,出产也早,丰收也盛。缺粮的人家,都到那里去,找亲戚或者熟人,借洋芋来作为主粮。待收割庄稼的季节,再用米去还。这是20世纪80年代,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生活的真实写照,成为了一种普遍性。
作为一个封闭的地方,缺的何止是粮食。教育,也极为匮乏。按照蒋开先的说法,当时要上个村完小都不可能。要生活基本能自理,才可以进入村完小。所谓自理,就是要自己背得动粮食,自己会找柴烧火煮饭。还有自己投宿。投宿不是学校有宿舍,是在周边亲戚,或者熟人家找间房,寄宿。中午11点过放了早饭学,自己回到住处,生火做煮。饭食倒是极为简单,因为没有更多的菜去食用。蒋开先说:“以前油都很少,一般就是在煮饭时,先煮点米汤倒出来。然后,等饭熟了,用米汤泡饭,再加一点盐,稀里哗啦下肚就行。”
一般情况下,要上完小,只有在读五年级的时候,才去就读。因为村完小在鹦哥村公所处,村子却分得很散。从蒋开先家住的地方葫芦区,到村完小,出门坡坡坎坎,空手空脚什么东西也不带,要走一两个小时的路。一到四年级的学业,全是在家边一所叫花山小学的学校里完成。
所谓读书,也就是安全地管在学校里,不要出什么事故而已。因为当时在花山小学教书的老师,都是当地种田种地勉强识字的人。老师完成了教学任务后,还要忙着挑着粪桶或者拿着锄具,赶紧去做田地里的活路。学生上课每天就学几个字,有的字,连老师也认不得。但是,他们只有一年一年,一个字一个字地,上完四年级,老师也无法教了。如果还要接着读书,就去上村完小。那个时代,没有六年级,没有义务教育。五年级完成,就小学毕业。要上中学,必须经过考试选拔,达到统一的录取分数线,才有资格继续就读。而当时的中学,位于大寨乡,是大寨、茂租和东坪三个乡镇共同所有的一所学校。每一届招收的新生,属三个乡镇的小学毕业生,最多300人。要考上初中,如同看着村子对面有路,却因为金沙江的相隔难以跨过去。还不仅是竞争,还有家里的经济负担。
疙疙瘩瘩的教学。半生不熟的识字。最后,蒋开先还是勉强可以完整地读完一篇课文。自从他读到课本中的《赵州桥》,课文里说:“它是隋朝的石匠李春设计和参加建造的,到现在已经有一千四百多年了。赵州桥非常雄伟。桥长五十多米,有九米多宽,中间行车马,两旁走人。这么长的桥,全部用石头砌成,下面没有桥礅,只有一个拱形的大桥洞,横跨在三十七米多宽的河面上……这种设计,在建桥史上是一个创举,既减轻了流水对桥身的冲击力,使桥不容易被大水冲毁,又减轻了桥身的重量,节省了石料……桥面两侧有石栏,栏板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有的刻着两条相互缠绕的龙,嘴里吐出美丽的水花;有的刻着两条飞龙,前爪相互抵着,各自回首遥望;还有的刻着双龙戏珠。所有的龙似乎都在游动,真像活了一样。”
从那时开始,一个像蒋开先开始识字时半生不熟的梦想,在他心里悄然滋生。他想自己长大后,能在自己家门前的金沙江上,建设一座桥,中间也可以行马车,两旁走人。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啊!再知道《南京长江大桥》可以长达几千米,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时。那个悄然滋生的梦想,在他心里明亮和坚定起来。所以,当老师问同学们,长大后你们的理想是什么?蒋开先毫不犹豫地回答:在金沙江上建设一座金沙江大桥!
然而,他的这个梦想虽然一直在胸中燃烧,却因为前期的基础差,小学毕业后没考上初中而差点破碎。同时代出生的人,比之曾经,我贴切地体会他当时的心境,那份稚嫩和渐渐的无助。真没想到,他的父亲蒋世学是一个识字的人。因为当时见到他父亲的时候,他的父亲并没有透露出有过这样一段想读书而无法读的经历。蒋世学老家在油房,小时候读书时,成绩很好,在班上从小学一年级读到三年级,一直保持着全班一二名。因为家庭的困难,无法供他读书,三年级上册家里就把他喊回家了。但是,他实在想读,就自己上山砍柴卖了去交学费,跳级上了四年级。终于又念了一年。家里实在没有办法,不得不让他辍学。就这样,永远告别了他日思夜想的学校。再后来,人长大了,他和葫芦区的张世春成了家,一直在葫芦区生活。距离老家油房,有三十来里的山路,用农村的话说叫倒插门。当年那些比他学习差的同学,一些都闯出去了,所以他对子女,都要求个个读书识字。他始终认定,这是唯一的生活和人生的出路。所以,蒋开先在父亲的劝说和逼迫下,最后又去复读。
蒋开先复读时遇到了一个名师。那个叫蒋茂华的老师,打开了他曾封存在内心里即将击破的梦想,又带着汗湿开始震动了翅膀。其实,人在这个阶段,正处于青春期的发育,是心里清澈又迷乱的混合期。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也开始对各种东西有了懵懵懂懂的认知。蒋开先说蒋茂华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高中生,代课考试转正后教小学,自己又攻读大专和本科,后来去了中学教初中。现在还在教学岗位上,教的不是初中,而是高中。触动蒋开先的,是蒋老师当时说的话。用蒋开先的原话复述:“你们要好好读书,才能走出大山去,才能到城里,出去见见世面。城里的女人,整双高跟皮鞋穿着,走路还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好听得很。”对于没有见过世面的他们来说,高跟皮鞋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只能想象。蒋老师还说:“如果有本事读到高中,有很多化学实验课,好玩得很。几样东西混合在一起,会发生变化。”
究竟是什么变化?在他心里充满了憧憬和幻想。
真是拨云见日。蒋开先考上了当时的巧家三中。他想,如果自己的家乡,可以用化学实验混合,变化出一座桥,那该有多好啊。于是,积极,意志,清贫,勤奋,在他初中生活中,一直保持着对知识的渴求。他只想实现和追求自己的那个梦想:金沙江上,建设一座宏伟的大桥。他没想到,自己的好成绩给自己带来了极大的实惠。当时,每个学期的新书,七零八落。因为不是每一科都齐全,完整的一套教科书只是少数,无法保证每个学生能完整地有一套新书。老师以成绩来发书,好成绩的同学,就可以最先得到一套新书。蒋开先就在得到一套新书之列中,这让他倍受鼓舞,以使自我更趋优秀,才对得起老师。这种良性循环,优异的成绩,不时会得到老师三块五块的物质奖励。
贫穷,能获得任何一点经济,就是巨大的开怀。老师的奖励,对于当时的蒋开先来说,已是莫大的财富。它足以维持基本的生活费。最兴奋的一次,他得到了八块钱的奖励。他高兴了用六块钱去买了一件衬衫,留下两块钱做生活费。在当时,如果考入中专,师范,或者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就意味着可以从国家手里,分得了一个铁饭碗。所以,莘莘学子都在往那座独木桥上挤。挤上去了,才有出去的路。那时的学习氛围,满山遍野,除了山上的树木,花草,就是背书的学生。
热望,是父亲和他对未来的模糊动力。上了高中,父亲虽然极力支持他读书。但是,沉重的经济负担,的确让家里难以运转了。为了自己的理想像指南针一样坚定,他不得不一边求学,一边背上生活的背箩,跟着他人去谋生。以劳动力和时间,去四川买花椒,背过云南来,又把云南的水果,背到四川,用背力和脚力,一来二去地换取其间的差价。蒋开先跟着他人翻山越水谋生,他发现,路不通的,不仅是自己的家乡,到处都有。他走过的地方,有的地方虽然有路,路的技术,也如同当时的经济一样落后。
路途的艰辛和遥远。不止是他,还有心疼他的父亲蒋世学,一样地想着怎样实现自己的愿望和梦想,如何抵达对面的路?
1999年,蒋开先高中毕业,在填报大学的志愿书上,虽然招的人很少,但他毫不犹豫地填写了公路工程与管理专业。他最初的愿望,只是想为家乡把路作好规划。最终,他被录取了。他梦想的实现,正一步一步地靠近。而他的父亲蒋世学,在这一年建设的鹦哥溜。似乎笨重,原始。但是,抵达对岸的路。在人力的助推下,从以前近一天的时间,缩短为了十多分钟。一条需要绕去绕来回旋的路,精简为一小截线路,像短短的消化系统。
苦尽甘来,历来是人类一直追求的境界。1999年,对于蒋家,对于鹦哥村,带来的,是盛大的集体主义狂欢。
自然的阳光,是普众的。它在照耀着周围群山的时候,也一视同仁地照耀着叫做鹦哥村这块土地。但是,路阻碍的,是封闭,贫穷,生活的不易和无奈。在这里,除了一条悄无声息地流淌着的金沙江,能流向外面的,还有什么?
向往。希望。对未来的美好追求。的确实际,却也渺茫。读书,是一条能看得见亮光的路。外出打工,也成为他们生活的另一条路。
打工如同一股巨大的浪潮,年轻人都不在村子里了。他们在村子里新建房屋时,那些忙碌的身影,都已不再年轻。年龄几乎都在中年以上,或者已迈入老年。这些人的时光,随着大地上植物一岁一枯荣的转变,正逐渐老去。
但是,他们劲力十足。精神和精力旺盛。这是长期的状态,还是因为生活在乡村,起房盖屋,是人生中的大事情流露出来的喜悦?真是难以断定。那房屋新建,是不是承包?没想到七十多岁的胡万祥说:“在我们这里,哪家有事,都是你帮我我帮你。都不出工钱。如果承包出去,或者请人要出工钱,一家也盖不起房子来。哪有那么多钱啊!一包水泥拿进来就要翻双倍的价,再上去点的新田、放牛坪等社,要翻三倍。”支书唐启禄家在杉树坪,他说:“如果运到我家那里。要从溜索上过来,又要请人用马驮,驮一截又用人。那个路,马都上不去,光是这一段路的运费又要翻起一翻。钢筋是请人一块钱一斤背上去。反正新修一间房子,最快的也得要半年,有的修一两年。”
的确如此。在村子里,转去转来终于遇上了一个年轻人。他正在自家新建的楼梯上敲木板。他的房屋修得还是比较大,160多平米,一个人支模,一个人捆扎钢筋,一个人搬砖码砖。他说唯有墙是包给其他人干,其余的都是自家人在干。问他这房修建了多长时间?他答说快四年了。年轻人今年三十岁,还未结婚。是不是要修起新房才准备迎新娘?他只是笑笑,然后又继续干他的活。如此建房的喜悦,时间长了,会不会有疲劳之感?
一个村庄,年轻人如此寥寥。村子里,田间地角,留下的身影和脚印,都是年老的,或者小孩。年轻的,几乎留在了外面。问过村支书唐启禄,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外出打工?他说:“从2000年开始,就有人外出打工了。留在村子里的,都是些四十岁以上的人。刚才自己盖房子这个年轻人在村子里,也是外出打工后回来的。”
像江面上吹来的一阵风。村里第一个走出去打工的人,是谁记不清了。反正有了一个,就接着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有人出去了,又有人回来。回来的人开了眼界,就会不自觉地广而告之。不说其它,光是路上的各种机动车辆,才看见时都觉得稀奇。更何况,外面的世界,外面的生活,一年到头挣钱的收入,无论怎么样都会比种田种地好得多。于是,出去不是一个两个,变成了一拨又一拨。当然,按照村支书唐启禄说:“现在村里讨来的媳妇,到处的都有,省内省外各地的都有。”也就是说,他们收获的不仅是物质,还有精神。
唐启禄是一个八零后的人。他初中毕业,也出去走过南闯过北。黑龙江,三岔口,四川攀枝花煤矿等。后来,开过车,做过生意。各种行当都尝试过。最后,他选择了回村子,在鹦哥村担任副支部书记。因为他家住杉树坪,有更深切的体会,好东西卖不出去,外面的货物买进来又变得十分昂贵。如果要把东西运到他们家,马都爬不上去,必须靠人背。要在村子里喝上一瓶啤酒,和附近自酿的白酒价格,毫无悬殊。爽朗。为人谦和。每件事都会为村民着想。是这个年轻的人的特点。简单来说,就是村民换个户口簿,因为到镇上的路途遥远,就由村里统一换好直接送去。所以,村民很支持他,后来,他被选为了村主任和支书。
在每一个乡村里,都有一个隐秘的世界。这里的村民清贫,却懂理。质朴。每个人都有理想。道路没有,交通闭塞,自己被围困在山里,就千方百计重视孩子的读书。家里再穷,也要不溃余力。孩子进了学堂,才是他们出路的希望和远方。这是一个动力,也是整个茂租镇,一个村庄里走出去国家公职人员最多的另一个原因。就如蒋世学一家,有四个子女。尽管最后读出书来的,只有蒋开先一人。但是,其余三个都供到上了中学。大儿子读完了高中,没考上大学后回到村子里。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初中毕业,一个上了一年的初中,就都回家了。当然,不是她们不想读,而是看着父亲和大哥,养猪卖了供她们。在乡村,养猪本是一条致富路。但是,因为路,猪养大了,无法卖出去。宰杀了砍成肉,请人背出去卖。一年到头下来,劳力不计,除干打净后虽然不折本可也不赚钱。而她们每周的生活费,就得靠着父母等到赶场天,想办法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去变卖。不这样,下个周的生活费就无着落。
努力和付出,是否真有回报?她们陷入深深的怀疑。家里无经济来源,负担太沉重,她们实在不忍心耗费家里的一分一厘。任随父亲怎么逼,她们坚决放弃了上学的机会。父亲最终也没办法,只能由她俩。这不是屈服于命运,而是一种爱的尊重。生存压力增加。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或许,读书,暂时的停下,真的不需要成本。但是,作为人生,还有什么比正值求知的年龄而放弃求知更大的成本呢!
终归是路。生活的艰辛,困苦和无奈,使蒋世学压缩在心中的梦想,反弹起来。在1999年,他咬紧牙关,终于把它变成了现实。溜索的建成,当地人把它称为“鹦哥溜”。再也不会像以前了。路在对岸,在眼前,却过不去。要从江水里,随时会以生命作为代价。自八十年代那一次,一艘船上的十三个人,才到江中,洪水滔天,船翻了。一条船上的人,无一幸免。缩短一段距离,要把命作为赌注,谁也不敢再乘船渡江。只有用时间和体力,慢慢绕,慢慢拼。
贫穷。悲怆。衰败。繁荣。欢乐。这在乌蒙山腹地,都是因为路。其实,它所有发展的历史,就是一部筑路的历史。鹦哥村更不例外。在这里,路是他们凝结不化的永恒情结,也是他们一代又一代人的向往和企盼。
出路,远方。他们似乎无法企及。但是,他们并没有想到,在溜索建起两年后,会有更远方的人知道。英国、德国和法国的几个外国人,曾前来这里参观拍摄。之后,鹦哥溜索上了中央电视台、法国国家电视台和云南电视台的节目。鹦哥溜一致被称为“亚洲第一高溜”。闭塞。囚困。无法企及的远方,却洞穿阻隔,让鹦哥村声名甚远。
某种隔绝,是否存在着纯净?这并没有界限。如同温暖,不是表象意义的暖和。它是一种人心灵的拥有。鹦哥村,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村庄。这不是因为闭塞和隔绝,也不仅是普在的气候。而是五个民族的团结一致,内心的纯善和朴实。
听说要修公路。消息才传到村里,人们就热血沸腾。公路是从鹦哥村到大寨,全长15.52公里。在悬崖峭壁上,路要连接村庄,无疑要占用着土地。土地金贵,庄稼人的命根子。这是老话,也是常理。更何况,这里的土地,他们都非常清楚。是他们的先辈,先刨开石头,再刨出土,然后把石头埋进去,一点一点堆上的土啊!庄稼,花椒,桑树等经济作物,全都靠着它。然而,村支书唐启禄说:“我才动员大家想办法,怎样解决修路占用土地的问题。没想到,全村的人都站出来,一致说无论占了什么地,管它耕地,林地,坡地,坟地还是屋基地,全都无偿地让出来。为了表明他们说话算话,还在一张合约上,白纸黑字签名摁上手印。”
五个民族众口一词。为了路,一种集体主义的无偿。的确,令人感动。在他们心里,土地是金贵,但只要路通了,割舍点土地,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不知道多少经济发展,交通先行;要致富,先修路这些大道理。他们只是对祖辈因路囚住的村庄,有切肤之痛,更有恢弘的梦想和期望。路通了,从来没有外出长期居住于此的人,至少再也不会发生像沈文才那样令人心酸和痛惜的事件了。
那天在葫芦区村子里,有一所房屋很特别,建在一块天然的大石包上。但是,门前长满了荒草,两截围墙垮塌成残埂断壁。大门是锁着的,房檐下缠绕的蜘蛛网,落满了灰尘。在房屋的瓦片上,积有很厚的一层枯败草叶,一些绿色的植物,正从里面冒出来迎接春天。迎面的墙壁已明显地有裂缝,整间房屋看上去已经破落不堪。人真是房屋的魂,那应该是很久很久无人居住的缘故才如此。这是谁家的房子?那么好,为何要把它放了自然垮掉?村支书唐启禄说:“房屋的主人,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生病了,不知什么病,也难以出去看。在夜半三更,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爬起来自个儿跳下了江去。”唐启禄这样说的时候,只是当成了一种家常话,像是生活中发生的一种日常小事。然而,这等小事,却隐藏了无数的酸楚,震撼,无奈和伤感!
一个从小就生活在江边的人,几十年了,在老去的时候把生命交给了一条江水。这是宿命?还是什么?如果是宿命,一切在自然的法则中,那宿命过后,万物悲伤?没有,都没有。
那他为何要如此孤注一掷,剑走偏锋?据唐启禄说的自杀,还是让人难以理解。他说:“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头几天起来尿尿,觉得下身疼。有一天晚上,他半夜起来,再尿尿,尿不出。他以为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要出去看病,路途艰难又遥远。他已六十岁了,他想反正都活到了这把年纪了,为了不拖累孩子,这种病又难以启齿。第二天晚上,他在一个村庄都在熟睡的时间中,独自走出家门,投江自尽。”
自杀,有时是对命运的妥协,有时,更是一种勇气。或许,死亡不需要理由。要一个理由,也极其简单。就因为病痛?就因为不知道什么病?就因为无法出去看?就以死亡的方式了结。把自己活了六十多年的岁月,交给一条悄无声息的金沙江,带他离开了这个活了六十多年的村庄。当然,一条江水,足以把他的一切都带走,足以溶解他以为无法医治的凝难杂症,溶解他对疼痛的记忆。
金沙江太长了。所谓悄无声息,只不过是以村庄离江的高度为参照。事实上,它从青藏高原的东南部流入云南西北部,与怒江和澜沧江一起一路南下,在云南境内,这段全长2290多公里的河流,藏在大山深处,在川滇之间的深山狭谷间穿行。沿江的两岸,全是崇山峻岭。汹涌澎湃的江水,仿佛是把坚硬的山壁一刀削开之后,从峭壁中奔腾而出。由于水深,顺山势而流,致使江面看上去忽宽忽窄,甚而折过去又扭过来,给人一种忽快忽缓,仿佛没有流动的错觉。然而实际上,江水之急湍汹涌,浪大,每秒达三米左右,流速之快令人晕眩。如果走近,轰轰水声,犹如山底发出的闷雷,滔滔急流,令人望而生畏。
流淌了千万年的江水,在阻断着这里的人们出行的路,也给他们提供了另一种生存的精神和情感营养。金沙江在历史上,有过多种名称,丽水、绳水、泸水、若水、黑水和马湖水等。在这些名字中,丽水,无疑是有气势,气魄和力量的高山峡谷之景,伴以江水的美丽,清澈,金子的闪光而得出的名字。
为什么叫它金沙江?据说早在远古的蛮荒时期,江河泥沙俱下,里面流淌着金子。有句俗语“天上有银河,地上有金沙。”金沙江因此得名。当然,名字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江水中的金子。春秋时期,战国七雄竞相争霸中原,楚国开始了经营西南边疆。据说从那个时候开始,这条江里就出现了众多的淘金者。淘出的金子,最终源源不断地抵达中国的东南,成为了楚国财富的来源。云南,历来是边疆少数民族的地方,因为一块土地上的财富,只要有争夺,就注定有战争。据《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就有过黔中郡的反复争夺,“庄蹻入滇”的历史,就是在这种战斗中断绝了回归的道路下,融入当地民族,成为了内地汉族成规模地进入云南的起始。历史长河,也如同金沙江,一条生命之河,千古流淌。
习以为常。相依相伴。早已成为了长期居住于江边人的生活普在。那天,在村边的庄稼地上,有一个妇女正在挖地。如果站在地埂的这头看过去,那位妇女站在那里,像还站在宽阔无边的地上。巧家县文联主席姚国剑是一个画家,他想拍张照,刚走到那里,一下被吓得后退了几步,心砰砰直跳。因为在他走近那个妇女的身边时,才发现,旁边就是往下垂直的几百米的金沙江。只要多走一步,或者风一吹,人完全就会像飘飞的落叶,落进江中。但是,种地的人,最边边上的一点土,也不忘多埋进一粒种子。江就从门前经过,投江也好,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也罢,他们不会恐高,惧怕和胆怯。
或许,置之于死地而后生,正是人们选择此地而居的所在。外人所见的艰险,他们自己何尝不知道?这样的环境,他们一方面肯定恨得咬牙切齿,希望走出去再也不要回头。另一方面,又早已建立起一种近乎于血缘的亲情,难舍难离。即便真的走了,也是一步一回头。人类与自然万物,与一块土地的相依为命,时间久了,谁也无法从土壤中彻底拔除自己。
唯有梦想。梦想的翅膀只要没被折断,它就会飞。大学毕业后的蒋开先,分回了巧家交通局,现已是高级技术工程师。为了让交通能延伸起村村寨寨,巧家179个行政村,他都跑遍了。现已启动开工的茂租镇鹦哥村至大寨镇白鹤滩水电站公路,是他申报的计划。在金沙江上,8座溜索,他都报过索改桥项目的规划。他自小在胸中燃烧的梦想,为自己家乡在金沙江上修一座大桥,随着国家精准扶贫战略的一个义举,终于实现了。这座三百多米跨度,两百多米高,云南省巧家县茂租镇鹦哥村———四川省布拖县冯家坪村跨金沙江“索改桥”项目工程,就是他申报的计划,前后多次参与川滇两省专家的现场调研和选址规划。工程项目采用四级公路,设计速度20千米每小时标准,路基宽度4.5米,路面结构类型为水泥混凝土。金沙江特大桥宽度为9米,汽车荷载等级采用公路—I级。项目全长8.79千米,其中云南巧家境内8.128千米,特大桥385.2米1座,采用主跨1-260m上承式劲性骨架悬链线箱板拱桥。项目概算17497万元(巧家境内7202万元)。项目业主为布拖县公路局。
人们众口一词赞叹,这伟大的工程啊!竣工后,他们出行。过江。不再是生活中的问题了。那天,站在江岸上,看见国家精准扶贫启动的“溜索改桥”横跨金沙江两岸的大型工程,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轰轰隆隆的空中作业,火星四射的电焊火花,犹如深山点燃的烟花爆竹,持久而响亮。
村庄是众口一词的村庄。2017年1月2日,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CCTV13)在新年开始之际,推出“展望2017,改革新方向”新年特别节目。云南四川两省之间的鹦哥溜索改桥工程项目建设,在该节目中通过连线直播。在国家扶贫政策的关怀下,向全国人民展现了精准脱贫对鹦哥村交通变迁的故事。
鹦哥村,飞鸟一样的名字。真让人好奇,为什么叫鹦哥村?村支书告诉说,以前有人喊英戈,也有人说是有一个石头像一个人们抽烟的烟锅嘴,人们就把这个地方叫烟锅村。再后来,有人说不好听,就直接叫鹦哥村了。当然,这些说法很有意思。真的,宁愿它真是一只飞鸟的名字。或者,山是莺,江是歌,所以叫莺歌村。因为它有着群山的伟岸,有着江水的柔情,有着一条日夜不息的金沙江的生命和活力。从闭塞,到打开,它会穿越过去,通向新的开始。让祖先的故事,成为使命,成为摧不毁的记忆。
随着桥和路的贯通,相信一切会随之而改变。毫无疑问,它不再被时间囚住了,不再被路囚住了,不再轻易屈从犹如神示的命运。它通向的,还是遥远和美好的未来,随着大桥的建设而繁衍兴盛。那天在村子所见的茂租镇书记刘志明,镇长张发金,鹦哥村支书唐启禄,都是充满活力和朝气的年轻人。他们对鹦哥村的未来充满着期望。期望把现在村庄和山之间的一个宽阔的田坝,设计成湖泊,周围建造凉亭,打造成为一个生态又具有特色的旅游景点。的确,一座群山紧贴着另一座,再一座,又贴过去,如此绵延。被金沙江一切开,青山绿水,辉映着头顶上的白云和天空。所构成的,完全是一幅美丽的大地画卷。
应该充满自信。相信未来,桥连起了两岸,它带来的更是一种盛大的集体主义的狂欢。它承重的,不仅是这个村庄,而是这个村庄里生生不息的人们,和云南四川两岸人们现实的生活,相互的往来,民族间的交流,心灵的沟通,未来的希望和美好的图景。
就让往昔无路的岁月艰辛,堆积在尘封的历史里吧!让雄伟的山,壮丽的水。让山川与河流的天然相伴,一种雄奇和妩媚的美,焕发无限。它天然的雄伟,俊美和壮观。立体的,现实的,超现实主义的,无论哪一种非虚构落在上面都非常切合。以另一种角度来说,惊心动魄、赏心悦目的大地之美,不仅可以用奇观两字,还透出一股自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