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0-01-09 15:54父亲很少穿鞋,几乎打了一辈子的赤脚。
我老家的山民们几乎都不穿鞋。一方面是大家都很穷,穿不起鞋,但主要原因还是山高路险,有鞋也穿不成。那山陡得猴子过山淌眼泪、岩羊下山就滚坡。一条草绳一样细细的小路,弯弯曲曲地挂在很陡的山腰上,行人像壁虎一样贴着悬崖小心翼翼地移动,稍不留心,脚下轻轻一滑,人就会像鸟一样在峡谷中飞起来,一直飞下万丈深渊。有一年,来了两位乡干部,他们把鞋子挂在脖子上,右手拿一枝树叶遮挡在外面,说看下面又陡又深——头晕!左手扶在岩壁上,脚摇手抖地碎步挪动,好不容易进了山寨,开始宣讲脱贫致富法宝。讲了半天,山民们两眼呆滞,面无表情。乡干部有些生气地说:“我们好心教你们致富绝招,你们这是啥态度?”山民们这才木讷地说:“你们说的那些这样买进来那样卖出去的法子根本行不通,我们买一头小猪背进来,喂大以后就再也背不出去了。”两个乡干部一下子愣了,其中一个推了推眼镜,用毛笔在一块绝壁上写下“革命到此止步”六个大字,还在后面打了三个惊叹号,然后就打道回府,以后再也没有人来到这里。在这样危险的山路上行走,打赤脚是最稳妥的。父亲从小就赤脚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他用那双有些变形的赤脚,青蛙一样抠贴在陡峭的山路上,一步一个脚印,沉稳而有力,风里来,雨里去,不知不觉就走成了一个20多岁的大小伙子,该说媳妇了。在媒人的引领下,父亲背着烟酒糖茶到我母亲家来提亲了。按照当地风俗,女方如果不同意婚事,会请媒人将烟酒糖茶原封不动地退还给男方家。而我父亲收到的是一双草鞋,我母亲亲手编的草鞋。我母亲应该给父亲做一双布鞋,但那个年头什么都要凭票供应,包括针线都要凭票购买,更不要说布匹了。虽然只是草鞋,母亲却很用心,编得很精致,两只鞋的绊上还编了两条龙缠绕在上面,龙头在鞋鼻子处,龙尾一直蜿蜒到鞋后跟,尽管多年后,我父亲非常肯定地对我说,那两条龙一点都不像龙,倒很像两条蛇,但还是能看出我母亲手艺不错,针线活肯定也错不了。我母亲说,龙编成了蛇样不赖她,主要是她只见过蛇,没有见过真正的龙长什么样子。我父亲拿到草鞋时,欣喜若狂,他急切地将鞋穿上,但那鞋一点都不好穿,第一天就磨了一脚的血泡,第二天脚丫、脚背、脚后跟,到处都在流血,第三天,我父亲的双脚肿成了个馒头,双腿肿得像柱子,连地都下不了了。看着红肿的双脚,再看看那双血糊糊的草鞋,父亲很生气,顺手就将它们扔进了火塘,随着一阵浓烟和熊熊大火,那双草鞋顷刻之间便化为灰烬。
我母亲过门很久以后才知道,她精心编织的订情之物已被父亲付之一炬,十分生气,跟我父亲大吵了一架。父亲怪母亲太笨,编的草鞋一点都不合脚,害他跛了十几天,耽误了很多挣工分的时间。母亲则骂他那双熊掌根本就不是人脚,不配穿人的鞋子。骂归骂,母亲还是东拼西凑,找针线,积攒碎布,打裱布,纳鞋底,缝鞋帮,不知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终于给父亲做了一双真正的布鞋,而且是比照着父亲那双变形的“熊掌”做的,父亲穿上后,在火塘边走来走去,十分惬意,最后下结论式地说:“嘿,这才是真正的鞋子。”说完后,脱下鞋,用袖子擦去鞋底上的泥土,拍了又拍,吹了又吹,然后小心地压在枕头下面,再也舍不得穿。到过年时,母亲提醒我父亲说:“过年了,把新鞋拿出来穿上吧,到亲戚家串门子也有面子。”父亲小心地翻开枕头,一下子傻眼了:那双布鞋早就被老鼠啃成了一堆碎布。父亲心疼得不断地“咝咝”吸凉气,对着那堆碎布,咬牙切齿地骂了许多脏话。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在城里找了女朋友,结婚之前,我特意买了一双皮鞋带回去,让父亲穿着皮鞋来参加我的婚礼,还一再叮嘱说,千万不能光着脚来,让城里人笑话。婚礼那天,父亲来了,皮鞋倒也穿来了,只是弄得他一脸的苦瓜相 ,走路一颠一拐的。那段漫长而又崎岖的山路,把他的脚磨出了好几个不小的血泡。“以后别给老子买皮鞋了,既折磨人又浪费!”父亲沉着脸地说。回到家后,父亲很少再穿这双皮鞋,吸取布鞋被咬的教训,父亲不敢再将皮鞋藏到枕头下,而是把它锁进木柜里,还隔三岔五地打开柜子检查,后来,眼看着皮鞋一天天长毛了,父亲一下子慌了:“这兔崽子给我买的什么鞋,这不是又要霉烂了吗?”我听说后,告诉父亲说:“木柜子不通风,皮鞋要经常拿出来晒太阳,还要擦鞋油的。”以后,每隔十天半月,父亲就要拿出他的皮鞋来,擦油晒太阳。一边擦一边还骂骂咧咧:“败家子,没有瘿袋偏找一个尿泡来挂着,几年来,已经费掉我好几条鞋油了,真是青菜盘成了肉价钱,拴牛的绳子比牛还贵。”不过,骂归骂,父亲并没有真生气,从表情上看还挺受用的,母亲这样对我说。
去年,古老的山寨不仅通了水,通了电,还通了公路。父亲的皮鞋终于不用再锁在木柜子里了。最近,父亲打来电话,说他的皮鞋已经快穿不成了,让我给他再买一双。他一再叮嘱我:“要买真皮的,不要人造革的。寨子里一些人图便宜,买人造革的皮鞋穿,脚臭得很,喝酒时,连伴都挨不上。”父亲的话不仅有了醉意,还明显有着“显摆”的成分。
不过,我从父亲的话里听出来,山寨里穿皮鞋的已经不仅只是他一个人了。只是不知道当年乡干部题写的“革命到此止步”几个大字还在否?
山坡上的羊群
碧绿的山坡上,是悠游的羊群。羊群在山坡上像一些棉花状的云朵,波涛起伏,悠游自在。这些都是爷爷的羊群。爷爷歪戴着汗腻腻的毡帽,斜挎着膻味很浓的羊皮褂,手里捏着赶羊棍,嘴里叼着很少冒烟的烟斗,细眯着眼睛,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羊群。
爷爷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牧羊人。旧社会,他还很小的时候,就给土司家当放羊娃;解放后,他年轻力壮,给生产队牧羊;土地到户,他老了,就给自个儿牧羊。爷爷的一生都是在悠长的牧歌中,伴随着羊群的奔跑而度过的。长期与羊群朝夕共处,他对羊就有了感情。在爷爷的眼中,一只羊就是一个人,人与羊只是外形长得不同,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所以,爷爷一辈子不吃羊肉,他也反对别人宰杀他的羊。生产队时,有一年二月八的“转山节”,队长要拉他的羊去杀了祭奠山神,爷爷死活不干,他跟队长大吵一架,然后手提大板斧,通宵达旦地守在羊圈门口,谁要敢来拉羊,他就跟谁拼命。
爷爷很会牧羊,夏天他把羊群往高山赶。夏天的高山嫩草多,羊爱吃。冬天是枯草期,他就把羊群赶下河谷,去舔吃那些沾附在石头上的盐硝。舔够了盐硝,爷爷就爬上树去,修下来一些嫩叶嫩枝给羊群加餐。所以,爷爷的羊群一年四季都油光水滑,膘肥体壮。不像别的牧羊人,羊群几天拉稀,几天害瘟病,瘦骨嶙峋,毛掉得像瘌痢头上的头发,东一块,西一块的。每年的冬季,是爷爷最快乐的时候,欢蹦乱跳的小羊羔一个接一个地来到这个世上,爷爷为自己的羊群不断兴旺壮大,喜得整天乐呵呵的。小羊羔撒野不听话的时候,他骂起它们来,口气亲热得就像在骂他调皮的小孙子。
在苍凉悠长的牧歌中,爷爷的头发一天白似一天,连走路都一步三喘,但他还是不辞劳苦地放牧着他的羊群。家里人放心不下,劝他不要再牧羊了,坡陡路险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也负责不起,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爷爷瞪人一眼,不高兴地一扭头,谁也不理。家里人都觉得爷爷如此固执,真是不可思议。只有我明白,羊群是爷爷的命根子,他所放牧的不仅仅是一群羊,而是他的美好希望,他在放牧一个彝家老人理想中的幸福生活。我考上大学时,爷爷比我还高兴,他硬要卖一只羊给我到大城市做费用,我说:“算了,爷爷,那些羊都是您的命根子,卖了它们,您会睡不着觉的。”爷爷脸一虎:“你以为爷爷是那种小气的人吗?”在我读大学的几年中,爷爷每学期都要卖一只羊给我做学费。有时,我说:“爷爷,家里已经给我钱了,您不要再卖羊了。”爷爷又把脸一虎:“别人给的不管他,这是爷爷的一点心意。”
大学毕业,我留在城里工作。超负荷的工作压力,超强度的快节奏生活,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使我这个从千里彝山走出来的农家子弟无所适从,我感到心劳力竭,疲惫不堪。于是,写信向家人诉说在城里讨生活的艰辛,言语中流露出颇多的意志消沉和感情沮丧。爷爷托人捎口信给我,说他听了我的信后很是为我着急,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他不识字,无法给我写信,但托人转告我:“凡事要看开一点,想淡一点,就以牧羊一样的心情来对待生活,你就不累了。”我听后略有所悟,我之所以这么累,就是因为我太急功近利,凡事看不开,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其实,回头一想,比我累的城里人多得很,他们不择手段,唯利是图,哪怕蝇头小利,也要斤斤计较,甚至有的还挖空心思,算计别人……
我羡慕那些山坡上悠游自在的羊群,我更羡慕爷爷这样淳朴厚道、心底无私的牧羊人,他们淡泊名利,心境透明宁静,所以,他们放牧生活;而那些过于聪明、精于算计、把一个铜板看得比磨盘还大的人,终生被生活所放牧……
城市蛙声
30年前的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季,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个叫做平川的乡村中学任教。学校四周是辛勤的农民四季耕耘的农田,我报到时,学校正被如鼓的蛙声包围。白天也倒没什么,一到晚上,我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些尖利刺耳的蛙声此起彼伏,通宵达旦,折磨得我痛苦万状,辗转不能入眠。它们好像正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叫唤比赛,一个比一个叫得大声,一个比一个叫得卖力,有的清越激扬,有的混浊低沉,但个个都不依不饶,誓不罢休。有时,我的脑袋被它们叫成了一个草墩,毛毛糙糙,没有一点知觉。我疑心它们都进了我那残破简陋的小屋,就在我的床下或枕头边鸣叫,害得我一次又一次地拉亮萤火虫似的电灯,仔细搜索每一个角落,以求得心理上的片刻安宁。
我于是像一个毕摩似地在内心念念有词地诅咒:秋天快快滚蛋,冬天赶快来吧。到了冬天,这些该死的青蛙就该冬眠不叫了吧。冬天好不容易循着我远眺的目光蹒跚而来,青蛙果然销声匿迹,不再叫唤,但新的烦恼又开始困扰着我。寒冷的冬夜,寂静无声,就连那些黑色的夜鸟也悄然无声,只有它们模糊的身影幽灵似地在校园里穿梭,偶尔居心叵测地掠过我的窗前时,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它那阴鸷的眼睛寒气逼人,我打一个哆嗦,全身上下布满了鸡皮疙瘩。学校先前曾是一座古庙,那些有关孤魂野鬼的传说一齐涌上心头,我头皮发麻,阵阵后怕,这倒反让我怀念起秋天那些热热闹闹的蛙声了。
几年以后,我习惯了乡村生活,也习惯了那些如鼓的蛙声。我能听懂青蛙赞唱水田、夸耀爱情成功、子孙成群的歌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蛙声成了一首舒缓适度、张驰有致的田园交响乐。每天晚上,我都在有节奏的水流蛙鸣中进入深沉的梦乡。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与一个留城工作的友人不期而遇。我高兴得一塌糊涂,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毕业以后的斗转星移、世事沧桑,并用一个农民的好奇口吻询问今日的城市繁华。他显得很冷淡,只是间或以文明人居高临下的悲悯目光审视着我。我一激凌,醒了一半:我已经在偏僻落后的乡村沉睡得太久了。久居深山,人亦变得十分古老,即使没有长青苔,估计也积了不少的尘灰。于是,我告别了乡村中学,告别了水田,告别了蛙声,来到了城里工作。
城市没有蛙声,只有忙忙碌碌的行人摩肩擦踵、填街塞巷。他们的交谈如同大河涨水,一片嘈杂,我听不清他们交谈的具体内容。只见他们的嘴皮都在动,声音都非常尖利刺耳,我晕头转向,茫然失措,仿佛被置身于另一种蛙声的包围之中。
与城里人交谈,那是一件非常困难而又吃力的事。他们说话闪烁其辞,语言含义扑朔迷离,他们说“是”的时候,表情分明告诉我:“不”;他们说“不”的时候,表情明显是:“是”。我蒙了,头脑一片混乱。我听不懂城市语言,有时即使听懂了语言的表面内容,却无法明白他们语义的真正指向。他们的谈话内容基本与自己的工作职业无关,有顶带花翎的人,不讨论经济建设;去脱贫攻坚的,却热衷于哪一家歌舞厅的小姐最靓,哪一家餐厅的狗肉火锅品味正宗,滋阴壮阳;知识分子则不谈知识,却津津乐道于名人隐私、花边新闻;城市女人们永恒的热门话题就是哪一家美容院的纹眉能够以假乱真,哪一家美容院划双眼皮的技术高明,划后不留斧削刀凿的痕迹,还要夸张地挺一挺真假难辨的高耸胸脯,洋洋自得地问:“怎么样?”意向所指,语焉不详。
我大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花缭乱的城市风景变幻莫测,浑浑噩噩地过了四年,敏感的神经,逐渐迟钝麻木,对周围甚嚣尘上的嘈杂声,渐已习以为常,便倍加慨叹中山先生的遗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诚哉,斯言!我虽不敢奢望昌,却也侥幸未亡。
可我最近总在重复一个怪梦,梦见我居住的城市变成了一个污浊的大水塘,水塘里万头攒动,蛙声十里。我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厚颜无耻、拼命鼓噪的大青蛙。噩梦醒来,汗流浃背,庆幸自己还是人的同时,不禁脊背发凉,后怕不已。作者 纳张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