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0-01-03 10:20断断续续花了一个月时间读完《神史》,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就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我就自始至终被深深震撼着。
首先震撼的是,作品写真主义的表现手法所描绘的高寒山区农村的贫困。作者孙世祥以“不厌其烦”的笔墨,描述了法喇村(现实中实则为昭通市巧家县药山镇发拉村)4000名农民悲惨的生活和命运。此村只是中国西部农村贫困的一个缩影。由于工作关系,我也曾到过永善县伍寨乡中寨村三锅庄村民小组和昭阳区大山包镇,这两个地方的贫困与法喇村相似。以前,中寨村三锅庄等几个村民小组,甚至于没有一间茅厕,更不用说像样的厕所了。人们每天解的大便早早就被自由放养的猪和四处游荡的狗清除干净。海拔3000多米的山上,居然舒缓得像内蒙古的草原,满山只有浅浅的野草,有些地方还露出戈壁似的沙砾,主要农作物是洋芋和荞麦。荞麦产量低,要是洋芋花开的时节遇气候阴冷而歉收,农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我没到过现实中的发拉村细看,但我相信孙世祥小说中描写的环境绝对真实,相信参军转业回家的孙平强因为没有房子住,去借了人家猪圈与猪同住的事实。农民一年四季就依靠洋芋为主食,偶尔吃点荞面算是奢侈品,大米就难得吃上一回了。营养单一,长年辛苦劳动却难以解决温饱,这种情景让人不忍卒读。正如孙世祥《无题》诗所写“春耕夏耘望秋收,一年衣食半是粥。十力已使功未一,茅庐人家终岁愁。”
其次震撼的孙世祥这样志向远大的读书人,到死也未能摆脱贫困生活的折磨,让人不禁怀疑“知识改变命运”这句名言在现实中的苍白之处。《神史》其实就是作家本人的一部长篇自传,以作者的成长和奋斗经历为线索,全景式地描写法喇村极端贫困的生活画卷,是天资聪颖的贫寒农家孩子通过顽强奋斗却无法摆脱贫困的辛酸史。那个地方经济落后,教育也落后。作者读小学时的老师,基本是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作者好不容易考取乡上的中学,距家也有15公里的山路,学校生活条件极差,贫困的学生自己背着洋芋去用柴火煮着吃。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孙富贵,亦名孙天俦、孙天主,一辈子遭受贫困的摧残,即使后来幸运地考取了云南省政府机关的公务员,也无法摆脱贫困的魔影。这一点,直接就是作者的生活经历。家里好不容易东凑西借供他读完高中,进入大学正需用钱时,偏偏时运不好,家里的猪、牛、马等牲畜相继死光。家里没有生活费供给,有时候躺在床上几天不吃饭(见《昭通市政协文史资料第八辑》周天忠《我的学生孙世祥》)。由于营养不良和读书写作十分勤奋,身体大受摧残。即使在他工作以后,由于要负担两个弟弟读书,那可怜的百十元工资根本不敷用度,还要从家里背来洋芋来煮着吃。虽然可以吃上一些米了,但买不起油和肉吃,那米也不顶事,以至于他的弟弟们宁可吃洋芋。
这些都还不算,到小说结尾处,一个寒冷的除夕前后,孙天主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外公、外婆客死在易地搬迁的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的原始森林边上。他爷爷死了,几个叔叔更是穷得草木不生,有的外出打工未回。一向吝啬的被认为是颇有积蓄的曾当过几十年村支书的爷爷到头来一无所有,安埋老人的重担全落在长子孙平玉(孙天主之父)的身上。好不容易借钱把爷爷送上山了,他的奶奶又因为贫病难耐而上吊死去。真是祸不单行。如孙世祥《无题》诗所写:儿子得志已光荣,父母抱困仍清贫。人世霄壤有如此,思之惟有痛彻心。终年终夜欲下泪,每日每刻恨如焚。竭尽搬山移海力,欲雪此恨总不能。
再次震撼的是社会对主人公孙天主的摧残。孙天主由于贫穷遭人欺负,又由于有强烈的自尊,更不善于与人妥协,故常与人发生矛盾冲突。在荞麦山读初中,因为能独立写作文,不愿意抄袭或用虚构的手法写作文,跟老师发生冲突,险遭开除。作者本人读高中时,与村里大族发生冲突,几乎被打死。上昭通师专时,因酷爱读书,悄悄带走学校图书馆的书被发现,也险被开除,幸亏中文系那位爱惜人才善良的系主任多方保护才拿到毕业证(见周天忠《我的学生孙世祥》)。当了老师,去参加中考改试卷,由于正直诚实,又与所谓资深语文老师意见不合,遭到其攻击和孤立。在荞麦山工作时,因为保护班上的学生,而与其他老师发生冲突,被人打成重伤。弟弟考取云南省纺织学校工艺美术专业,被无良之辈从中作梗不得录取。自己跑上省城想尽办法,又得到当时的地委工作组的朋友大力帮助,终于得以挽回。但来回折腾造成巨大经济损失,家中背上了难以承受的债务。而自己也因连续操心劳累,身体大受摧残,虚弱至极。正如,小说第八十二节所写:“天主刚到学校,没料一场大病。只有富文帮着料理。去医院打针。针一戳进天主屁股,天主就昏迷了。半日回过来,校医还扶着天主的,吓得大汗淋漓。后两天对天主说,你这身体是极强壮的,只是一时弱了,吊几瓶葡萄糖注射液补补,买点鸡蛋来吃吃。但天主哪有什么钱买鸡蛋!连这打针吃药的钱,又欠下200多元了。每日的生活,就靠富文回家背几个洋芋,煮了吃维持着。”
偏偏社会上的人雪上加霜地摧残小说的主人公。“天主一直在床上爬不起来。3个月的工资被扣,一文不发。”而校长又来催:“小伙子,你装病也不是这样的吧!我只有向教育局如实报了!”他的父亲看他病得无法,只好找个马车来,把他带回家医治。粗略一算,这几个月中已欠了不下8000元的债了,他的父亲一年苦到头,也只有2000元收入。而现实生活中的作者他自己当时月工资仅100多元。一分不花也要好几年才能还清这笔债,何况他还要照顾几个弟妹。真是贫病交加、风刀霜剑、惨不忍睹。小说中孙天主被安排为遭遇翻车事故而死。实际上,作为小说原型的孙世祥本人,实为营养不良、身体虚弱又过于劳累引发严重疾病而死。在小说第九十五节已透露出孙天主可能心力交瘁、贫病而死的预示。其情节是孙天主刚考取中央办公厅公务员(事实是孙世祥考取云南省保密局公务员),因急于摆脱贫困,听信人言重回外公易地搬迁的滇南。事情没有办成,又忙于帮助二舅解决纠纷,救其脱于困境。因此,不但吃得很差且身心疲惫不堪。“天主郁然不乐,大家谈些法喇村的事。至晚,天主心情压抑,出来散散气。但见满天星斗,屋里已透出灯光来。天暗了,他正站着,思考如今自己该如何帮助外公这一家人。猛听背后数米处一声凄厉哀怨的女人的哭声,仿可欺金裂石。天主听不类人声,全身战栗,心已凉了。然想比肖邦的《丧礼进行曲》之类,深刻多了。忙整劲蓄力想要听两声,考验自己心灵的坚强程度。这时又听第二声啼哭,已附于他的背心,凄厉更胜百倍。天主神骇魂散、汗如泉涌、四肢百骸,顿觉皆冷。他刚想呵斥,喉里已挤不出力。一阵寒如冰霜的异风刷过,他就倒了下去。里面听到天主闷沉一声哼,又听什么东西倒了。家人忙点亮灯出来,找见天主。急忙拉回家。天主鼻里出血,脸铁青了。”这一段记述,读来令人毛骨悚然。想一想,很多人都有个经验,就是人在身体虚弱的时候,容易做恶梦。人在病得很重的时候,还会出现幻觉、幻听。孙天主便是在身体极度疲乏的情况下,又在幽黑之夜,难免就出现了幻听。他生命的元气已耗损殆尽。他最终活活被贫困摧残和操劳过度致死。
其时,正是作者本人考取省级机关公务员的时候,人生有重大转机,但因为发拉村太穷,家庭底子太薄,以致在发拉村的历史上怕要算旷古英才的孙世祥不能获得良好的发展支持,纵然志向远大、才华横溢、气吞万里,却落得个壮志未酬身先殒的悲惨结局。真让人感叹唏嘘啊!
最令我震撼并且深感钦佩的还是作者奋发图强、与命运抗争不息的精神。该书的编辑老师说:“《神史》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说,更像是作者的一部自传。”我的感觉是,作者以他自己的成长与奋斗经历为线索,整体展现了高寒冷凉的发拉村20年间的历史,展示了发拉村由于自然环境恶劣、文化落后而导致的难以摆脱的贫困命运。我惊异的是在那样贫困落后的地方,“瘠地凌霄生大木”,人穷志不穷,出了孙世祥这样杰出的人才。作者从小发愤读书,立志干一番事业。虽然饱受贫困生活的折磨,却能特立于世俗之外,独行于扰攘之间,坚持学习、博览群书,积累了丰富的知识。
《神史》刚面世时,有评论家将之与《红楼梦》相比,我认为这是有道理的。曹雪芹的《红楼梦》描写的是贵族和富人的生活。而《神史》描写的是平民和穷人的生活。写平民和穷人生活的作品也不鲜见,但像孙世祥这样毫不避忌地用写真主义的手法写穷人的生活和风俗习惯的,这样彻底地展现一个地方的贫困面貌的,我还没读到过。我以前读夏天敏老师著名的小说《好大一对羊》《飞来的村庄》等描写高寒山区贫困生活的作品,曾经感到十分震惊。再读《神史》,便对夏老师书中所写深信不疑了。如果社会学家想要了解巧家县药山镇发拉村的贫困,不需再去作调查,只要读《神史》就可以了。作者展示出叙述故事的非凡才华,虽然难免繁琐,读起来有滞涩之感,但却不让人感到厌倦,相反让人手不释卷、欲罢不能,非要一口气读完。当然,《红楼梦》的作者生长在侯门书香之家,从小饱受传统文化熏陶。孙世祥生长在巧家县高寒贫困山区,经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挨饿受冻,完全凭自己的勤奋抓住每一个机会艰难地吸取知识的营养。因此,要说《神史》能有《红楼梦》那样精妙的艺术构思,拥有那样多的读者,发生那样大的影响力,恐怕难以达到。大约人都有喜爱富贵、厌恶贫穷的心理趋向。君不见近些年来以帝王将相、豪门贵族金粉生活为题材的电影、电视大受观众青睐,收视率那么高,而反映平民百姓苦难生活的影视剧收看者寥寥无几。《神史》中法喇村实在是太穷,人们的思想观念又太落后、愚昧。例如,孙江富穷到外地打工,一个好心的老板有心扶持他,到法喇村来投资办砖瓦厂,可这村的人因为穷而愚昧,不但不感恩,反而将人家打跑,强吃其投资的财产。结果遭受恶报,变得更加穷困。孙富贵的爷爷,吝啬得无以复加,自私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连自己的孙子读书向他借点钱也办不到。最后是法拉村党支部的委员们群起挞伐,他才勉强答应拿出一棵大树换钱支持。
恐怕孙世祥之后再也没有人写出这样的作品了。其原因,一是随着国家精准扶贫政策力度的加大,如此贫困的村子再也找不到了。二是即使有这样贫困的村子,也很难出一个像孙世祥这样从小受贫困生活煎熬又毫不避讳地描写自身贫困的作家。在众多作家中,夏天敏写贫困是最有名的,他著名的小说《好大一对羊》获得代表中篇小说最高成就的鲁迅文学奖,但拍成电视电影收视率仍然无法跟描写帝王将相反映富人生活的影视剧相比。客观地说,夏天敏虽到贫困山区当过挂职副乡长,毕竟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写高寒山区的贫困。孙世祥却不然,他从小生长在贫困的发拉村,饱受贫困生活的浸淫折磨。他们家由于父母亲的勤劳苦作,还算是本村勉强过得去的人家,不算是最穷的,但与外界相比,也是非常困顿,他对贫困生活的体验是真实而深切的。
我为孙世祥深深叹息,慨叹天妒英才,让他才活了32岁。自古以来,有不少青年才俊有志不在年高,二三十岁即取得卓越成就,却不幸英年早逝,孙世祥亦然,他死时尚未结婚,甚至还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恋爱。《神史》中所叙述的孙天主对初中同班同学晏明星的爱恋基本上属于感情上的,与高中时期比他高一个年级的陆昭晨的爱情也没有结果。更遗憾的是,孙世祥在世的时候《神史》还未来得及发表。以他的勤奋和执着,如果再活30年,不知他又要写出多少部优秀的作品?当然,他想干一番大事业的理想,就现实社会环境而言,倒不一定能够实现。尽管如此,仅就《神史》一部作品,我认为孙世祥也将是极其了不起的人了,足可告慰他安息在大药山的灵魂。就像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一样,生前寂寞,死后一段时期也还不怎样“风光”。但随着时间的流失,大浪淘沙,《神史》将会引起越来越多人的关注。
令人欣慰的是,《神史》除被云南省文联提名参评茅盾文学奖外,还被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授予第六届即2006年度汉语贡献奖。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在奖词中写道,孙世祥的《神史》:“坚韧地报道了中国人民不忍正视的内心荒凉。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以遗憾而伤感之情注意到孙世祥先生的夭折。这个不幸的汉语人,时时刻刻经受着衰败文明和生存艰难的双重折磨,富之教之是他的梦想,文明之崛起是他的梦想。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愿意借此时刻向这位汉语边陲地带的一代人杰表达由衷的敬意,祝贺他以刚强勇猛的意志重构了汉语的疆界。”这些赞词孙世祥先生当之无愧。有诗叹曰:发拉梁子入苍旻,万顷云涛旭日升。瘠地凌霄生大木,荒山贯宇舞雄鹰。人情险恶深难测,世路崎岖不易行。我为世祥长叹息,重翻神史泪雨倾。
作者:艾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