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创作
2019-12-31 23:32一匹马,走成了一队马;一队马,走成了大马帮。小树的爸爸大树,就是马帮队的一个马脚子(马夫)。
马帮,又叫“陆上之舟”,是机械化运输出现之前,云南山区最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小树的家乡滇东北花山一带,曾经是马帮最重要的发源地。一个马帮队,骡马少则数十,多则数百上千,由马脚子一人两匹牵了,迤逦而行,好不壮观!那些高头骡马,背上驮了货物,脖子上挂有铃铛,蹄上钉了铁掌,叮叮当当,嘀嘀嘚嘚,让所经之处的小孩子引颈翘望,眼热心跳,好不羡慕!
马帮每天要走很多路,要到很多地方,最远的地方甚至要走出国去——出国有多远呢?六七岁的小树想象不出来。大树说:“出国就是比翻山去外婆家走一千个来回还远。”
以往翻山才走一个来回,就让小树累趴了,够呛了,小树不敢想,如果让自己走一千个来回,脚板肯定就磨通了,不在了。
他可不想只有脚杆没有脚板的两根光杵杵!小树顿时对遥远的出国没了兴趣。但是他对大树带回那些东西依然很向往,因为那些东西实在是又好看又好吃。不仅对吃的有兴趣,对大树讲的那些故事,小树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大树只要回家,每晚都会跟菊花和小树讲很多故事。
大树说,那些故事都是他在赶马路上的亲身经历。比如他说:“见过鸡蛋草绳串着卖吗?在摆夷(傣族)地区,那些露着肚脐眼儿的卜哨(姑娘),会拿谷草把鸡蛋串起来,摆在街边叫卖呢。”
菊花和小树听不懂什么摆夷、卜哨,对大树说的鸡蛋串起卖的奇闻,却产生了兴趣。还没等菊花和小树弄明白鸡蛋是怎样串起来呢,大树又说:“还有更神奇的呢,三个蚊子就可以炒一盘菜,喂,你们敢吃吗?”
菊花就从笸箩里掏出几个鸡蛋,又扯了一把稻草,要大树串起来看看。小树从墙上打了三只蚊子,也要大树做盘菜来尝尝。大树只顾吹牛,他当然串不起鸡蛋,也做不出蚊子炒菜。菊花和小树就一起笑话大树,说他就会瞎编故事,吹牛骗人。
大树说还有比这更离奇的呢:“也是在摆夷地区,大姑娘不拴裤腰带,你猜,她们是怎样穿戴出门的?”
菊花听着就有点懵,跟着大树的思路,想,大姑娘如果不拴裤腰带,还要出门,那万一裤子当众垮下来,还不羞死先人吗?
大树又转头对小树说:“老奶爬山比猴快,你听说过吗?”
小树就问:“那老奶难道是老猴子变的吗?”
菊花不关心这个,她还在想前面的问题,想着想着,却想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大姑娘不拴裤腰带,大树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亲眼见的,还是亲自解的?大树你
跑马帮,人变坏了吗?”
大树没办法回答菊花的质问,就说:
“这是云南十八怪,跑马帮的人,哪个不知道?菊花你别少见多怪!”
“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少见多怪了,大树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看不上家里黄脸婆了吗?”
菊花说着就呜呜哭了起来。
没想到讲故事却把媳妇儿讲得生气了,大树只好哄哄左边的小树,又哄哄右边的菊花。
菊花还是在“大姑娘不拴裤腰带”的传说里打转转,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哭。
已经找不到办法哄媳妇儿的大树也跟着赌起气,说:“菊花你要实在不相信,就带着小树,跟我跑一回马帮得了!”
菊花嘴一嘟,说:“去就去,哪个怕哪个!”
小树正想着也去看看那些长好吃的果子,有稀奇的故事的地方呢。他想,走不动了,大不了就骑马,不想骑马了,就让爸爸大树抱,妈妈菊花背,多好玩!
他也跟着吼了一句:“去就去,哪个怕哪个!”
要想一家子跟了马帮去赶马,真是说得轻巧,吃根灯草。
首先,大树只是马帮里一个马脚子(马夫),而不是掌锅的(老板)。
一个马帮,无论大小,一切都是掌锅的说了算。马帮出发时,掌锅的牵头马,头马最高大威风,脚力最足,背上却不驮任何货物,原来头马是给人看的,也是掌锅的走累了可以骑的。头马顶上扎红花,掌锅手上拿长鞭,只听掌锅的空中扬鞭一声脆响,马队才会依次启程,向远而行。大树离头马,也就是掌锅的,还有一百顶帽子远呢。
其次,大树永远只能是一个马脚子,他几乎永远当不了掌锅的。
掌锅的要靠财力说话。也就是说,马帮里大到一匹马,小到一颗钉,都是掌锅的私产。几十几百匹马,外加马背上成百上千驮的大小货物,以及保护马帮的枪支弹药,一路上人丁马匹的吃喝拉撒。要承载起庞大的“陆上之舟”顺利远行,没有足够财力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
掌锅的还要靠经验和胆识说话。也就是说,马帮白天走什么路,中午在哪里“开梢”(吃饭),夜晚在哪里找“窝子”(投宿);去时驮什么货,回时带什么物;走到哪里要结交什么人,要回避什么凶险……掌锅的心头,随时都要有一本明细账。而这些账是靠日积月累,靠口口相传所得。
因为避险加入马帮的大树,也就在马帮路上走过几年,他吃苦耐劳聪敏过人,深得掌锅的喜欢,并让他做了其中一标人马的管事,但是大树是不可能成为掌锅的。
掌锅的不同意,他就不能决定媳妇儿和娃娃跟着一起跑马帮。因为马帮毕竟不是出门去旅游,一路的艰难凶险,使得所有马帮都立有一条不需明文的规定:妇孺禁入。
所以,到下一回大树出门跑马帮,菊花和小树还是只能眼巴巴地干看着。
那是靠近年关的一次赶马。虽然是年底,因为马帮出门是往南方走,越走越热,走到腾越以及老缅地界,许多赶马人身上就脱得只剩汗衫短裤了。大家身子热,心里更热乎。马帮卸了盐巴布匹,日杂百货,交割之后,掌锅的便赚了一笔。马托子换了山货土产、药材玉石,托运回昆明,那又将是另一笔不小的赚头。所有人都知道,一到年节,就是购买力最旺盛的时候,也是生意人必须抓住的黄金季节,大树所在的马帮掌锅,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马脚子看着掌锅的整日里喜滋滋,也跟着高兴,大家都想着跟了掌锅的赚钱,分了所得,赶紧回去与老婆孩子热被窝,那才是赶马人辛苦之后的最大盼头。
大树他们只知道掌锅的去来两头有赚之喜,却不知道,回程货物之中,还埋了个定时炸弹——其中有批货物,表面看只是普通山货,里面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夹带了一批鸦片。
掌锅的受人之托,想发一笔走私横财,却不料,他差点就为这笔横财送了性命。
原来是所托之人设计了一个连环套:一面签下契约,许以重金,让掌锅的夹带鸦片;一面却在半路设伏,专等着劫货之后,让掌锅的最后无货可交,鸡飞蛋打,还得为货主支付高额赔偿呢。
回程走到元江河谷,温度一下子上升,人困马乏,正是马帮歇脚之地。过了元江,离省城昆明就近了,也是马帮卸货交货的目的地了,掌锅的想着就有大把银子进账,一路格外警惕的心也有些放松了。就招呼马帮进了来去都要投宿的仙客来马店,晚饭还破例让老板温了这一带有名的墨江竹筒紫米酒。马脚子们兴高采烈地喝下紫米酒,倒头就睡。掌锅的虽然留有几分小心,却也忍不住喝了几杯,那紫米酒别看度数不高,却有后劲,眼看着掌锅的也昏昏欲睡,几个早早埋伏的窃贼就接近事先打了记号的那些马托子,准备下手。
却也是该当大树立功。马帮才进元江河谷时,大树见到有新出的火龙果,颜色火红鲜艳,煞是稀奇好看,就想着买了回去讨菊花小树喜欢,也算将功补过。不料那果子中有几个熟得透了,就要腐烂,大树节省惯了,舍不得扔弃,就吃进肚里,没成想吃坏肚子,只忙着跑茅房,晚饭时不仅没喝那紫米酒,连饭食也没顾上吃一口。在他再次从茅房出来时,就见到马厩里几个手持短刀正在解套的那帮窃贼。大树赶紧拖出一杆火枪,对着窃贼就是一枪。掌锅的只是一点浅醉,最早被枪声惊醒,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扑将过来,就和窃贼扭打在一起。大树见状,赶紧填了火药又是一枪,没打着窃贼,却惊醒了更多马脚子。窃贼毕竟做贼心虚,见势不好,撒腿跑了。掌锅的顾不得查看自己伤情,赶紧清点货物,却是一件不少。这时大树见到掌锅的手臂有伤,正在流血,便拿出菊花让自己随身悄悄携带的一丁点儿创伤药,给掌锅敷上。
掌锅的回去之后,自然是重赏了大树。又问:“家里可有什么急难之事,需要帮忙的?”
大树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曾经在老婆孩子面前夸过却无法兑现的海口说了出来。
掌锅的听了哈哈大笑:“这有何难,下回出发,尽管让媳妇儿孩子一起走就是!”
到了下回马帮出发时间,已是清明过了。
大树一家,已将老屋修葺过,并上山为祖宗砌坟扫墓等一应事情,正好在春夏之交,轻装上阵。掌锅的懂得感恩,提拔大树做了马帮的副掌锅,也就是说,马帮出发时,大树已经有了“二马”的地位,这可是马帮里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显要位置。而且大树只用牵一匹马,马背上可以不驮任何货物——这可是掌锅的为照顾大树一家的专门特许,因为掌锅自己的头马还驮了不少货物呢。
小树不久前说过的那句骑马赶马的梦话,没想到居然成真了。
这一次马帮走的却是短途路程。以往马帮常走的南行线,现在不能去了。不仅腾越老缅之地不能到达,就连摆夷之地也不能去了。掌锅的早已经探得消息,那些地方现在正是中日交战之所,日本侵略者为了切断缅甸通往昆明和重庆的交通要道,试图从缅甸一线进攻云南,腾越等地已经沦陷,莫说马帮不能走那些道路,就是借了胆子走去了,除了送命,也难得赚钱!
这种时候,菊花也不再惦记摆夷地区大姑娘拴不拴裤腰带那点事情。已经九岁的小树,也懂事了许多,不再缠着大树要找大象看了。
马帮要先在昆明卸下滇东北山货,再装百货,然后西行。
马帮在昆明投宿之处,就选了大西门外凤翥街,这里车马店最多,出店就是往西的大道,十分方便。
车马店旁,还有许多小茶馆。马脚子虽然喜好吃茶,却绝不会进茶馆去吃。因为进茶馆吃茶,是要花钱的。马脚子吃茶,自带三件宝:茶叶、茶罐、水烟筒。马脚子只消用车马店煤炉子上随时坐着的大茶壶滚开的水一冲,然后就一口水烟一口茶,直喝到周身通泰,抽到神清气爽,且不花一分钱。那么,为什么还有人在这里开茶馆呢?那是因为这里附近集中了西南联大、云南大学、昆华学校等大中学校,这些学校里的教书先生、学生却是茶馆里的常客。
菊花和小树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住车马店,没想到就在车马店的隔壁茶馆,看到了这样的西洋景:
一群学生模样的男男女女,围了一壶已经寡淡的茶水以及一些花生瓜子,就在那里摆着闲条(闲话)。有时候他们也会争论,争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乱飞,一个不让一个,完了又像什么也没发生,坐在一起继续说话,或者伏在桌上写,原来他们这是在做大学里的课堂作业呢!
没有文化的菊花却对文化人一向崇敬。菊花回忆起自己当初才怀上小树,就早早提了“束脩”(见面礼)去见教书先生的情形。那个喝过洋墨水的先生用的那款钢笔,不就是跟这些学生娃一样吗。她还记得,当先生要打收条时,就从胸口拔出笔,拧开笔帽,就往纸上划拉,开始是有痕无迹,先生甩甩笔尖,再划拉,笔尖就划出了流畅好看的字迹。菊花就觉得,那是她见到的最潇洒完美的动作,要是自己生个娃儿,要是自己的娃儿也能有这样的笔,也能这样划拉出好看的字……菊花有点陶醉了。当初肚子里的那个娃儿,现在已经有菊花一般高的个子了,现在就站在菊花身边。菊花想,小树要是有一天,也能像这些学生娃一样,在茶馆里讨论,在茶馆里学习,在茶馆里就把大学读了,自己该是多么幸福的人啊!
一个茶馆就有这么动人的风景,那在学生娃们起居的校园,又该多么动人呢!
菊花坐不住了,她拉着小树,就往离车马店不远的西南联大校园奔去。
凤翥街到联大校园,拐个街角就到了。虽然也有校门,却形同虚设,引车卖浆者流,也是可以随便进出的。菊花和小树没费一点力气,就来到那些土基筑墙,白铁皮盖顶的教室跟前。菊花眼里,几乎是以崇拜的眼光在打量着那些穿了学生装,或者花裙子的男女,她要小树也好好多看几眼这些大学生们。小树却觉得阿妈菊花是不是出门时被油菜花田里的蜜蜂叮了,传说那时的蜜蜂叮人后就很容易发病,菊花这古怪的样子是不是发病了呢?小树实在不想来看什么大学,更不想来看这些大学生。小树觉得,大学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菊花就苦口婆心地告诉小树,以后长大了,也要来这里上学,也要像这些哥哥姐姐一样,当一个有出息的大学生。
小树说:“我才不呢!我要像阿爸一样,当一个马锅头,而且是正掌锅的、最大的大马锅头!”
一句话,就把菊花噎在那里。
也许是掌锅的为了照顾从来没出过门的菊花母子,特意让马帮在昆明多停留了一天,好让这对母子在昆明到处多转转。可是,第二天遇到的一桩突发事件,却让菊花脑子很快就转了弯,觉得小树的选择,或许很对呢。
第二天上午吧,正要带小树出门的菊花,突然听到呜呜的很凄厉很恐怖的声音,车马店老板粗声大气地说:“空袭警报!赶快躲避!”
菊花不知道什么是空袭,还站在原地发愣,却看见那些刚才还在茶馆里侃侃而论的大学生显得有些慌张无措。菊花想也没想,赶紧跑过去拉起女生,女生来不及哭泣,也不说谢谢,就不辨方向地胡乱跑开去。菊花突然联想起,如果小树变成了这样的大学生,如果踩踏女生的是自家的小树,还真不如就去当大树那样的马锅头呢?
菊花还在发呆时,那凄厉的警报却莫名其妙地解除了。
小树不知从哪里拣了一个黄亮亮的大金戒指,拿在手里,朝菊花晃一晃,就直接交到了车马店老板那里。
小树这个举动,正好被掌锅的看在眼里。
西南联大有个教逻辑学非常有名的金教授,在经历过若干次跑警报以后,写过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其中心意思是,跑警报时一定能捡到金戒指。他以逻辑推理,论述跑警报时人们必然慌乱,慌乱时必然丢失东西,丢失的东西里必然包含有金戒指。推理严谨的金教授,自己并没有捡到他所说的必然会有的金戒指。他文章里的金戒指却被第一次经历跑警报的九岁的小树捡到了。金教授文章没有分析到的是,贫穷的九岁的小树不仅捡到了金戒指,而且毫不犹豫地交出了这不该属于他的金戒指。
小树当然不知道有这样的文章。就连见多识广的掌锅的,也不可能知道这篇文章。掌锅的却知道这个孩子,天性实诚。
掌锅的其实当时也来不及多想,因为他要赶紧让大树招呼伙计们收拾行头,立即启程,逃离这座随时可能遭受空袭的城市。
西行路上,有一天,马帮来到一处灵秀之地,房舍错落有致,茂林修竹,寺庙隐约其间,显然是个有来历的古镇。小镇街上,青石板路穿城而过,街旁边有河,滔滔汩汩,路边有崖,崖上有画,还有勒石造像,造像前还有供奉的袅袅香烟。更奇的是,一些地上踩着发热,竟然有热泉奔涌,咕嘟咕嘟冒着滚烫的泉水,氤氲之气有如仙境。
掌锅的就宣布在此歇息。
马帮出门在外,也不是见到泉水就敢停歇的。云南地面有哑泉、害泉、毒水、死水,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河水道。掌锅的平时就喜欢跟伙计讲古,这一天,掌锅的见景生情,又说起诸葛亮南征往事:“当年南中叛乱,蜀军深入不毛,五月渡泸,就中了瘴气,死伤过半。后来又被孟获引诱走进茶马古道,饮了毒水,差点全军覆灭。所以,诸葛亮才设计七擒孟获。”
小树听了,正要伸进温泉的一双脚,赶紧缩了回来。他不由担心,说话的口吻像个大人:
“那现在这泉水不烧就热,岂不是毒水吗?”
掌锅觉得小树人小鬼大,想得太多。
“你没看见吗,这里可是有古代圣人题词,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汤’啊。”
并不识字的小树果然看见,一股最粗大的泉水旁的石壁上刻有几个大字。听说这泉水是“汤”,小树又问掌锅的:
“那这汤能喝吗?”
小树喝过的汤,最多是苦菜、白菜汤,至于肉汤,如鸡汤、鱼汤,则是逢年过节才能见到的好东西。眼前这“第一汤”,难道比肉汤还好喝吗?掌锅的知道他想岔了,就故意逗趣。
“当然能喝啊。”
说着就弯腰做喝水状。
小树见了,也跟着喝了一口“第一汤”,不想有些苦涩的怪味,连忙吐了出去。
掌锅的大笑。告诉小树,这汤不是菜汤肉汤,只是含有硫黄的温汤,也就是所谓地热温泉,硫黄是一种矿物质,水里还有很多矿物质,可以祛风除湿、止痒治病。古代有个叫杨贵妃的皇后娘娘,就一天到晚专泡这个温泉汤呢。
小树听了掌锅的这番话,心想,掌锅的不仅能带领马帮,还能讲古,还知道这么多知识,真是了不起的能人。又想起他曾跟阿妈菊花说的,长大要做最大的马锅头,也就是大掌锅的,可是差距却是那么大,不由有些着急。他打定主意,趁着出来跑马帮,多跟掌锅的学着点儿!
一个才九岁的孩子,就有了自己的盘算,算是应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了吧。
小树不教自会,常黏在掌锅的跟前跑来跑去,一会儿接上一句话,一会儿给他搬个水烟筒,一会儿给他找双木拖鞋,直到服服帖帖地把掌锅的伺候着,在位置最好的“第一汤”那里下了水,小树才回到大树和菊花跟前。
大树和菊花都觉得小树太有“眼水”,说不定以后真是做掌锅的那块材料呢。
见大当家的下了水,马锅头们就跟着放心地下水泡起温泉来。
小树一家也在掌锅的事先专为他们辟出的一个背静处,舒服地泡了一回露天野温泉。
马帮此次西行的目的地是大理古城。
大理古城背靠苍山,面临洱海。小树和马帮到来时的大理,还只是个商贾往来,马帮驻留的滇西市镇。那时,洱海上有渔船穿梭,渔樵唱晚;苍山上有皑皑白雪,暮鼓晨钟。而小树心里想着的是跟着掌锅的学做生意,他到了远方,也看到了美,却不懂得什么叫乡愁,什么叫诗意。
掌锅的也是一天比一天更喜欢这个眼睛里有活,嘴皮上抹糖,手脚又干净,动作又麻利的小马锅头。掌锅的走到哪里,都把小树带在身边。大树和菊花正是求之不得。
到大理古城商号里交货时,掌锅的就让小树跟了自己。马帮运输,基本是替甲乙两地商号之间完成交易。马托子上的大小货物,马帮只管运输,甲货到了乙地,掌锅的就跟乙地商号老板,按单对货,清点完毕,就算了事。伙计们忙着一件件装卸,商号老板唱喏般点一件喊一件,掌锅的就照着单子,一件件勾画。勾画完了,货也卸完了,这趟赶马差事也就算完成了一半,而另一半是马帮找了新货,再往回赶。
小树看了整个过程,有点傻眼。那些马托子上的货物,他都认得;但是写在单子上的货物,他却一个也认不得。因为小树还不识字!不识字是当不了掌锅的,最多只能当大树那样的副掌锅。而小树的理想,可不是副的!
掌锅的有点像哪壶不开提哪壶,交了货,并不急着离开大理,而是放了马脚子大半天野马,自己带了小树,去了古城楼下一个门洞。
门洞里藏着一个库房——居然是个书库。书库门楣上有几个大字。掌锅的告诉小树,那几个字是:文献名邦。
单单是这几个字,已经让小树觉得高深莫测。进到书库里面,四墙都是图书,从墙角到墙顶,让小树带着的帽子,在张望时掉落了下来。因为那书墙太高!那一本挤一本、一摞重一摞的书,让小树见识了,什么叫书山。
掌锅的说,做大事的人才要看这么多的书呢。赶马不算大事,但是也要看一两本书。
掌锅的还说,这书山,其实跟马帮的路一样,就是要舍得攀爬,敢于吃苦,古人常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掌锅的差不多是把这些书当道具,在书库里跟小树上了一课。掌锅的自己对这些书,能看懂的也没有几本,但他表达了一种对书十足的敬畏。他和小树只是在书库里逗留了片刻,接着就带了小树继续逛古城。
大理古城里,有小桥流水人家,古道垂柳鲜花……都是些好看的。
那些铺子里,有青梅蜜饯、酥皮乳扇、羊奶乳饼……都是些好吃的。
小树却被文献名邦里的那座书山迷住了,人走在街上,心还没从书库里走出来。
小树学着掌锅的,对书也有了一点朦胧的敬畏之心。
大树和菊花发现,小树从大理出来的这一路,话少了。
这以前是走一路问一路,现在小树却懒得问,经常低着头。
大树和菊花就拿眼神探问掌锅的。掌锅的笑笑,算是在告诉大树和菊花,没事呢。
果然没事。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能有多大点事呢。
马帮往回走的路上,已经进入六月。六月天,说变就变,刚才还艳阳高照,转眼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季来了。
别处是一年四季,四季分明:春暖花艳,夏熟麦黄,秋叶静美,冬雪梦香。云南很多地方就两季:旱季和雨季。云南一到雨季,万物疯长。一些热带亚热带的速生林,可以在一个雨季之间,窜出十来米高的树干呢。那些地方,有充沛的阳光雨水,肥美的腐质土壤上,随便插根扁担也能成活,独木可以成林,雨林可以遮天,生生不息的生命,演绎着各种传奇。
小树现在还没走到那些地方。但是他也看到了大地另一种版本的传奇——菌儿。
雨季里,云南很多地方,大地会冒出各种各样的蘑菇——云南人叫它菌儿。
在小树的家乡花山,雨季里当然也是有菌儿
的。但是,云南有“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说法,隔着一座山,物产就可能大不同。像现在,小树在南华寨看到的这么多种类,五颜六色,千奇百怪,这么鲜美好吃的菌儿,小树惊呆了。
密密细雨中,掌锅的带领小树和马脚子走进了南华寨一家车马店,然后,他们吃到了那些美味的菌子。
车马店的店主,穿着上下一身黑的衣服,女主人也是一身黑,只有满是折子的裙子上面,点缀了一点暗红的花边。店主家的女儿,见人就笑,一笑俩酒窝。她跟小树年龄差不多,身上的衣服,明显要比她妈妈的鲜艳得多。
他们一起忙前忙后,将牛肝菌、松茸菌、见手青、黄赖头、鸡枞菌、虎掌菌、青头菌、鸡油菌、北风菌,以及叫不出名字的一些菌儿,加了火腿、大蒜,煮了一大锅。唯独将黑亮亮的干巴菌掰成细丝,用火腿青椒炒了,单列上来。
菌儿在火锅里咕嘟咕嘟煮着,那扑鼻的香味儿弥漫了整个房间,实在太诱人了。
小树闻着菌儿香,趁马脚子们在一边说说笑笑,偷偷接近那口大锅,悄悄伸进了筷子。他夹起一筷子菌儿,也不怕烫,急忙就往嘴里送,眼看就要到嘴,却被突然闪过来的另一双筷子“啪”地打落了。“煮熟的鸭子还真飞了?”小树恼怒地抬头,原来是店家女儿。
那丫头睁着一双圆眼睛,盯着小树。
小树心想,狗拿耗子,你也管得太宽了吧?就不甘示弱地又往锅里夹。
“不到时间,吃了会死人的!”小丫头大声吼 了起来。
“那你家开的是毒药店吗?”小树也红了脸,额上青筋直冒。
店家老板闻讯过来,指着一根燃香,告诉小树说:“真的吃不得呢,小哥你说对了,没熟透的菌儿,还真是毒药,会有小人人找你麻烦的。要等这根燃香烧尽,毒药才会变成美味,才到吃的时间呢。”
注意力被小丫头引过来的马脚子哄堂大笑,看着小树。
小树狠狠地看一眼丫头。小丫头却转身跟着黑裙子阿妈忙别的去了。
掌锅的就把话岔开,他说,这黑衣黑褂黑裙子,是彝族的一支。彝族有很多支系,到底有多少呢?掌锅的说,他也说不清。
就在掌锅说不清的时候,那炷香熄了,一大锅菌儿煮好了。
小树本来很想硬气地不再理睬那锅菌儿,可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哪里拒绝得了那种香味!他使劲用鼻子吸了吸,说不出那是什么香。因为它是一种立体的香、复合的香、混杂的香、清香、淡香、浓香、鲜香、甜香、药香、肉香、腊香、蒜香、菜香、酒香……搅和在一起,让小树的鼻子明显感到不够用了。
馋虫牵着嘴,嘴巴牵着手,手牵着筷子,筷子不怕烫,一头扎进沸腾的锅里……小树在香气扑鼻的菌儿面前,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马脚子们闻到香味,也都流出哈喇子了。大家就围着大锅,大块吃菌儿,大碗喝酒。喝酒时,敬酒的就来了。他们是唱着敬酒歌来的。有伙子,有妹子。伙子弹着六弦琴,妹子旋起锅庄舞,围着马锅头,端起了竹筒做的酒杯。
他们唱起了敬酒歌。
苏木地伟喔
确波果拉苏
你我哽地说
莫拉果特波
你木呷节勒
纸节波果达
纸张我木都
色拉你喔苏
苏尼苏达洛洛
苏呢说达朵朵……
唱到“朵朵……”他们一跺脚,就把自己竹筒里盛的酒一口干了,然后将竹筒底朝天翻过来,等着马锅头们也干酒。
虽然没人听懂那酒歌的歌词,所有人却都明白其中的意思。掌锅的率先跟着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酒,接着那大树也干了。马脚子们跟着都干了,连不敢喝酒的菊花,受了气氛的感染,也跟着干了。
小树也想学着干杯,他刚端起跟前的杯子,另一个杯子就清脆地碰了过来。
是那丫头,她那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笑吟吟地看着小树。
小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和小丫头算是不打不相识,他们高兴地一起就把酒干了。
一竹筒酒下肚,小树原本话就多,跟着就多起来了。他向店主家女儿问起那些菌儿的名称呢。而那个小丫头居然把每一种菌儿的名字、来历,说得清清楚楚。
喝酒的,吃菌儿的,还在推杯换盏的,此起彼伏。
敬酒的伙子妹子,接下来唱的一首敬酒歌,小树和大家都听明白了。
会喝的,你要喝,
不会的,也要喝,
管你会喝不会喝,
也要喝,都要喝……
小树觉得,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强词夺理,却又最得喝酒人心的劝酒歌词了。
在“酒,酒……”的歌声里,大家一跺脚,就把眼前的酒干了。
李秀儿 满族,文学博士。从2008年起,在《中国作家》《散文》《大家》《文艺报》《文学报》《文学自由谈》《西南学刊》《边疆文学/文艺评论》《云南日报》《滇池》《百家》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文学理论评论等文学作品;2010年开始出版个人作品专著8部(包括散文集《随风行走》《站立起来的大江》、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平娃的墓园》《两个少年的长征》《花山村的红五星》《大马帮》等)。其中2010年在《散文》杂志上发表的作品,入围全国散文大奖;2010年在《滇池》发表的个人专辑作品,被列入《小说选刊》“佳作推荐”;2016年在浙江少儿社出版的《花山村的红五星》获得《中华读书报》2016年全国十佳童书荣誉;小说《晚秋》获得2017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小说奖第一名;部分作品选入多种选本。
胡筠 云南省昭通市人,现任教于昭通市实验小学。现为《昭通创作》微信公众号儿童文学专栏“小马过河”绘制插图;同时绘制了小说《岭上的阳光》《疼痛的龙头山》及散文集《依托之地》等作品的封面及插画;并设计了多项活动宣传广告。参与了多项公开课竞赛,先后获得“省级优课”、“昭通市小学教师课堂教学技能及基本功竞赛”第二、三届美术学科一等奖等奖项;个人获得“省级优课名师”称号,论文获省级三等奖等。
来源:昭通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