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19-12-31 17:01我喜欢夜跑和夜间漫步,常常会丢下正在翻阅的书本或是进行中的写作,推开门,便一头扎进那酽酽的夜色里。黑夜之于我是永远的召唤,就像它召唤着灯火的到来。灯火并不照亮黑夜,它只是深情地注视着黑夜,陪伴黑夜守护大地的睡梦。而对于我,那灯火就是黑夜温暖的眸子。我无法想象没有灯火的黑夜,就像无法想象没有骏马的草原。如果没有灯火,或是没有星月,我又怎能相信那黑夜是黑夜,虽然它比我的黑夜更是黑夜。
跑着跑着,或者走着走着,我便消融在了茫茫夜色里,我不需要方向,因为黑夜不会让我迷失。就在身体隐逸的那一瞬间,我的灵魂开始了不羁的漫游。无需考虑向左还是向右,我仅仅介意人群和车流。我之所以喜欢威海的冬夜,正在于那狞厉的海风可以驱走人群和车流。于是,只剩下了我,剩下了孤独得忍不住骄傲的我。属于我的,不仅是大海和沙滩,还有这整个夜晚,包括星空。当然,我无法占有它们,我不过是同它们一起存在。它们的存在始终向我敞开,我走向它们,通过它们走向我自己。相反,那人群和车流总是让我找不到自己,唯有逃离,我方能重新开始呼吸。
我无惧于海风的无情,它恰恰是我在黑夜的同谋,所以,我似乎没有感受到它的温度,而仅是听见了它寂寞的呼号。再则,灵魂亦无感于冷暖,灵魂只聆听孤独的回声。喧嚣的白昼扼抑了回声的咽喉,因此灵魂只选择在深夜出没。即便海风的呼号可能略显聒噪,但那毕竟属于黑夜唯一与我亲近的力量。我喜欢它的热烈,它拥抱着我,狂吻着我的脸颊,在我的耳畔不停嘶吼……谁说冬夜的海风是刺骨的?没有灵魂的躯体本来就太过冰冷,它感受不到所有以异己形式到场的热情。要么拒斥,要么迎合,这便是它一贯的生存之道。
为何那个女子同样无惧于海风的撕扯?她的衣着看似那么单薄,而且距离海水又是那么的近,击碎在堤岸上的巨浪几乎扑打在了她的身上。骤然间,我仿佛遇见了《法国中尉的女人》里的那位主人公萨拉,又联想起《海上夫人》里的艾丽达……海水对于她并没有危险,可是在这样的深夜,孤身一个女子……想到这样的危险,我不由得心生作为一个男人的耻辱和罪恶。
不,夜晚从不制造危险,它只诞生安宁,或者提供奇遇。此时此刻,这位女子的灵魂正随同着自己的长发、围巾和衣摆迎风飘扬。即使有逼人的寒冷,她的灵魂从中体验到的也仅有自由。有时,自由恰恰就丛生在那令人寒冷得无所适从的地方。
蓦然,她回过头来,她发觉了我的存在。她的举止明显有些惊慌,这使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贸然侵犯了她的世界。我只好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去,还吹起了口哨——《忧郁星期天》的旋律。这女子就此刷新了我的黑夜,抑或说在我眼前点亮了一处格外生动的灯火,这灯火告诉我,孤独绝不孤独。
风莫名其妙地突然就中止了声息,让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还有清脆的回声;只是,这回声有些异样,并不合乎我的节奏。我停下脚步,那回声却依旧,我转过身去,望见那女子朝我走来。不,她没有朝我走来,她立刻停在了那里,目光移向大海。
当我接着起步,我又听见了回声,不,是她的脚步声。走到下一个观景台,我发现她也跟了过来,但仍然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承认,我已抑制不住搭讪的冲动,但理智却在提醒我,对于另一个灵魂,你应该感到的不是好奇,而是亲切。所以,不必发问,只需倾听。不为倾听而在的言语只能是种粗暴的搅扰。
好吧,我甚至不再回头,只是倾听着她的脚步。那一直追随我的脚步,是由于对于我的亲切?还是由于我给了她所需要的安全感?
前方灯火的疏落意味着我夜行的尽头,当我转身而行时,她也转过了身。我们还是那样的节奏,不一样的是,我落在了她的身后。真希望我们就这么走下去,走下去,直到融化在这夜色里,变作不灭的灯火。
然而,她却放慢了脚步,似乎有片刻的犹疑之后,她坚定地朝岔路拐去,消失于那片住宅群里。
我愣在原地,意识到没有了她的脚步声,才开始确认她已然从我的眼前彻底消失。
晚安,陌生人。我冲着她消失的方向高喊一声,为了证明这一切不是梦幻。
晚安,陌生人。
我确信,这不是回声。看,不远处的楼窗上随即亮起灯火,黑夜又睁开一双亲切的眸子,注视着我这个执着的夜行人。
海边的那些小店
在威海的环海路,不均匀地分布着一些小店,有酒吧,有民宿,也有书店和咖啡屋,还有花店和糕饼屋。生意看上去并不景气,却是令我羡慕的存在。它们安静地待在那里,与世无争,似乎只是为了等待,等待它们所爱的人。即便始终并无人来,仅仅就是等待着等待,这超脱的神秘气质也足以让我心生几分肃敬。
尤其是到了冬天,北风呼啸,白浪汹涌,依旧喜欢这里的只剩下了海鸥,盛夏的人流早已散尽,仿佛劲风横扫过的沙滩,不留一丝往事熙攘的痕迹。当然,并不仅是海鸥制止了这里的无情,还有岸上的这些小店,真正的往事都固守在了它们那里。别看它们寂寞,寂寞的心灵最有故事。它们呆呆地望着大海,这本身便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它们讲述着时光,时光倾听着它们。
暮色淹没了大海,小店里的灯火次第亮起,那些灯火同样开始讲述起故事,一个有关温暖的故事。望着眼前这灯火,踽踽漫步的我忽然意识到,其实,寂寞从不曾寒冷,就像海上那孑然独立的灯塔,时刻抚慰着疲惫的航船。尽管我尚不疲惫,但温暖总是一种召唤,情不自禁,便朝着一家酒吧的灯火走去。不过,我并未把自己当作一名它所等待的顾客,而是将自己理解成了一个闯入者,我的到来或许会导致它正在讲述的故事戛然而止。
可是,就在我推开店门的一刹那,因歉意产生的不安便随即消失: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身旁墙上一幅萨特坐在巴黎某个酒吧里的个人肖像,下方印着萨冈写给萨特的情书中的一句话:这个世纪疯狂、没人性、腐败,您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这顿时使我想起自己刚刚读过的一本书《存在主义咖啡馆》,特别是想起其中萨特、波伏瓦以及阿隆于1933年坐在蒙帕纳斯大道上的煤气灯酒吧里痛饮杏子鸡尾酒,畅谈存在主义哲学的美好情景。那时的他们都还年轻,而我却已不再年轻。这个充满存在主义味道的酒吧,一见面就给了我无与伦比的亲切感,以至于我不能不相信它真是在等待我的到来。
我的眼睛湿润了,一脸殷勤笑容的中年男店主注意到了我的眼睛,问我:“是不是外面太冷啦?”
我说:“不,是屋里太温暖啦。”
酒吧里只有我一个客人,我在靠窗的一处位置坐下,那里矗立着一个书柜,瞟过一眼,看到的是卡夫卡、杜拉斯、春上村树等人的小说。
店主向我推荐了一款新到的比利时精酿,介绍完酒水的品质,他便走到前方的舞台上,抱起吉它哼唱了一首香颂(法语,歌曲的意思)。我不识法语,但《玫瑰人生》是我相当熟悉的曲调。我为他浑厚略带沙哑的嗓音鼓掌。
这一定是个有故事的男人,我想。等他唱完,我起身邀请他同饮。
“我请客。”我说。
“你是第一次来,我请吧。”他说。
几杯酒下肚,他真就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早年在法国留学学习绘画,后在北京做了多年的经纪人,有一天,忽然就厌倦了那座人山人海的城市,于是携着妻儿寻到了这里……
“这里赚钱怎样?”我问。
他笑了,笑得有点尴尬。“在这里不能为赚钱。”他说。
“那为什么?”
“所谓的情怀吧。”
“可情怀怎能当饭吃?”
“所以……我还同时做些别的。”他没有说别的具体是些什么。
事实上,我也不清楚他所说的情怀究竟指的是什么?每天看海发呆吗?抑或是饮酒作画?莫名其妙的是,他的这种人生状态却着实惹得我艳羡不已。一时间,我领悟到,是忙碌和人群将我驱赶到了这里。同这位酒吧主人的相遇,不恰是同我自己的相遇吗?
不知不觉,已是午夜,我感到了深深的醉意。在这迷醉中,我渐渐发现了清醒的自己。乐音弥漫的空间里,仍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和他,或者说我和我。与其说我是在听他的故事,倒不如是我在讲自己的故事,讲给这酒听,讲给窗外的海风听。昏黄的灯光下,桌上花瓶里的那束鲜花正释放着勃勃生机。
告辞时,他说:“谢谢你今晚的陪伴。”
我要付账,他坚决不允。
我没再坚持,因为我强烈地感受到了他的情怀。我相信,以后我定是这里的常客。我愿意支持这海边的每一个小店,仅仅为了它们的等待。
环海路上的狂风毫无收敛,但愈发的寒意对于我浑身的热度俨然已丧失了攻击力。我没有回家,径直向月光下的大海走去。我想要确认一下它和这些小店的关系,到底是谁陪伴着谁?又是谁等待着谁?
回过头去,所有小店的灯火都已熄灭,却又有一家小店的灯火格外耀眼地亮起。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小店,霓虹灯闪烁着招牌上的四个大字:等待戈多。
赫本和赫本
赫本和赫本,即凯瑟琳·赫本和奥黛丽·赫本,前一个赫本虽比后一个赫本年长22岁,但依然比后一个赫本晚了10年才告别这个世界。她活了整整96岁。
只要人们一提起赫本,那自然就是奥黛丽·赫本无疑,所以从不需要并提她的名字。这张脸绝不会有人混淆,它太完美了,完美得找不到第二张这样的脸。尽管这张脸的主人不以为然,她对自己的鼻子、肩膀以及身材都有些许遗憾,然而狂热的人们并不在乎这些,太阳的光芒完全可以让自身的黑子丧失存在。
男人喜欢这张脸,女人同样喜欢,其实,是女人比男人更喜欢。一个女人可以美丽到不遭同性嫉妒的地步,这足以说明她的美丽堪称某种至高无上的权威,对于这一权威,人们除了服从,就是膜拜。所以,奥黛丽·赫本习惯了被爱。况且,她也需要这样的爱,因为这是她的原生家庭从未给过的。
至于凯瑟琳·赫本,她的脸则一点也不完美,或者说,完美压根就和这张脸无缘。目光要想抵达这张脸,着实得耗费一番气力才行,毕竟,从它的颧骨、脸颊到下颏,都有着相当陡峭的坡度:一不留神,目光便是一个趔趄。尤其是那一头红色的浓发,仿佛火焰,不是要给你温暖,而是可能将你烧伤。
所以,人们不会像对待奥黛丽·赫本那样去对待凯瑟琳·赫本。对凯瑟琳·赫本说来,最不陌生的就是被拒绝。比如,制片人塞尔兹尼克便决然拒绝了她出演《乱世佳人》中斯佳丽这一角色的请求。而事实上,我以为凯瑟琳·赫本极有可能会比费雯?丽更令斯佳丽熠熠生辉。这个角色也许不适合奥黛丽·赫本,但必定适合凯瑟琳·赫本。后者的演技以及热情是个保证,保证她会将斯佳丽的冷与柔演绎得意味深长。要知道,美丽不是斯佳丽的重点,性格才是。
既然易被拒绝,那便主动出击,既然缺少被爱,那便积极去爱;不怕失败,说明着凯瑟琳·赫本骨子里的自信。这自信源于其原生家庭所赐予的安全感。也许,奥黛丽·赫本不需要这样的自信,也许,自信在自恋的人那里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显然,奥黛丽·赫本比凯瑟琳·赫本拥有足够自恋的理由。
自恋期待着宠爱,时刻要以一副可人的面容招摇过市。凯瑟琳·赫本不期许这样的宠爱,故而不必扮作可人的模样。相反,她爱穿长裤,甚至是男装,挑战着好莱坞的正统时尚路线。不过,也千万勿将她的此举解读成另一种别出心裁。事实是,这或许跟她童年遭遇的一次不幸经历有关。13岁那年,她亲眼目睹了兄长汤姆的自缢身亡,从此,便一心想用自己替代他在这个家庭里的缺失。为此,她还把他的生日改作了自己的生日。
可见,凯瑟琳·赫本身上的某些男性化特征,恰是一种爱的见证。他深爱着自己的兄长,也深爱着自己的家庭。她毫不讳言:“哥哥汤姆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这也就是说,在遇见爱情之前,凯瑟琳·赫本便奠定了自己,爱情之于她并非对于自我的完善。她不完美,但也不残缺。因此,她不需要男人的补充,更不会把自己给予男人的当成失去。
为了同乔治·库克合作《费城故事》,凯瑟琳·赫本竟心甘情愿地跟了他。在她看来,这不是交易,这是交际,乔治·库克是个出色的男人,她向来欣赏同他的合作。凯瑟琳·赫本认为:世俗的道德总是用来取悦别人的,可她的一生绝不是用来取悦别人的。她不为别人着想,她只为自由着想,当然也包括别人的自由。
为了自由,凯瑟琳·赫本谢绝采访,谢绝在片场之外抛头露面,甚至吝于给影迷签名。她仅仅希望专注于银幕和舞台上的表演,而不希望引起大众对其私人的关注。如果说奥黛丽·赫本的形象标签是优雅,那么凯瑟琳·赫本的形象标签则是个性,她说过:“‘独特’是我的生命哲学。”
所谓优雅,即为得体,多少是要与人看的,给人舒适;而个性便不同了,它首先冒犯的就是人的舒适感,它并不关心与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我们可以享受优雅,但对个性却需要认知,通过这一认知接近着对于我们自身的认知。优雅可以模仿,个性便不大可能。
就表演而言,重要的是个性,不是优雅。由此说来,凯瑟琳·赫本应比奥黛丽·赫本更能胜任演员这个职业。事实也的确如此,终其一生,凯瑟琳·赫本获过12次奥斯卡金像奖提名,4次荣封影后;奥黛丽·赫本则只得到过5次提名,其中1次获奖。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在那4次颁奖现场上,凯瑟琳·赫本皆无一例外地缺席了。原因极其简单,领奖妨碍到了她的自由。
奥黛丽·赫本的成功虽得益于她迷人的脸蛋,但这迷人的脸蛋同样也是其演艺事业的一个障碍。她的脸蛋注定要遮蔽她的演技,最终,我们在她饰演的角色中看到的往往只是奥黛丽·赫本而已。或者说,我们正是为了看到奥黛丽·赫本,才自愿在银幕前坐下的,她究竟演了些什么,我们可以完全不在乎。凯瑟琳·赫本却不然,她的每一个角色都会让你对其产生新的认识,在她与角色之间,我们目睹的是一个生命的不断成长。自始至终,她用表演创造着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和表演真正融为了一体。
在很大程度上,奥黛丽·赫本的可爱对于自身是种限制,甚至限制了她爱的能力。关于她的3次婚姻,俨然乏善可陈,她似乎极易遭罹最亲密关系的背叛。凯瑟琳·赫本却不是,她有过一次婚姻,对于这次婚姻,她在多年之后的评价仍是:“勒迪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丈夫,我确定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丈夫了。”
即便终止了同所爱之人的关系,凯瑟琳·赫本仍然不会终止同他们之间的友谊。她用行动向我们证明,爱情的结束并不必然意味着怨恨或冷漠的开始。果真,凯瑟琳·赫本没再有第二个丈夫,而是以第三者的身份执著地做了斯本塞·崔西(斯宾塞·屈塞)27年的情人,直至后者在自己的怀抱中死去。
斯本塞·崔西什么都没给她留下,除了回忆。在凯瑟琳·赫本这里,回忆和现实好像并没有什么界限,一如她的电影和生活之间没有界限。银幕上,斯本塞·崔西是她的恋人,也是她的丈夫,那么在生活中,他还能不是什么呢?
她说:“我愿为崔西做任何事情。”是的,去爱、去给予,唯愿对方快乐,这就是凯瑟琳·赫本不变的本色。凯瑟琳·赫本爱崔西,犹似纪梵希爱奥黛丽·赫本,只是她不刻意像纪梵希那样去制造浪漫。在这两对恋人那里,凯瑟琳·赫本依旧是一个爱的角色,而奥黛丽·赫本也依旧是一个被爱的角色。
人生落幕之际,奥黛丽·赫本有深爱着她的人相送,凯瑟琳·赫本则是送走了所有她深爱的人之后,无所牵挂地安然离去。
凯瑟琳·赫本和奥黛丽·赫本,我无意追究她们到底谁得到的幸福最多?我只想把更多的祝福给予前者,为了她爱得孤单。
作者:路文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