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彭程在《家住百万庄》中写道:“房屋本质上是一种生活的容器”。由此可以想象,没有容器的生活,定是散沙一盘,而破败不堪的容器,也不可能盛下美好的生活。虽然精致的容器容下的未必就是幸福生活的全部,但拥有一个稳定、安全、舒适,甚至有品质的栖身之地,是对生命最起码的敬重,也是美好幸福生活所必须的坚实基础。
茅 屋
1980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滇东北一座大山上,连续几天未停的阴雨浸透着大地。
一间破旧的茅屋里,母亲挺着大肚子,吃力地将木桶、木盆里如酱油一样浑褐的雨水搬到屋外去倒掉,又将盆桶放回原位,接住从屋顶上如麻绳一样直垂下来的雨水。当天夜里,在哗啦啦的雨水声中,母亲冒着生命危险,在这间茅屋里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处住宅,是爷爷于六十年代修建的,当时一共修了4间茅草房。爷爷离世时,父亲他们兄妹四人中,父亲最大,九岁,而最小的才出生40天。奶奶带着父亲他们兄弟4人,在那个极其艰苦的年代,能够活下来并且长大就是一个奇迹,所以根本没有能力再维修房子。父母结婚后分家分得的这一间,大约有20来个平方米,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房屋早已破烂不堪,屋外大雨、屋内小雨是家常便饭,“白天风扫地,夜晚天点灯”就是对我家茅草屋的真实写照。彼时父亲还在部队服役,一年回来不了几天,家里没有男劳动力,修补房屋就成了重大难题,母亲也就只能带着我在这个破屋里相依为命。
母亲一边要忙着哺育幼小的我,一边要在合作社挣工分换取口粮,为了能够拿到高一点的工分、多吃两顿饱饭,很多时候,母亲就用一块毡子把我裹紧,放在床上,自己就出门了。躺在床上,是睡觉,是哭闹,是嬉笑,是发呆,任凭我自己喜好。大概是出生在茅草房的原因,与草结下了不解之缘,我的命也跟路边的野草一样贱,纵然被牛羊啃过、虫咬过,依然能顽强地生长。幼小的我多少次高烧、感冒、拉肚子,这些在医疗发达的今天仍然可能要了小命的病,我都只需喝上小半碗村里赤脚医生用几个木疙瘩磨的“药水”,就安然无恙。更庆幸的是,多少次我一个人在家躺着的时候,没有被饿狼野狗、狂风暴雨和地震灾害瞄上。因此,茅屋虽破,却成了庇护我幼小生命的摇篮。
牛毛毡房
大约到我3岁的时候,父亲退伍回家了。随着二弟和三弟的相继出生、人口的增多,茅屋显得更加逼窄、拥挤,几乎连过道都只能是单行道了。于是父母决定,重新选址,新建房。家贫如洗,建房好比登天,这是个系统浩大的工程,好在邻里乡亲都淳朴善良、乐于助人,哪家遇到什么困难,都会尽力地帮忙。在乡亲们的鼎力相助下,终于盖起了两间土坯房,一间屋顶盖的玉米杆,另一间盖的牛毛毡。比起茅草,牛毛毡轻巧、翻盖简便、防水性好,但薄脆,经不起风吹日晒,破了无法修补,只能换新的。烈日暴晒下,不仅屋内燥热,牛毛毡还会散发出浓烈的臭味,虽然我至今不知道它是否有毒,但对身体肯定有害无益。下大雨时,响声特别大,噼里啪啦地叫人心惊胆颤。
我8岁那年,夏天一个夜里,突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狂风仿佛夜空中伸出的一只巨大黑手,一下子就将整个牛毛毡屋顶掀翻了,狠狠地砸在猪圈顶上,简陋的猪圈瞬间崩塌,两只小猪当场就咽了气。狂风暴雨中,父亲一把将我和三弟拖出了门,母亲带着二弟,一家人在无边的黑夜和风雨中行走,闪电把夜空切割得破碎不堪,雷声敲得大地浑身颤抖,雨水很快湿透了我们的衣服,大风吹来,整个人身心都透凉了,恐惧像黑夜一样紧紧的笼罩着我们。慌不择路跌跌闯闯地走了一段,父亲才回过神来,我们应该找个遮风挡雨的去处,然而去哪里呢?家里那间草房肯定是不能回去了,万一土坯墙坍塌了后果不堪设想。附近又没有山洞和庙宇那种人人都可以去避难的地方。那个年代,村里家家的住房都很紧张,一家五口人突然借居在哪家都不可能,想来想去,最后决定,父亲带我去奶奶家,母亲带着二弟和三弟去外婆家,毕竟都是亲人,危难之际,他们会收留我们。
大风掀翻屋顶后,连续几天的阴雨淋坏了粮食,好在墙还站立着,像山里坚强的汉子屹然不倒。为了重建家园,父母到处借钱借粮、借瓦借木材,在邻里亲朋的帮助下,费尽周折将房子重新盖好。这一次,将屋顶盖上了瓦片。重新回到家后,我的安全感并没有增加多少,每逢打雷下雨刮风,特别是听见大雨敲打瓦片的嚎叫和狂风刮过房顶的怒吼,恐惧就会像潮水一样袭来,总感到夜空中有一张饥饿的大嘴,会随时一口吞噬屋顶,就会情不自禁往外跑,等到风雨消停才敢回家。
瓦 房
随着我们兄弟仨的渐渐长大,分别读完中学或小学后,家境无力再支撑我们继续求学,全部留在家里与贫瘠的土地搏斗,房子窄小的问题就日益凸显,成了经常扎在我们心尖的芒刺。偶尔,我们和村子的年轻人发生了不愉快的争执,不管认为自己多么有理,声音多么响亮,气势多么汹涌,只要对方一说:你冲什么冲,房子都只有巴掌大一点,我们立刻就像霜打的茄子,顿时泄了气。
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后,那年春天,父母决定再建房。我们家计划修建4间瓦房,墙还是土坯,为防止老鼠掏空和雨水冲刷地基,基脚用石块砌一米高,屋顶盖水泥瓦。虽然人均面积不大,但总算是刷新了之前的住房记录,可以从根本上改善居住条件。从打地基开始,所有工序全部人工进行,我们几兄弟也投入战斗,十八九岁的我们,正是青春的大好年华,若是在今天,都还在学校里学习。而我们,则只能将梦想交付给一座房子。砌基脚的石头是一块一块抬来的,打墙的泥巴是一背篓一背篓地背上去的,砂子也是一背篓一背篓地从几里外的山下背上来的,木材是一根一根从对面的大山上扛来的。由于交通闭塞,最为艰难的是背水泥,全靠人工从山下集镇上一包一包背上山来。从集镇到家里,八成以上是陡坡,而且还得从悬崖峭壁上攀爬穿行。背起水泥穿过峭壁时,由于害怕,心里就会紧张,双腿就颤抖,眼睛不敢往外看,只能侧身向内,死死盯住刚好容下双脚的羊肠小道,小步小步的往前移动,稍有闪失,就会葬身于山谷。由于路途较远,我们常常是天不亮就出发,带上几个煮洋芋,赶到集镇上背起水泥就往山顶上爬,渴了在路边喝口山泉水,饿了就吞两个煮洋芋。一包水泥50公斤重,压在花样年华的肩膀上,开始还算轻松,越走越沉,脚在一步一步往大山上挪,肩上的水泥却像大山一样将身子骨往下压,多少次歇下来都想甩掉它,但想想没有水泥就建不成房,没有房子就可能娶不上媳妇,没有媳妇就不能传宗接代、也不是完美的人生……如此就会孤独地终老一生,越想越害怕,又强忍着坚持了下来,用汗水一次又一开挖藏在身体深处的能量,将水泥背到家里,已是傍晚,扔掉水泥,瘫坐下来,就再也动弹不得。经过四个月的奋斗,手上的老茧掉了又起,肩上的血泡消了又起,背上的皮脱了一层又脱,4间浸透着血汗的瓦房终于站立了起来。
瓦房相对于茅草屋、牛毛毡,瓦片牢固,不易破损,免去了年年翻盖的繁琐,但也有它的弊端,密闭性差,大风吹来,满屋尘土飞扬。冬天,大雪又会把屋顶封得严严实实,屋内取暖和做饭的浓烟无法散发,烟雾常常熏得人泪流满面、两眼发花。最致命的是,瓦房也无法抗破环性地震,一旦地动山摇,瓦片碎落,土墙坍塌,生命仍然得不到保障。
楼 房
中学毕业“辍学”以后,我选择在山里小学代课兼务农,当时代课的工资比较低,每月只有60元。
2004年秋天,我通过补员考试到一所乡村小学教书,学校分给我一套两间位于二楼的住房,这是我第一次住进钢筋水泥楼房。我将两个房间认真打扫出来,一间布置为书房兼卧室,另一间布置为厨房兼饭厅,虽不算宽敞,却也温暖、温馨,最重要的是,这一间房子结束我多年来身体和心灵的漂泊,不仅住房安全牢固,而且有了正式稳定的工作,开启了人生的新旅程。住在楼房里,想想多年来在这安身之处上的波折、奔忙、担惊受怕,茅屋里的雨水、牛毛毡房顶怒吼的狂风、瓦房里刺骨的寒冬一一在心间翻滚,又统统被深藏进岁月的褶痕,内心的欣喜无以言表。三年半以后,我被调整到乡镇上工作,随后又调进县城。这期间,我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角色转变,结婚生子。在通过先后4次租房、5次搬家后,我终于住进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安全稳固的房子,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如今,再次为人父,每次带着满过周岁的女儿外出后又回到家门口时,只会牙牙学语的小家伙立刻就高兴得手舞足蹈,使我更加明白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地、一个稳定的家,对人生的重要意义。
在此期间,三弟也在辍学后通过自学,考取了正式工作,并且在县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二弟外出打工,从一线普工干起,一直做到分厂厂长,后辞职回家,在山下的小镇上修了楼房,开起了旅馆,并将父母接到山下与自己同住。一家人经过多年的艰辛努力,都相继住进了安全稳固的楼房,再也不必为遮风挡雨而担惊受怕了。
广 厦
再次回到山顶老家的时候,父老乡亲们的瓦房已经全部掀了,他们告别了祖祖辈辈蜗居的土坯房和苦累的土地,搬到山下集镇上国家为他们修建的安居房里去了,每家一栋两层甚至两层以上的小洋楼。近200栋小楼依山而建,连成一片,像一颗明珠镶嵌在大山间,熠熠生辉,绽放着幸福的光芒。
在村里闲逛,一位与共和国同龄的老人感慨地说,活了70岁,从未想到会过上今天这么好的日子,住进了安居房,土地也全部退耕还林种了竹子,他家去年竹笋的收入近2万元,当收购方将厚厚一沓崭新的人民币递到他手里时,他的手是颤抖的,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捧着这么多钱。老人感叹道,庆幸逢上了好时代,从能记事起,赶上的土地到户、免交公粮、种地发补贴、最低生活保障、公路进村入户,再到汽车拖起家具住进安居房,桩桩件件,都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告别了这位老人,继续在村里漫步,用双脚去轻轻亲吻养育了我近四十年的这方土地,满山的翠竹正在噌噌往上拔节,大地一片生机盎然,夏风拂过绿意翻腾的竹海,涛声阵阵涌起,像村庄正在集体歌唱。登上山顶眺望,山河依旧,而天地,早已是另一番景象了。
胸怀天下、情系苍生的大诗人杜甫,曾站在被大风摧毁的茅屋前,对着唐代风雨飘摇的江山祈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杜甫可能不会想到,他的这个既朴素又满怀深情的夙愿,在他所处那个摇摇欲坠的朝代无法实现,在随后漫长的岁月中,封建、专制、战火布满苍茫时空,夙愿也如同泡影。当历史的洪流驱着滚滚车轮穿越千余年,驶进新中国、步入新时期、迈向新时代,诗人的这个愿望终于成为现实。
今天,从农村到城市,万千广厦屹立于祖国大地上,成为这个时代最生动的注脚,她护佑的,不只是天下寒士,而是整个中华民族。一幢幢承载着各族人民梦想的幸福家园,不仅能遮风避雨、抗震防灾,还是生活品质的一次提升、思想观念的一场变革,更是人类社会进步的一次飞跃。
作者:刘金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