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19-12-25 10:38
一
如果不是身边一群眼神空洞、面无表情,甚至嘴边挂着涎水的病人来回地晃荡,如果不是旁边玻璃窗后一个正发病的精神病人搞出的巨大动静,我并不会认为医生办公室里发生在阿英和她的儿子小星之间的对话跟天底下所有母子之间的对话有任何的差别。
“小星,你身上穿的衣服是哪里来的?怎么这么好看?”
“这是职业高中的校服。”
“校服?你又去读书啦?读得懂不?”
“人家又没教语文数学,只是看你想学什么,教一些谋生的技能。”
“你去看看洛泽河河滩上的老房子没有?”
“上次叔叔带我去看了一下,房子都被长起来的草盖住了。”
“廉租房呢?”
“廉租房钥匙我拿起的,现在没得哪个住,就摆着舅舅上回来买给我们的家具。”
“我在这里头就管我自己喽,外边的事都跟我无关了,你自己管自己。”
看上去四五十岁的阿英五官清秀,皮肤却布满雀斑,刚剃了发的头皮发青,冒起来的发茬硬而尖利。除了呆滞的眼神,口边的涎水,还有稍显散乱污浊的衣物,没系鞋带的解放鞋,它们时刻提醒着主人的与众不同,其他阿英还没给我留下精神病人的特有的暴躁之感。医生的话也证实了我的判断,阿英就算犯病的时候攻击性也不强,而且现在病情控制得很好。
虽然一个月左右没见面了,临到分别,母子俩却没有亲人间表示亲昵的肢体接触,这让我有些意外,甚至还查了下资料。还好资料显示这并不奇怪,小星16岁了,这个年龄的孩子正处在心理上的断乳期,随着身体的迅速发育,自我意识明显增强,独立思考和处理事物能力增强,心理和行为上表现出强烈的自主性。而他们的感情变得内隐,即内心世界活跃,但情感的外部表现却并不明显。
但其实小星是一个相当感恩而且阳光的男孩,在跟他的接触中你随时都能感觉到这一点。两次跟小星谈起角奎镇半边街村驻村扶贫工作队队长曾文钢,他都有些激动,虽然他表面并没有显露出来。第一次是我们在彝良县职业高中刚找到他的时候,他表面平淡地跟曾文钢打招呼,我问:“你认识他吗?”他却有些激动:“咋可能不认识,我住在河滩上的时候,发着高烧,是曾叔叔他们把我救出来送去医治的。”第二次是在刚见到阿英的时候,我指着曾文钢问她:“你认识他吗?” 阿英都没把眼神从儿子小星身上移开,就说:“不认识。”这个时候小星有些生气:“不认识?要不是曾叔叔,谁把你从河滩上救回来,谁送你到精神病院来医治?”
二
小星有阿英这样的妈妈,注定他的命运也与众不同。他平淡地跟我回忆起他和妈妈经历的十多年的时光,就像这些悲苦的际遇从来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上一样。选择性遗忘是一种好的摆脱痛苦的方式,孩子的坚强有时超乎我们的想像。
妈妈其实有一个非常体面的原生家庭,外公外婆是上海知青,因为支边来到了彝良县。他们在这里就业、结婚、生子,养育了舅舅石淳清和妈妈阿英。阿英从小性格执拗、刻板,考虑事情容易走极端,她总说外公外婆偏心舅舅,所以不愿意亲近双亲。幸而那时妈妈也在粮食系统上班,能够自食其力。
妈妈年轻时候遭人诱骗去到外地怀上了小星,后却被逐出家门。外公外婆舅舅当时却因为工作关系全家回到了上海,在那之前妈妈和那个原生家庭的关系就已是水火不容,原想女儿已经解决终身大事无甚担心的外公外婆万没想到她后来竟会遭遇系列变故。
身怀六甲的妈妈回到她自幼生活的彝良县城,却发现家已没了,亲人回了上海,工作单位也改制了,房子也已经处理了。那个时候频频遭遇生活变故的妈妈精神状况出现了问题,常常自言自语,不与人搭话,表现出了典型的精神病症状。那时候妈妈在县城租住了一间小房间艰难度日,幸好后来家住半边街村罗锅村民小组的养父吴万香不嫌弃,把阿英带回了半边街村,这也是后来小星户口留在半边街村的缘故。
在半边街村那几年时光算是平稳的,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在2010年前后,妈妈却又带着小星离开了半边街村,仍旧回到县城租房住,那个时候小星只有六七岁。妈妈下岗后能领到的生活补贴很有限,为了养活小星,妈妈精神状况好的时候就用个板凳摆个小摊子,卖点小百货,赚个十元八元钱的生活费,有时候也带着小星捡一些矿泉水瓶子卖了换生活费。再后来,租住房屋的费用也承担不了,也可能是妈妈那样的精神状况根本就不愿与人接触,妈妈就把小星带到了捡垃圾时发现的洛泽河边一处采矿工人废弃的房子里。
那样的房子其实并不能算作是房子,顶多算一个窝棚,没有门,窗户也没有,房子半截在土里,半截露在地面,房间里终年潮湿,地面和墙面都是青苔。那段时期小星白天和妈妈到处去捡能换钱的垃圾,傍晚就回到“家”,妈妈用捡来的火炉做饭给小星吃,用的水是用捡来的水壶从山间接来的山泉水。
养父吴万香也很想挽留这段关系,甚至还跟他们母女流浪过一段时间,可是到2014年的时候,养父却突然在老家患病身亡,这让母子俩生活彻底没有了依靠。
三
小星的童年简直可以说是在苦水里泡大的,最严重的是妈妈不愿与人接触,发病的时候脾气还很暴躁,小星没有正常上过学,在这非正常环境成长起来的他一度时期并不能正常与人交流。
其实外公外婆舅舅不是没来找过妈妈,可作为一个精神病人,妈妈是很极端的,根本不与父母相认。外公甚至因为这个原因终身不能原谅自己,甚至后来郁郁而终。
曾文钢是2019年3月份到半边街村担任驻村扶贫工作队队长、第一书记的。四五月份的时候,他们开始走访适龄的辍学学生。按照脱贫攻坚相关政策要求,对这一类孩子首先要劝返,然后帮助他们联系学校接受教育。这个时候曾文钢知道了小星母子的事。但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多少年了,相关部门和历届镇村干部都想解救小星,但是阿英这个女人平时不易攻击别人,一跟小星搭话,她立马变得狂躁无比,精神病人攻击别人可不承担法律责任。再说,虽然她是一名精神病人,但小星成长得也算健康,虽然没读书,阿英还教育他能识文断字。大家也没忍心硬性分离他们母子。
思考了很长时间,曾文钢觉得,不把阿英和小星母子两个分离开来,阿英不能接受治疗,小星不能接受正常的教育、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2019年7月17日一早,曾文钢和督导员许敏,驻村扶贫工作队员王云仙、罗余梅,角奎镇下沉干部刘文东、蒋国锐、邓平蕾,半边街村“三委”人员廖世立、刘朋、徐忠艳一行人就开始向阿英母子的临时居所进发了。
到河滩上的时候,阿英正在“家”附近溜达,看见一群人的到来,她非常戒备,曾文钢刚跟她搭话,就遭到了她的痛骂。阿英的临时居所位于一片斜坡上,坡下就是洛泽河,房屋背后是公路,只有一条路通往那间房屋,其他地方都被一人多高的野草遮蔽。阿英就叉着腰占住唯一的路口对着一群人骂骂咧咧。
也许是心有灵犀,曾文钢眼见外头吵得这么热闹,小星却没有出现,想着孩子是不是身体不适?对峙了一段时间,大家稍微商量了一下,由一部分人继续拖住阿英,一部分人“强攻”进去查看小星的情况。
等“强攻”进去的人刚到门口,看清里面的情况,原来小星真的是卧病在床,而且精神萎靡,正在呕吐。门口却突然扑出来一条看家犬狂吠不止,而且阿英也撤退回来守住了门口,她顺手操起一把板锄,向着众人猛打猛砸,大家只好退回到公路上去。
早饭时候,大家都非常沮丧,这么多人却拿一个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一部分人说,算了吧,他们互相都是唯一依靠,换我我也得跟你们拼命,一部分人说,孩子不能接受正常教育、不能正常与人接触,不利于成长,特别是眼下这种情况,有病不能送医,万一拖出个三长两短可了不得。
曾文钢很坚定,对于两人的救助必须完成,那样的环境根本不适宜人生存。他联系了公安部门、精神病医院救护车辆和护士。
四
中午,一群人分好工,就再次向那间废弃的房屋出发了。先在房子周围分布了人群把守,不能让母子俩冲出来到公路上被车碰上,也不能下到坡下掉入洛泽河。曾文钢带着医生、协警冲进屋里,分开母子两个,一群人围定小星,不让他看见大家对他的母亲动粗。警察上手摁住阿英,医生赶紧注射镇定药剂。谁知精神病人力气特别大,还是多了几个人上手才把她控制住。随着药物发挥作用,阿英渐渐安静下来,大家兵分两路,一部分人送阿英到精神病医院,一部分人送小星到医院治病。
小星对于大家的救助没有反抗,而是心存感激,他自述已经发烧多日,母亲已经丧失了监护能力,要是不能就医,这次可能凶多吉少。
阿英的情况经检查需长期住院治疗,大家纷纷出主意想办法,争取到了民政部门的支持,可以报销医疗费用。
小星医治了一个星期左右,身体也逐渐好转。但孩子应该去哪里呢?大家犯了难。
小星说,县里是给母亲分配了廉租房的,只不过她不愿与人接触,所以也没去住,时间长了已经认不得是哪一间了。曾文钢带着他到了廉租房,请管理人员找到了房屋,却打不开门,小星这时候也打开了心结,信任地对曾文钢说,钥匙在那间废弃的房屋里。曾文钢带着他回去,找到了钥匙,还找到了阿英积存的几百元钱。
廉租房内是有家具的,原来是分配廉租房后,小星的舅舅回来过一次,给他们购买了家具。
曾文钢联系上石淳清,石淳清对于姐姐的病情也表示无能为力,对于村上的同志解救母子俩的行为很感激。他表示,如果侄子同意,他委托县城关系很好的胡明琦代为监护。
经过小星同意,他暂时住进了廉租房,跟着胡明琦学习安装水电等技术。
曾文钢多次来看望小星,也多次带着他去看望阿英。镇里下沉到村上的蒋国锐等同志们陆续想办法给小星办理了身份证、社保卡等,还为他们母子俩申请到了民政临时困难救助。
由于小星文化基础较差,经过征求他的意愿,他愿意继续到职业高中读书,经过一段时间学习水电安装,他觉得自己知识缺失太多,在社会上还不能自食其力,愿意再到职业高中学一些谋生技能,为以后进入社会作准备。
曾文钢翻出小星以前的照片,虽然那场解救刚过去几个月,但你能发现,小星身体长高了不少,进学校这段时间也长胖了,精神状态也自信了不少。
把小星送回学校,我非常老套地问了他一句:“对于自己的未来,对于妈妈的未来,你想过吗?”没想到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想得还挺深远:“我在水电安装这方面有一点点基础,想继续学好这方面的手艺,等我将来有能力了,我要把妈妈接出来,跟我一起。” (文中阿英、小星为化名)
(作者:刘静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