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19-11-12 09:46事实上,刚进入三月,夏天就被院子里的一棵苹果树、两棵杏树和两棵梨青树酝酿着了。
也就是说,春天还在叶面上、花瓣间大闹春光时,夏天就已经或躲藏或潜伏在叶脉里、花蕊中了。杏花开得早一点,先在院子一角靠近屋檐的上空散涂出一片粉红,梨青树就随后跟上,在院中一侧的上空绽放出一片圆柱形纯白。苹果树就在梨青树和一间老屋之间,有两层楼那么高,与老屋的门槛相隔的距离,刚好停得下两辆并行的马车。花期呢,几乎和梨青树的同步,只是延后了一个礼拜左右而已,点缀出的天空也是另一种颜色,因为苹果花的花瓣是里面深紫红,到外面就逐渐变成纯白。可见,每年农历一到三月,院子里就成了一片花海,人在院中,头顶花冠、身披阴凉、脚踩土壤厚实的地面,感觉不是身在人间,而是天上乐园。
梨青树靠近苹果树的一侧,平躺着一块已经打磨好只是还没有刻碑文的青石碑,是专门为爷爷准备的,只要奶奶一归主,就一起把它竖了。奶奶已经70多岁了,但身体还很硬朗,有时还会去野石山上割草来喂牛。而这时爷爷离开奶奶已经快30年了。村里人也有不理解的,认为奶奶还活得好好的,就把碑打好了,是对奶奶不孝敬,盼着她早点归主。三叔则笑着说,这样奶奶会更长寿。
当然,这块碑石并没有闲着,它像是家里专门为我在院中准备的一张石床。
那时玩性大,野石山上玩不够,就在房前屋后的庄稼地里玩;庄稼地里玩不够,就在田野上玩;田野上玩不够,就在大河小河、小溪水沟里玩;地上玩不够,就在墙上掏鸟蛋树上扰鸟雀,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面前摆着山珍海味都不稀罕,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交给睡神。于是,这个院中最安静的所在,便成了我在白天的归宿地,正好碑心容得下我蜷缩起来的小身体。
那时候家里长年都在养牛,而且有时是两三头。我在家里承担的家务活就是放学后放牛或割草,到了假期则是既要割草又要放牛。但下野石小学的操场很宽阔,可以在上面野马般撒野狂奔、追逐打闹,放学回到家后,放下书包就去割草放牛是不可能的,非得在碑石上先睡上一觉。大人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做生意,除非从外面带来的货物或牲畜需要倒卖了,才会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一旦货物或牲畜出手,就又再出远门。厄运有时会在他们在家时降临到我的头上。玩得太累的那一天,在碑石上会睡得很沉,一沉就会睡过时间,直到被赶场回来的父亲一声吆喝从沉睡中惊醒。这时一秒也不敢怠慢,立马一骨碌爬起来,眼皮都还没睁开就攒着脚步往牛圈跑,担心小棍子会立马追上来落到屁股上。到了牛圈,背上背箩或牵上牛就直接从后门出去了——原本要从前门出来去桃源坝子上的,这时只好硬着头皮往野石山上走——不敢再见父亲第二面。
也奇怪啊,那块碑一睡上去就睡着,似乎天生就对我有一种魔力,像是睡神就居住在碑心。
农历三四月间,院子里遍地是树上落下的花瓣,跟一幅画没什么两样。碑石同样如此,但落在上面的几乎全是苹果花。有时想着躺在花瓣上也许能梦到花神,就没有清理花瓣,躺的时候动作也很轻,担心动作重了会伤着它们的皮肉和心脏。尤其是暑假,午饭后玩上一阵,就想着躺在它上面,没有一次是睡不着的,而且一睡就是两三个小时,直到下午四点半以后,天气凉爽点了,才背上背箩牵上牛走出牛圈。
进入盛夏,苹果树上满满一树的苹果,有的裸露在枝叶外,有的隐藏在枝叶间,既是风景,又是充饥解渴之美物。家里来了客人,大人一声“去摘几个苹果下来吃”,我就立马像兔子一样蹦跳出门,哧溜几下就爬到某一枝端,不一会儿,一提箩甜脆可口的苹果就出现在了客人面前。有时在屋里看书觉得闷热了,干脆爬到苹果树上觅一枝桠稳实的阴凉处倚靠着坐下,一读就是几个小时,渴了,顺手摘一个苹果就咔哧咔哧地啃吃起来。也有单纯在苹果树上闲逛的时候,这个枝桠攀到那个枝桠,那个枝桠攀到另外一个枝桠,数数这个枝头有多少个苹果,再数数那个枝头有多少个,把那些想在苹果树上筑巢、栖息的鸟气得都快没了鸟样。
到了夜晚,枝繁叶茂的苹果树更是玩躲猫猫时的最佳藏身之所。有时懒得下树,或是刚好遇上口渴想吃苹果,就一直待在树上不下来现身,直到把寻找不到的小伙伴气得一路抱怨着回了家。
也有把苹果树当作避难所的时候。
贪玩嘛,自然会有忘了割草或没做好其他家务活不敢回家的时候,以至于家人都吃了饭收拾好碗筷了还不敢回家,但肚子早已饿得想抱起石头来啃。这时突然就想到了苹果树,于是乘着夜色悄悄避开屋里射出的灯光爬到树上,躲在枝叶繁密处就是一阵猛啃狂嚼。不过,必须小心管理好苹果核,千万不能让它落到地上,否则落地时砸出的响声很有可能惊动喜欢坐在门槛旁乘凉的父亲。一直蹲在树上当然不现实,万一瞌睡来了不小心掉下来,那就更惨了,所以就随时注意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见他终于起身去房后解手(“解手”为方言,上茅厕之意)准备睡觉了,就三两下纵下树,跑到自己的床上蒙头就睡。这时的父亲算得上是仁慈之人,不忍心伤睡梦中人,自然就饶过了。第二天,苹果树依然、人依然、玩性依然,该上演的剧情依然上演,一幕接一幕,便串成了孩童时代丰富而完整的快乐人生。
突然有那么一年,一场百年不遇的冰雹席卷了小院,院中的每一棵树都遭受了重创,苹果树同两棵梨青树、两棵杏树一起,自此就一年不如一年,直到最后衰竭、枯萎成几架比近旁的碑石还要显得安静和肃穆的骨骼,被家人清理出户。反倒是树脚这块碑石,完好无缺,依然好好的。奶奶也是好好的,直到98岁高龄才含笑归主,以至于一年前,家人才给爷爷奶奶重新打了一座碑。原来那一块,因爷爷奶奶儿孙太多,碑心已经写不下儿孙们的名字,就被遗弃了,但后来的日子,我随时都在想念在它上面酣睡的日子。
我甚至想,这块碑石最后没有搬运到坟山竖立在爷爷奶奶的坟头,一定是专门为孩童时的我准备的。
而那些落到碑石上的苹果花瓣,那些让花瓣有了安慰的甜脆的苹果,那些为每一个夏天撑出一片阴凉的枝叶,以及那一个个在苹果树上或蹲或躲或隐或藏或倚或靠的夏天,不仅滋养了我当时的时光,还滋养了我后来的岁月。
孩童时快乐,一生都是快乐的;孩童时苦闷,就会苦闷一生。我总是这样认为。
(作者:阮殿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