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梅：鄱阳湖的大戏

网上有一句话叫：唯有美食和假期不能辜负。“唯有”可以去掉，但假期确实是不能辜负的。所以一放暑假，我就带着儿子去了一趟鄱阳湖。

我们在鄱阳县城小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驱车驶往湖边。这里的生态很好，没有太多的人工雕饰，一路上都是星罗棋布的荷塘，一大片一大片的，微风拂过，层层叠叠的荷叶，连绵起伏，像一条随风舞动的绸带，十分亮眼。八月份正是雨季，水量充沛，有的地方湖水高过公路，汽车行驶在上面如同在湖面行走，亦幻亦真，让人产生无限遐想！

到了码头，我们的交通工具便换成了船，是那种很普通的观光旅游船。散客们凑齐了二十余人时，小船才开始启动。这时太阳已经爬上山顶，用力一跃，从空中洒下点点金光。

走了一段时间，我问船上的工作人员，康郎山在哪儿？他用手指了指远处一座葱葱郁郁的山峰，哦，原来你就在这里！

鄱阳湖之战打响前，朱元璋与军师刘伯温来此勘察地形，见此地山头开阔，树木葱笼，既好出兵，又好隐蔽，十分欢喜。找人打听地名的时候，刘伯温误听成了糠粮山，当即拍手大笑，连声说好。为什么？因为他的主子姓朱啊。猪有糠吃，好兆头！朱元璋也高高兴兴地把营中暗号改为“来者何人？我为康郎！”从那以后，康郎山便开始名扬天下。

朱元璋要打陈友谅，以当时的实力来说，简直就是以卵击石。陈友谅有号称六十万的水军陆军，虽然在困守洪都的时候被朱元璋的侄子朱文正折损了很多，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说陈友谅原本就是湖北的渔民，鄱阳湖又是他的老巢，这里的地形水势他都十分熟悉。哪儿宽，哪儿窄，哪儿好伏击，哪儿好群殴，他都门儿清。最要命的是他还拥有当时最强大的水军队伍：几百艘大船，每一艘都有几丈高，分上中下三层，通体涂上红漆。船面有士兵骑马来回，首尾不相望，堪称当时最先进的土豪船。

在陈友谅的巨舰面前，朱元璋落后的战船和渔船跟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似的，他的二十万水军只能仰望着对方的无敌战舰，心中叫苦连连。

公元1363年7月21日，战斗打响。

朱元璋的部队利用对方战舰体积大，机动性不强的弊端，由徐达，常遇春等我们都熟悉的这几个猛将带着小分队灵活地穿入敌军阵营，先用火枪，再用神机箭和弓弩作战，等战船更加靠近敌舰的时候，再用短兵器进行格斗。从早晨到黄昏，战斗一直处于胶着状态，十分激烈，死伤不计其数，直到双方鸣金收兵，也没能分出胜负。

当晚朱元璋的手下郭兴建议用火攻。因为陈友谅的舰船是连在一起的，这一幕真是太熟悉了。不知道罗贯中那个时候写出《三国演义》没有，但陈友谅肯定是没看过的。不然怎么会犯这样严重的错误？结果当然不出所料：7月22日早上，双方还是跟昨天一样的交战，但到得下午，湖面终于刮起了朱军望眼欲穿的东北风，朱元璋连忙选勇士驶七艘船装满火药，迫近敌船，顺风放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时间烈焰飞腾，几百艘巨舰浓烟滚滚。天边残阳如血，湖上一片赤红。喊杀声哀嚎声响彻云霄。很多年前有一个才子对着鄱阳湖的美景感叹：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而如今的鄱阳湖，应该是死尸与残骸齐飞，落日共鲜血一色吧。这是一场中国水战史上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渔民陈九四最终输给了农民朱重八。

早在公元208年，同样是敌强我弱，同样是连绵数公里的大船首尾相连，同样是借着东风的大火，同样是遮天蔽日的浓烟烈火……周瑜的火，曹操的船，赤壁之战似乎在一千多年以后，换换场地，换换演员，旧瓶装新酒，又在鄱阳湖上演。

这还没完，公元1519年7月25日，明朝的第十任皇帝朱厚照在位期间，宁王朱宸濠造反，率水军十万余人在鄱阳湖与王明阳决战。朱宸濠为造反准备了十年之久，他的水军也是训练有素的。而王阳明的水军是临时东拼西凑起来的，仅两万余人。敌强我弱，两军的差距很明显。

刚开始叛军势头十分凶猛，锐不可当。王阳明的部下有个叫伍文定的人有勇有谋，利用小船的便捷灵活，一面在敌军中穿插拼杀，一面留意搜寻朱宸濠的主舰，打的自然是擒贼先擒王的算盘。功夫不负有心人，由于朱宸濠求胜心切，不知不觉就冲到了他的副舰前面。伍文定发现时，它们的距离正好很近，于是拿出佛朗机铳对着副舰猛轰过去。佛朗机铳是欧洲发明的一种早期的火炮，王阳明也只有两支。火炮打在副舰上，也点着了舰上的火药，“轰”的一声，副舰爆炸，主舰也随之被点燃。慌乱中，朱宸濠只好弃船而逃。

就在这时，刘文定立刻命令的手下高声大喊：“宁王败了，宁王败了，朱宸濠被杀！”这是战争中常用的心理战。东晋时期著名的那场淝水之战中，间谍朱序也是适当的时候在前秦军队的后方大喊：“秦军败了，秦军败了！”引起前秦士兵们的恐慌，争相逃跑，互相踩踏。加快了苻坚军队失败的步伐。还有楚汉时期，韩信把楚霸王诱致垓下，重重包围。夜里，项羽听到四面的汉军中传来楚国的歌声，苍凉忧伤，以为楚地已失，心灰意冷。士兵们因思念故土，也无心再战。这就是张良为了瓦解楚军的斗志而使的心理战，成语四面楚歌就是这么来的。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可见心理战在战争中也还是挺好用的，刘文定的手下这么一喊，叛军听到后，连忙四处张望，见确实是主舰失火了，宁王不见踪影，顿时军心大乱，很快就溃不成军。王阳明初战告捷！

失败后的朱宸濠认真总结失败原因，听取了手下参谋刘养正的良心建议：王阳明的船小灵活，穿插随意，不如把我们的大船连在一起，铁锁连船，可在船上跑马，这样王阳明就无机可乘了。

这真的不是敌人派来的参谋吗？远的不说，他们的老祖宗朱元璋不就才用过这样的战术吗？这才过一百多年，怎么孙辈们就都忘了？

王阳明一听到消息，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面让人做上万块免死金牌准备发给叛军，一面让伍文定准备好一份大礼：足够多的火药、火箭。

同样是在七月的下旬，鄱阳湖上再次绵延数十里红彤彤一片火海。历史何其相似，竟是第三次上演这样的大戏。在火光和血光的照耀中，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一路碾压过去，带着如影随形的阴影。王侯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都只不过是时光中的匆匆过客。再宏大的场面，也不过是夜空中转瞬即逝的烟火，绚烂过后，一切都会寂然落定。

历史不会重复，但它总会在细节上惊人的相似，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无论更迭了多少朝代，它的规律总是一样的。无论哪一个朝代都是建国时期，君主德才兼备，大臣贤明能干。后期都是君主昏庸无能，佞臣掌权，内忧外患，故而天下大乱，接着大乱之后必是能者居上，新的领导者执政。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历史上每一步的前进都是用无数人的鲜血铺垫的道路。

纵观历史，大方向的分分合合：

从夏统一各部落，建立第一个王朝开始，商周继之，春秋战国乱之。

秦朝统一天下，汉朝继之，三国魏晋南北朝乱之。

隋朝统一天下，大唐继之，五代十国乱之。

宋朝统一天下，元明清继之，民国乱之……

从茹毛饮血，刀耕火种到科学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有一样永远不会变，那就是人性。人性的美丑善恶，贪嗔痴怨，从古到今都没有变过。所以，历史的车轮继续向前，那些老套的剧情，相似的情节，仍然会继续上演，在我之前是这样的，在我之后也还是一样。

站在船头，我闭闭眼，看了几千年的大戏，大脑已经进入怠速状态，低头呷一口水，突然一只白鹤从前方掠过，灵动，快捷，很快地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远处，沿湖的垂柳映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中，如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