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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昭通·群山丨出租屋日常

 2019-10-15 11:23  来源:昭通新闻网

901、704、803、502、301、501……

这是一串什么数字?当你回忆并把它们记录下来的时候,看着它们,也会有一种恍惚感和不确定感。单凭着这一串数字,便记录了你多年来在深圳的租客生涯。


每一组数字的背后,第一时间浮现在眼前的便是一扇门,它们或新或旧,材质各异,颜色也不同,多是阴沉的;继而是一个狭窄的空间,结构各异,面积不一,从小单间到一室一厅,有阳台和没阳台的区别,向阳与否,都决定了一个出租屋的质量和作为居住者的你的心情状态。无一例外的是:每一个出租屋的门楣上面,会有一组三个数字组成的号码,它们像是牢狱里绣在犯人衣衫上的号码,便于辨认。除了门牌号码,关了门的出租屋,和别人家的一点区别也没有。

如果你记性足够好,当然可以依靠记忆记住属于你的房间是几楼,转了多少级楼梯,房间在左手边还是右手边,你已经记得很牢了,然后掏出钥匙开门便是,无须抬头,看一眼那个呆板固定的数字;你也可以凭借门口放置的记号辨认房间,一个鞋架,落满灰尘,一双很久没有穿的拖鞋,也是落满灰尘。你偷偷一喜,自认为永远也不可能不认得自己的房屋,因为你的记性好、聪明,更因为那一双放置多时的鞋子。那鞋子,似乎从买回来开始,就注定了不是为了穿的,而是当作一个记号存在着,你都不记得有没有穿过那双鞋子了。如今,你就住在这个叫海滨新村的城中村的一栋出租屋的501房里——501,在你写下来的那一串数字中,它列在最后,表明它是现在进行时,它还没有成为过去。你依然拥有它,就像曾经拥有着其它数字。它们已经成了过去,501房也将成为过去。你当然知道这样的命运,你的生活和脚步其实类似于一种优雅的流浪。一想到这里,你会伤感,就像曾经搬出那些房子时你也伤感过一样,你其实是在怜悯自己,何时才能结束这居无定所的日子。更多时候,你什么都没想。你每天上班下班,开门关门,你为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屋顶而深感欣慰。

你也有认错门的时候,就权当是唯一的一次,但愿是。就今夜,你很晚才下班,主管请你们出去喝了几杯,谁都知道,你不胜酒力,回来的路上眼睛就开始有点睁不开了,你巴不得快点回家,躺在那小小的床上。你踩着楼梯上楼,习惯性地数着,突然间却忘了,你不知道爬了多少级楼梯。当然,你还是自信的,差不多了,你想,到了。于是掏钥匙开门,结果怎么也开不开,那扇门似乎在发脾气,正在赌气着呢,就是不让你进去。你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可能?你第一想到的竟是房间怎么换锁了。你自信到这样的地步,足见你在日常生活中肯定也犯下了不少类似的错误呢。好一会儿,你才意识到门口的鞋子不见了,这一发现让你吃惊不小。一时间,你感觉像是被世人抛弃了一般,你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一样东西是你熟悉的,没有一扇门是你可以掏出钥匙能开进去的,没有一个人是会和你点头打招呼的……所有城市的楼宇都在消失,所有的工厂都在消失……城市的消失和工厂的消失似乎还不能让你感觉恐慌,你甚至因此而幸灾乐祸,说到底,你生在城市却对城市不怀好感;而一个出租屋的消失,便意味着你整个世界的坍塌,意味着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也都跟随着一起消失不见了。你一下子慌乱无比,手中的钥匙捣弄得更加有劲,似乎想把眼前的锁扭坏。你一急,还伸手拍了起来,拍出震天的响声。你大声喊着妻子的名字,喊着女儿的名字,像是电影里那些被人抛弃在荒野的人。你喊:“怎么啦?快开门,让我进去……”直到门内有响声,直到门内传出男人的骂声,你才知道自己犯下了不该犯的错误。你抬头一看,401。它并不是你的房间,它是别人的房间,你的房间还在上面一层呢。慌乱中,你意识到了危险,别人家完全可以把你当贼看待,你们之间根本没有邻居的情分,甚至上下楼遇见都不曾打过招呼,你们住在一栋楼里,你们却是实实在在的陌生人。你拔腿就跑,你感觉害怕,也在同一时间庆幸不已——你并没有被世人抛弃。你还是你,走在回家的路上。你终于顺利地打开了自家的房门,迎面笑着的是你的妻子和女儿。她们在等着你归来。你环顾房间,还是之前那个房间,没有改变,电视还放在原来的地方,那个很久以前花了一百元钱买回来的书架,那些杂乱地放着的旧书籍,还与你去上班时一样的姿势;你看了一半的书籍,还倒扣在电脑键盘上面,那是一本外国人写的小说,有点晦涩难懂,你看了很久还是没看完,但你发誓要看完。你不是一个喜欢半途而废的人,哪怕就是看一本小小的书籍,都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你坚持到最后的品质。

桌上有妻子为你煮好的白粥,碗筷已经摆好,那个靠在墙边上的碗便是你的,那双横在碗上的筷子已经等你多时。一小碗黑色的乌榄,你最喜欢吃的小菜,从小就喜欢,小时喜欢不但是因为好吃,还因为好玩,乌榄核曾是你整个童年不可缺少的玩具。你并不急于吃粥,你在两个房间之间穿梭——大概是两年前,你租下了这个有一室一厅的房屋,之前你都住在单人房,在另一个城中村里。你为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好而高兴,尽管你也羡慕人家有上百万元的钱可以买下一整套的房子。你是一个知足的人。你跟妻子说:“我们的幸福生活是慢慢过的……”是的,慢慢的,你挺喜欢这样的生活状态。其实,你的妻子挺相信你的,一直认为你是一个有想法、有智慧的男人,这也是你引以为傲的地方。你的女儿也很乖,她已经3岁了,你正担忧该不该让她上幼儿园。你当然希望女儿也像城市里的孩子一样,背着书包上幼儿园,你也是一个怯懦的人,你不希望跟过多的人有接触,而女儿上了幼儿园便注定要与人接触。你总是害怕,一旦决定豁出去的时候,你又比谁都胆大。你的女儿叫你吃粥。她的声音比妻子的好听,3岁的孩子,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你每次回家都要抱一抱她,亲一亲她的小脸,似乎在故意让妻子嫉妒。

突然楼下有人吵了起来,那家被打扰的房客找来了房东。他们的声音很大。妻子问:“怎么啦?”你吃着粥,含着一粒乌榄,吐出大大的核,一脸的满足。你说:“别人家的事,莫管,莫管!”

菜市场

菜市场离你的租屋只有50米的样子,这50米的距离,需要拐3个弯才能到达。第一个弯是巷子的出口,一段泥泞的土路,下雨天只能跳着过路,附近的货车停得到处都是,有的挂出牌子:出租,或者:搬家。车主要么开着车门,横躺着睡觉,把两只脚伸出车外,要么就是三五成群地围着打牌。每次去买菜,路过他们,你总是有一种优越感。优越感从何而来,你也百思不得其解,事实上,他们的生活比你要好,他们银行里的存款比你还多。

迎面是一个杂货店,刚开不久,可是生意很好,规模正在一点点大起来。你也经常到里面买买烟或者给女儿买旺仔牌饼干。店主算是你的老乡,那个守店的女孩长得很好看,你曾幻想着和她发生点故事——当然只是想想,30岁后,你只热衷于想,疲乏于行动。后来你戒烟了,你怎么就能把烟给戒了呢?关于这一点,你到现在都还不相信,但你确实不再吸烟了。你便很少去杂货店,也很少见到那个笑起来嘴唇刚好包住牙龈的女孩。

你拐上一段水泥路。说是水泥路,也是凹凸不平的。T字形的路口处停着几辆等着拉客的电瓶车,他们的电瓶车总是很好辨认,车上焊接了挡阳遮雨的长形布伞,后架垫了棉垫,使顾客坐起来不至于磕着屁股——他们是极具服务精神的生意人。每次从那里经过,骑坐在电瓶车上的他们便会朝你看,朝你按喇叭。你心有不快,觉得他们烦,但想到他们也不仅对你一人看、对你一人按喇叭,当然也极为虚伪地想到他们的不容易——你比他们容易一些,这样一想,你也就不跟他们计较了。

水泥路本来就窄,两边还摆了不少摊位,使之不像是马路,更像街道。摊位都是随机的,先来先摆,也没城管人员来管。菜市场就在旁边,估计这路边的摊位便是菜市场的一部分,你曾见过有人来收过钱,你猜那人就是菜市场的人。当然这事与你无关,你是出来买菜的,不能多管闲事。你顺着水泥路走,各种垃圾躺在你的脚边,有香蕉皮、西瓜皮、用过的卫生巾和避孕套……你蔑视地绕着走过。你见过有人当街摔倒,样子狼狈,从此你便十分小心,担心下一个摔倒的人会是自己,那样很丢脸。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的左手边是一处烧烤摊,此刻正浓烟滚滚,有两个穿厂服的小女孩站在前面,等着一个鸡翅膀的烤焦和熟透。你闻到了香味,随即香味又被路右边的一截裸露在外的臭水沟的味道掩盖了。你想到一个成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笑了起来。再走过去,是几处水果摊,有的是板车推着,生意人随身带一条板凳,坐在一边吆喝着:“芒果芒果,4元(钱)半斤;李子李子,3元(钱)半斤……”这样的稍嫌简陋,还有更为简陋的,挑着担子卖豆花、凉皮,也有卖火龙果、荔枝的,用的是乡下带星点的秤,称多少就是多少,不好做手脚;有的比较大牌的,用一辆小货车拉来,小货车像是一个箱子,可以四面掀起来,看着就像是一间小店铺——你更愿意给这样的摊主买东西,似乎要安全一些,东西也多,任顾客挑,价格相对便宜,但你怀疑他们的秤,你怀疑他们的秤是做了手脚的……这个城市,越堂而皇之的越带有欺骗性。

再走几步,你进入了菜市场,菜市场的全名:固戍海滨新村菜市场。你一直没怎么在意,要不是偶然一次远望,你还不知道菜市场有着名字。字迹其实已经褪色,隐藏在铁皮的缝隙里,像是一个人长久的存在,人们已经不必知晓他的姓名,见面就直奔主题。其实,一个菜市场的存在,给你的不仅是买菜的方便,有时有朋友过来,问到什么地方碰头,你实在找不出其他有特色的建筑,随口便说出了菜市场。你的朋友每次都能顺利地找到你,这在一个凌乱的城中村里,算是一件极为值得庆幸的事情。

菜市场是铁皮屋顶,冬冷夏热,只有在下雨的时候,你才感受到一个铁皮屋顶的乐趣,哗啦啦的雨声,在市场里被放大了若干倍,使本来就嘈杂的市场更为嘈杂,一种大众化的诗意让你感到了兴奋,买菜的过程似乎一下子不那么充满粗俗之气了。老实说,你是不太乐意每天早上出来买菜的,你想多睡一会儿,一个上班的人即使是一分钟的睡眠时间都是很看重的。当然,你更大的困难是不知道该为一天备些什么菜,其难度如同你不知道该为未来的人生做好哪些准备一样。有时站在人挤人的市场里,你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要买什么,不知道要往哪走。你佩服眼前这些人,他们比蚂蚁还平凡,他们家里的藏书应该也没你多,可是他们目标明确,一进菜市场就直奔目的地而去,挑选,讲价,给钱,找下一个目标,一圈走下来,手里已经拎得满满当当。你羡慕他们的果断与坦然。你有时空着手走了好几圈,那些长得很肥腻的猪肉摊档主在你第三次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就开始不朝你招手了,他们挥起大刀斩着排骨,似乎斩着的便是你的骨肉。你为此还感到羞耻,再次走过时,你低着头,或者转身往回走,像是突然想起要买一样东西。说起来,这个菜市场还蛮大,卖的东西也多,想吃的菜和肉几乎都能在里面买到,恰恰是因为它的丰富,让你昏了头。怎么说呢,有时你也是故意的,你放慢脚步,把菜市场当作一个适宜散步的场所。你对自己说:你的眼里看到了和别人不一样的菜市场。实际上,见鬼去吧!你眼里的菜市场和他人眼里的菜市场没有丝毫的区别。

右手边有一家蔬菜批发部,你喜欢去那买,那里的菜便宜,人总是很多,每次去都是人挤人,倒是旁边一家类似的店铺门可罗雀。你也纳闷,本来是一样的菜、一样的价格,怎么人们就喜欢往那家跑呢?大概是一种从众心理吧。你发现你也不能免俗,也带着这种心理。当然,你还喜欢那个收钱的女孩,喜欢不是因为她好看,恰恰是她长得不好看,你喜欢她的厉害——算数很厉害。不管萝卜白菜往秤上一戥,随口便能说出价钱,一分不多一毫不少。你读书时最怕数学,因而对数学好的人总是充满敬意。当然,你不会因为女孩算数厉害就认为她的数学好,弄不好,她没上过几年学,在她的心里,此刻在菜市场算数和教室里的数学完全是两码事,就像你觉得语文好的和出租屋里的藏书是两码子事一样。你每次站在她旁边,把菜放上她面前的电子称,两个萝卜或苦瓜,有时是一把豆角、一支莴笋。你看着她轻快地按着按键、嘴角蠕动、报出价钱的同时,一只手已经在桶里为你找零钱了。那个桶里放满了零钱和硬币,你觉得那一桶钱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钱,倒像是一桶菜叶子。偶尔,一两次,她一抬头,你们会对上眼,但随即也就彼此移开了。你拎着菜离开,突然回头问她:“能给我一根葱吗?”她朝边上一大捆葱努努嘴,示意你自己拿,你便像是得了恩典似的,点头哈腰,抽了一根葱,匆匆离去。你还需要买什么呢?你抬手数了数都买了什么,顺便也把钱算了出来,感觉差不多了,花的钱也和昨日相差无几,于是便更确定差不多了。你这才走出菜市场。因为是周末,人太多。你走的时候,有更多的人涌进了菜市场,仿佛这里是一个朝圣的场所。你似乎看见这些涌进涌出的人群,像是在跨步生与死、虚与实之间的那道门槛。

作者简介:陈再见  1982年出生于现在的广东省汕尾市陆丰市(县级)。他已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刊物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六歌》、小说集《一只鸟仔独支脚》《喜欢抹脸的人》《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保护色》,荣获《小说选刊》2015年度新人奖,现居深圳。

审核:聂学虎   责任编辑:聂学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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