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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翼的长篇小说:比天空更远(四)

 2019-09-27 11:21  来源:昭通创作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以中国大西南最后彻底摧毁奴隶制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也是以儿童视觉独特呈现解放战争少数民族悲欢离合的生动画卷,同时还是一个边疆彝族作家充满深情抒写的七十年前为建国大业甘洒热血的传奇故事。作品抒写了夷族地区的少年儿童,蒙昧混沌的苦难生活和他们对美好生活的炽热向往。同时,作品更着力于抒写的是,在中国共产党光芒照耀下,少数民族地区的少年儿童认知世界、逐步成长、汇入新中国大家庭的感人故事。


七、花母牛惹的祸


意外的事情突然发生。

太阳还没有出山,钟皓便将牛群撵放到山上。带露水的青草最营养,牛吃了容易长膘。牛肥胖了,罗火头人的脸色就稍微会好看些。

一到山地里,牛们兴奋了,埋下头啃食起来,四下里全是牛咀嚼青草“嘁嘁嚓嚓”的声音。牛有吃的,钟皓非常高兴。但其中有头花母牛,老是烦燥不安,在草地上走来撞去,东张西望,甚至几次走到了罗火头人的罂粟地边。钟皓吓坏了,忙跑过去,将花母牛鼻子紧紧牵住。

罂粟正在开花,红的、白的、黄的、蓝的,都有。漫山遍野,像一幅画一样,好看极了。罂粟甚至有一部分已经结果,嫩嫩的,绿绿的,让人喜爱。这几天,罗火头人有空就跑来巡视。看到这一片迷人的景象,他兴奋极了:

“这么美,难怪汉人叫它虞美人!”

“漂亮和有用都存在的话,我更喜欢有用。”尔沙管家说,“汉人也经常这样说。”

“这虞美人既漂亮又实用,两样都占了。如此完美的东西,世间真是少见。”罗火头人弯下腰,用指甲在一个罂粟壳上轻轻一划,绿色的壳上立刻渗出白色的汁液。他伸到鼻子前,深深地嗅了一大口,不无自豪地说:

“我罗火头人,就是有福气!看,今年的收成,肯定要赛过其他山寨!”

尔沙管家连连说:“就是呀,我家罗火头人向来心善!有天神恩梯古兹保佑,洪福齐天!白花花的银子,到时得人背马驮……”

罗火头人满意地点点头。

“今年十月年给寨子里每人发一块棉布,让他们感受头人的温暖……”尔沙管家满脸是笑。

罗火头人白了尔沙管家一眼:“多亏你还是个管家啊!眼下的局势,你不是不知道。孰轻孰重,得要拿捏好才行。有了钱,我首先得置办一批军火。军火多了,我才能在夷山当老大。不然老吃败仗,我罗火头人脸往哪里放?”

罗火头人清楚,自己坐上苦荞地头人的宝座之后,尔沙管家就一直追随着他,和他一起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尔沙管家是个智足谋多而心怀善良的人。几十年的光阴里,尔沙管家为这个山寨的平稳和繁荣,累弯了腰,苦白了头。但这家伙,整天老是在叨念要稳定,要稳中才能求进。还老是怕打冤家,寨子里的人一端枪,他就紧张得不得了。罗火头人为他的安全作想,几次给他配枪,几次往他腰上挂刀,他都拒绝了:

“心里的善,就是最厉害的武器。”

看看,和他罗火头人说这些!

罗火头人对尔沙管家从汉人那里学来的东西,也并不反感。他私下对尔沙管家说:“寨子强大了,不仅给大伙发棉布,还要把汉人所有的好东西,都买进来。”

尔沙管家笑了,连连称是,称赞头人英明。

罗火头称霸夷山的想法,人人皆知,当然钟皓也是知道的,因而他也就知道罂粟的重要性。当看到那头花母牛这样不识时务,他就紧张。

今天出门,忘记了给花母牛鼻子上拴棕绳,要控制它,就有些困难。钟皓用根木棍拍了拍牛屁股,努力将它撵到草地里,连忙跑到树丛里割了一把红茅草。用红茅草搓成绳拴牛,绝对稳妥,比棕绳差不到哪儿。

钟皓的速度很快。但他的速度没有牛快,当他提着搓好的绳子,来到花母牛先前在的地方,根本就没有牛的影子。

他循着牛脚迹跑去,找到花母牛时,他傻眼了。

一大片罂粟地里,红红、白白、黑黑的花海中间,几只公牛团团围着花母牛,转来转去。花母牛朝左走,它们就奔往左。花母牛朝右走,他们就奔往右。它们在向花母牛献殷勤呢!

是牛发情了!

它们的脚下,罂粟的枝叶、花果,践踏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钟皓吓坏了,他满脸苍白,双眼发直,手脚酸软。脑子不听使了,一时不知所措。

在附近森林里打猎的曲木赶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人一起将花母牛牵出罂粟地,几头公牛总算跟着走了出来。

大祸降临!

罗火头人气坏了,命令家丁将钟皓捆了起来,挂在寨子中间的大树上。他亲自挥鞭,将钟皓往死里打。鞭子是牛皮割做的,醮了水,打在人身上,比木棒还巴肉。

“啪!”皮鞭打一下,罗火头人骂一句:“烂娃子!”

“啪!”皮鞭又打一下,罗火头人又骂一句:“臭娃子!”

罗火头人骂一句,打一鞭。不一会儿,钟皓便皮开肉绽,满身血淋淋的。

罗火头人下手如此用力,钟皓全身已破烂得不成样子。

曲木生气了,他看不下去了,忍不下去了。他忘记了,阿爹倘热刚于头年去世,一家人还没有从悲痛的阴影里走出。他忘记了,乌佳多次告诫他,靠山倒了,一定要忍受。他冲过去,一把将罗火头人手里的鞭子夺在手里,用力扔了出去。鞭子像条没命的蛇,缩头缩尾地在空中划过,落在墙外的草丛中。

一个白夷,敢对头人如此无礼。如此犯上,这在苦荞地寨子,可是从没有过的事。

罗火头人双眼圆瞪:“曲木,你找死!”

曲木的确是找死,罗火头人的家丁冲上来,很快将他按翻,捆了起来,吊在钟皓对面的另一棵大树上。

这样犯上的人,要处死的办法多的是:上吊、投井、坠崖、服毒、鞕笞……多的是,这些在山寨传承了上千年的刑法,要治这两个不懂事的家伙,还不易如反掌?

罗火头人,践踏罂粟的,是你家的牛。你不惩罚牛,却嫁祸在巴巴实实为你干活的人身上,天理何在?”曲木看来是铁心作对了。

罗火头人:“石板不长草,牛羊不去踏!牛是人放的呀!他不管好牛,难道不是他的事吗?”

“他是在为你干活!有收入是你的,出了事却让他来承担,你配当头人吗?”曲木一追到底。

罗火头人颜面大跌,他脸都气青了,掏出枪来抵在曲木的额头上:“你以为神枪手还在呀?还能为你壮胆呀?你狗胆也太大了!你死去吧!”

“头人息怒,我有话要说。”在他手指扣动扳机之前的一瞬间,尔沙管家附在他的耳朵边,小声说了几句。

罗火头人大约是听进去了,他将手枪收回,塞回腰间的枪套里,拍了拍,大步走回议事厅。

他把尔沙管家叫来:“怎么处理?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吧!我要让夷山所有的人都知道,要在我罗火头人脑门上划圈的人,有这样的下场!”

尔沙管家:“是的,头人!这是山寨的大事,我请吉克毕摩来,让他先择个日子。”

这是对的。罗火头人家办事,向来都是有依有据。多年来,尔沙管家为罗火打理这个家支的内务,倒是没有啥纰漏。

罗火头人点点头。

那天夜里,当吉克毕摩的诅咒经念完,东方开始亮起来时,钟皓和曲木逃走了。

罗火头人率领家丁搜遍了整个山寨,甚至把容易藏身的苦荞草堆都翻了个遍,居然连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他们失踪了。

乌佳和孩子留了下来,罗火头人是不能对乌佳和她背上的孩子下手的,这是夷人的规矩。

几天后,寨子外面的一个山洞里,两个男人正在密谋什么。

他们正是钟皓和曲木。擦了很多草药后,受伤的身体略有恢复后,两人作好了逃亡的准备。他俩选择的路线,就是想办法钻过这个山洞,攀沿绝壁,溜到金沙江边,渡过江去。一旦过江,就万事大吉。

但是,眼下的问题是,怎样才能从洞里出去,躲开罗火头人的追捕,绕到悬崖边呢?

这可是一个只有进口、没有出口的洞呀!很麻烦,两人眉头不展。

乌佳从内心可不愿意他们离开,他们这一走,就是生离死别。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只有天神恩梯古兹知道。泪水,像条小小的溪流,迅速滑过脸庞。

“我会回来的。”曲木知道这样的话,一点意义也没有,但他也只能这样安慰乌佳。

钟皓心里生疼。他从乌佳手里接过觉格,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干儿子,好好活下去,保爷保佑你!保爷会回来的,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突然,一个黑影出现在山洞外面。钟皓举起砍刀,而曲木则将枪口对准那人的胸口。

那人连忙摆摆手:“别乱来,小伙子们!”

他们定睛一看,原来是尔沙管家。尔沙管家从披毡里往外掏东西。先掏出一大坨牛肉,柴火烧烤的,手一撕,香味就往鼻孔里乱窜。再掏酒。土罐子装的那种,拴了根绳,系在腰带上的。

尔沙管家把这些东西往地上一扔,两个小伙子吓得一大跳。

尔沙管家说:“这都是慰劳你们的,好好吃,我有话说。”

两人的口水直冒,淹满了整个口腔,但两人哪敢吃管家的东西。他们放下手里的武器,小心地将口水咽回。但还是忍不住,口水咕噜、咕噜,流了出来。

钟皓暗自揣摸,这老家伙的肚子里,到底卖的是啥药?是不是也像是汉人的风俗,让人死前,给个饱,不当饿死鬼?

尔沙管家说:“给你们送别。”

这话更是吓人。

瞒不过了,尔沙管啥都知道。唉,看来末日到了。钟皓回想了此前的若干细节,尔沙管家老谋深算,表面好,其实是拿住了自己的命脉。

也不管了,钟皓想,反正都是死,那就别做饿死鬼吧!他放开吃,让曲木也放开吃。

肉吃光了,酒喝完了。擦擦嘴,钟皓站起来:“尔沙管家,请便!”

尔沙管家站起来,伸手去拉钟皓。钟皓本能地往后一躲。尔沙管家笑,领着他们走到岩洞的尽头。在一个巨大的石头面前,他用力一推,那石头訇然崩塌,往外跌落。

“外面有条猴子路,你们快走!越远越好……”

原来,尔沙管家对这洞的情况,比他们还清楚。

钟皓将头伸出洞口,那块巨石已呼啸着落下悬崖。下面就是滔滔金沙江。

泪水像小虫一样,爬满了两个年轻人的脸。钟皓“咕咚”一下跪在了尔沙管家的面前:

“您是我的再生父母!以后,只要我活着,我会第一时间来看您,我会来报答您……”

尔沙管家捂着脸,哭了,泪水像两条爬虫,在他深深的皱纹里迅速流下。

尔沙管家无力地挥着手:“你们,快走吧!越远越好……”

他俩再次朝着尔沙管家深深一揖,迅速钻出洞,攀沿着外面的绝壁,瞬间消失……



八、枪的来历


苦荞地寨子里,有个远近闻名的狩猎高手:倘惹。这个叫做倘惹的人,就是觉格的爷爷。爷爷从十多岁开始,就枪不离手。上山打猎,枪背在身上。晚上在火塘边睡觉,枪也是放在披毡里层的。他见狼打狼,见兔打兔,一枪一个准,很少失误。据说,某年某月,深夜,月色朦胧,树影绰绰。一只猛虎饿昏了,在山上找不到填肚子的东西,循着羊的膻味,糊里糊涂蹿进寨子来,要吃罗火头人的羊。倘惹在睡梦里惊醒,听到牧羊人惊惶失措的叫喊,一步跳起,一边往羊厩跑,一边往枪管里装火药。当他赶到羊厩时,一只猛虎衔着一只羊,从里面奔出。爷爷往路中间一站,从容不迫地端起枪。他信心满满,这一枪打出去,眼前这只老虎,脑门不开花,眼睛也要瞎掉一只的。可他的扳机还没有扣动,那猛虎却突然张口,放下口里的羊,前脚一屈,矮下,朝他叩了一个头,低啸一声,转身,四蹄腾空,消失在莽莽苍苍的大山里。

爷爷面前,留下那只瑟瑟发抖的羊羔。

爷爷太及时,羊羔没有成为猛虎口里的朒朒,活了下来。

此后多年,山里的猛虎,再也没有伤害过寨子里的生灵。据说,夷山里的虎豹,只要嗅到爷爷的气味,看到爷爷的影子,听到爷爷的咳嗽,就会夹着尾巴,远远逃遁。

爷爷被奉为寨子里的英雄,人们四处传扬。他自己却傻了眼,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吉克毕摩说,爷爷的枪口有血腥味,爷爷身上有杀气,虎豹是有灵性的动物,嗅到就魂飞胆丧。

爷爷抬起枪口,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黑乎乎的枪管,的确让无数的动物丧生。

“那,其它的动物也怕吗?人也怕这枪口吗?”爷爷问。

吉克毕摩说:“无辜的生命怕它,罪恶的生命不怕它。”

“那我就用它,对付那些罪恶的生命吧!”爷爷说。

爷爷勇敢无畏,爷爷枪法神奇,爷爷德高望重,爷爷因此而被果基头人看中。果基头人到哪,都会带上爷爷。爷爷仿佛是他的影子。

其实,那个时候,爷爷已经不年轻了。四十好几的他,还背着一支枪,骑着一匹马,翻山越岭,神出鬼没,哪里有麻烦事,就奔向哪里。

一九三五年五月,已是初夏,天气正好。山寨里的空气却突然紧张,个个脸色寡白,神色惊惶。

到处的人都在传说,刘伯承带着红军队伍进入凉山了。

刘伯承是红军先遣部队的司令,这个大伙都知道的。

汉人部队的突然造访,令所有的夷人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这么多带着军火的汉人进入夷山,会给这里带来怎么样的灾难。又有人说,蒋介石也亲自到了附近,派出了十万大军,围、追、堵、截,要将红军全部歼灭,要让他们像当年的石达开一样,在大渡河边全军覆灭。

这把火一旦烧起来,枪炮一响,都是要死人的。家家户户紧张极了,男人忙着加固寨门、围墙和碉楼,忙着修理枪支,霍霍磨刀;女人忙着屯积粮食、腌烤干肉,忙着赶制披毡;只有孩子们不知危险的来临,大人越忙,他们就越兴奋。

山寨里的人,睡着的时候,担心再也醒不过来。早上睁开眼时,又担心一个整天怎么挨过去。能不能平安地捱到下一天,谁也没有个数。

天呐!战争的恐怖,胜过人间的所有灾难。

没多久,红军来了。寨子里的人都全副武装,如临大敌。有枪的都端起了枪,没有枪的,就举起砍刀、锄头,甚至在寨楼上、房屋四周,都堆满了石头。

想象不到的是,事情突然发生逆转,

那天,爷爷骑着马、扛着枪,随行于果基头人的马队中间,捍卫夷山和夷人的尊严,是老辈人就传下来的、义不容辞的责任。果基头人很焦虑,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果基家支正和夷山其他几个家支打冤家,互相争斗,损伤惨重。这种形势下,一旦搅进了第三方,局面更无法控制。但他也很兴奋,他听说红军进入夷山了,听说那个叫刘伯承的头儿,打仗的办法多,所向披靡,从来没有吃过败仗,心里十分忐忑。他清楚,红军连强大的国民党兵都不怕的,夷山的各种势力,对于他们来说,肯定算不了啥!

果基头人一直在冥思苦想。突然,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如果能与他们交上朋友,得到他们的帮助,友谊的手越牵越温暖,岂不更好!果基头人因为这个想法而兴奋不已。

他们刚走到乌勒苏泊湖边,突然有通司跑来,说红军首长要同头人对话。

正中下怀,果基头人松缰立马:“好呀!”

很快,一支不长的马队奔了过来,打头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红军首长。那人威风凛凛,气度不凡。而跟在他身后的一群人也精明干练,虎虎生威。

通司介绍说:“这是果基头人小叶丹。”

果基头人拉了拉灰色披毡的领子,正了正头顶威武的椎髻。

戴眼镜的首长立即跳下马来,双手抱拳。他身手敏捷,文质彬彬。

通司又说:“这是刘伯承司令。”

“咕咚!”果基头人也立即跳下马来。他看了看眼前这个人,问:“你真是刘司令?”

通司的回答是肯定的。刘伯承也答道:“我是刘伯承。”

果基头人一听,举起手来,便要摘下黑帕子行大礼。

刘伯承急忙上前扶住说:“兄长,千万不可!”

果基头人说:“我们双方讲和……”

“愿群山变成亲人,愿峻岭变成朋友,愿金沙江变成我们共同的血脉!”刘伯承说:“我介绍一下啊,我们红军呐,是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是为受欺负的人打天下的。主要是想让大伙都过上好日子。我们实行汉夷平等,夷、汉,还有很多民族都是一家人。”

果基头人说:“是呀是呀,肩膀一齐为弟兄……”

我们自己人不打自己人。要联起手来,去打欺压我们的军队、军阀。我们现在从夷山经过,暂时借道,对你们秋毫不犯。以后红军回来,大家一起种地,一起养畜,一起吃坨坨肉,围着火堆,跳锅庄舞……”

这话说到了心坎里了。

刘伯承一边说,通司一边认真翻译。双方沟通得非常愉快。于是,刘伯承和果基头人欣然决定,两人结拜兄弟,同生死,共患难,今生今世互帮互助。

共产党的司令,如此大义,真的与众不同。

果基头人叫爷爷捉来一只鸡,杀了。没有酒和酒杯,刘伯承便让他的警卫,从行军包里取出两个瓷盅,舀来乌勒苏泊湖里的水,以水代酒。

夷人常说:家人反目,蜜汁也会苦心;朋友和睦,凉水也是美酒。看着刘伯承司令一脸的诚意,果基头人异常激动。

他们将鸡血缓缓滴入两个瓷盅,按照夷人风俗,先喝者为大哥。

果基头人抬手示意,要刘伯承先喝。

这是夷家人尊敬人的礼节,刘伯承慷慨应诺。他扶了扶眼镜,正了正军装上的风纪扣,高高地端起瓷盅,大声发誓:

“上有天,下有地!今天,我刘伯承同果基头人,在此结为兄弟。如有背叛,天诛地灭!”

刘伯承说完,便一饮而尽。果基头人一直在静静地观察着这个汉人的一举一动。爷爷则紧紧攥着手里的火药枪,紧张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夷人性格直爽,态度诚恳,见到这戴眼镜的司令如此爽快,胸有大义,无半点虚伪,在场的人心里扭紧的疙瘩旋即解开。

果基头人脸上浮起了笑容,那笑是从心底里出来的。爷爷心里也轻松了下来。

“好!”果基头人大叫一声,也高举瓷盅发誓:“我果基小叶丹,同伯承司令结为兄弟,愿同生死,共患难。如不守约,同这地上的鸡一样,没有好下场!”说完后也一饮而尽。

爷爷深有感触。果基头人与汉人首长这一结拜,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也是夷山的第一次。果基头人可从来没有不喝酒的,但这没有酒的结拜,却让人铭记终生,载入了史册。

“你我兄弟,情深意长。我不希望老是打仗,希望夷汉一家亲,大伙都过上好日子。为了大局,我还得再走征程。希望兄弟你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乡亲,让我们整个夷山平平安安。”

刘伯承说完,叫警卫扛来一大捆步枪,要送给果基头人。

整整十支!这礼太厚重了!果基头人,还有所有随行人员大出意外。

“最好不要用来杀人。保护好自己,才是枪支的最大作用。”刘伯承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把左轮手枪:“送你,保护好自己……”

火把不点不燃,道理不说不知。刘司令的话,更是金玉良言,果基头人似有所悟。

来而不往非礼也,果基头人搓了搓手,拍拍脑袋,想了想,让爷爷将自己骑乖了的大黑骡子牵来。果基头人把缰绳往刘伯承手里一塞:

“它跟了我好几年,是个好脚力。夷山最险的路,它都熟悉,它会帮助你走过最困难的里程……”

爷爷看到,刘伯承取下眼镜,擦了擦眼眶:“好兄弟……”

爷爷喜欢枪,对枪有着特殊的感情。一看到枪,他的眼里就会放光,看到好的枪,就恨不得就拿过来亲手试试。刘司令和果基头人结盟时,他看到红军扛着的枪,就十分羡慕,但又不敢说,当然更不敢要。现在,他代表果基头人,接过这些枪来,激动不已,手足无措。

这枪就在他的手里了,他内心的那种兴奋,真是无法言说。他暗地里择了一支,并请示果基头人,由他个人保管使用。果基头人当然同意啦!只是反复告诫他,刘司令送的东西,红军送的东西,一定要保管好,要胜若自己的手、脚,甚至生命。

爷爷点点头。夷家人承诺过的事,决不会反悔的。

刘伯承邀请果基头人一行赴宴。他们按照夷人的风俗,吃大块的坨坨肉,喝大碗的苦荞酒。在酒席上,刘伯承将一面书写着“中国夷民红军沽鸡支队”的红旗授与果基头人:

“它是我们的方向。留下它,它会给你带来力量……”

爷爷亲眼看到,清楚记得,干了一大碗酒后,刘伯承说话啦!他劝解夷人内部不要打冤家,不要冤冤相报,不要互相欺凌,不要内讧。枪口要对外,汉保夷,夷保汉,团结起来,对付那些残害夷人的统治阶级。

“兄弟嘛,兄弟就得互相帮助,互相包容。有衣同穿,有饭同吃,有酒同喝,有福同享……”

听到这样的话,爷爷悄悄紧了一下手里的枪。

红军军纪严明,上级、下级之间相处非常融洽,这种和谐的气氛让他向往。爷爷端起酒碗去敬刘伯承司令:“司令,我可以参加红军吗?”

刘伯承笑。他摘下眼镜,呵了一口气,擦了擦,再戴上,仔细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位性情耿直、热心热肠的夷人。刘伯承想了想,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感谢他的信任。但刘伯承话锋一转:

这位兄长,红军队伍里,如果有你这样的人加入,当然更好。但现在情况特殊,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果基头人,眼下会面临更多的事,他的身边,不能没有像你这样有肝胆、有能力的人。”

爷爷有些失望,自己年纪是大些,但论体力、眼力和枪法,好多小伙子,怕不一定比得过自己呢!

刘伯承将酒一口喝干:“很快,我们就会回来的!很快,我们就会相逢的!到时,我们一起,为更多人的幸福生活,一起努力……”

红军走后,凉山又发生了很多惊心动魄的事。灾难深重,暗无天日。每有空闲,爷爷就将那枪扛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他一遍又一遍地将瞄准器对着远的山、近的树,试图扣动扳机,打出响亮的一枪,让刘伯承司令能够听到。

那时,曲木已经满十六岁,曲木每天放羊回来,就缠他:“阿爹,你教我打枪吧!”

爷爷不吭气。他不是不理,人觉得世道太乱,天天扛枪不是好事。

“好好放羊吧!羊肥了,才有肉吃。”爷爷说。

爷爷,还有果基头人,他们常常在清澈干净的乌勒苏泊湖边,吃坨坨肉,喝苦荞酒,然后手拉手,跳起锅庄舞,放声歌唱:

清清湖水流不尽,

红军啊!

红军一去已数春,

也不呀,捎个信。

夷家心里苦,

干柴烧了几大堆,

三天三夜说不尽。


夷家受尽千年苦,

红军啊!

夷家有苦无处诉,

也不呀,捎个信。

夷家心里疼,

辣酒喝了几大坛,

醒来还是天不明。


等你们,

回来看看夷家人……


(未完待续)



吕翼     彝族,昭通日报社总编辑、昭通文学艺术家创作中心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中国首届“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中共云南省委联系专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大家》等发表小说多篇(部),有作品入选《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小说创作多次中国作协扶持。获过云南省文学艺术精品奖、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奖、云南省优秀期刊编辑奖、云南省少数民族文学精品奖等十次奖项

在儿童文学创作方面,出版有长篇小说《疼痛的龙头山》《云在天那边》《岭上的阳光》等。长篇小说《疼痛的龙头山》获第八届“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短篇小说《鹤儿飞呀飞》入选《2016年度中国儿童文学精选》,获“云南省2017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长篇小说《岭上的阳光》入选《中华读书报》评选的2018年度全国15种少儿好书”排行榜。

来源:昭通创作

审核:聂学虎   责任编辑:雷娟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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