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创作
2019-09-27 11:19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以中国大西南最后彻底摧毁奴隶制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也是以儿童视觉独特呈现解放战争中少数民族悲欢离合的生动画卷,同时还是一个边疆彝族作家充满深情抒写的七十年前为建国大业甘洒热血的传奇故事。作品抒写了夷族地区的少年儿童,蒙昧混沌的苦难生活和他们对美好生活的炽热向往。同时,作品更着力于抒写的是,在中国共产党光芒照耀下,少数民族地区的少年儿童认知世界、逐步成长、汇入新中国大家庭的感人故事。
五、不速之客
寨子里的牲口遭了殃,一头头都让邓白嘴圈了起来。每隔一两天,兵营里就宰杀一头,又是煮,又是烤,又是炒,一伙人吃得满嘴流油,撑得肚子涨鼓鼓,走路都要扶墙。牲口慢慢少了,没有牛放了,没有羊放了,荞麦地也一片荒芜。
觉格心慌,黑箭在他的心里跳来跳去。觉格几次要出门,但都让阿妈给拽了回来。阿妈将他往门里一推,锁一上,火烧火燎地跑了,比兔子还快。觉格知道,阿妈是去罗火头人的府上。她觉得现在寨子里太乱了,是去向头人打探消息,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头人是大伙的主心骨,平日里是狠了些,架子大了些,出格的事情没少做,下层人都敬而远之。但遇上大事,还得由他作主,还得听他的话。现在寨子里太乱了,个个头上都像是架了一把刀,不知道啥时脑袋会掉下来;心里像埋着一堆炸药,不知道啥时会爆炸。夷人性格倔,越是遇上困难,腰杆就越硬,头就昂得越高,就会越团结。这个时候,不管是黑夷还是白夷,都心往一处想的。面对大是大非,夷人从来没有拉稀摆带过。
觉格突然感到冷。他往火塘里丢了一把松毛,用木棍挑了一下。埋在火塘里的火星,遇到了空气,再度燃烧。夷人的火塘是不会熄灭的。从点燃的那一天开始,火就一直驻在里面,火也是夷家的神,叫做阿多纳。一个家里,只要火不熄灭,就说明阿多纳还在护佑,这家人还在。只要有火熖熊熊,一家人就会兴旺发达。
松毛嗞嗞燃烧,火焰升腾。可觉格冷,他将披毡收拢,往火塘边再靠近一些,还是冷。他这才发觉,不是温度太低,自己是有事,心慌呢!
他站起来,拉了拉门,门被阿妈锁得死死的,要拉开是不可能的了。他从窗户往外看了看,外边的天空倒是一碧如洗,蓝得一尘不染。几只鸟儿从窗外飞过,它们不知道忧愁,一边飞,一边叽叽喳喳,让觉格羡慕。
他再次想起黑箭。他想起了黑箭的翅膀,还有黑箭转去转来的小眼睛。
“黑箭!你现在怎么样了?”
他用力摇门,门一点也不动,不用说打开了。门是木门,厚厚的杂木做成。锁是铜铸的,也不知道铸匠用了多少的铜料,非常结实。那都是阿爹十多年前,离开苦荞地寨子前,就给安装好的。
觉格死命摇动,并且大叫:
“开门!开门!”
觉格希望有人能够听到。
觉格把眼睛贴在门缝处,努力往外看,他试图看到有人过来。
没有多久,门缝外,尔沙管家一步一顿走来。这个老人,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
“快把我放出去!”觉格叫道,“尔沙管家,钥匙就在门头上。”
夷家的门房钥匙,只锁君子,不锁小人,一般都不带在身上,外出锁了门后,往门外的某个地方一塞,回来要开门,拿出即可。
尔沙管家很容易就找到钥匙,但他手上有伤,费了很多劲才打开门。锁空里都生锈了。
“我要去看黑箭……”觉格突然觉得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捂嘴。
“我陪你去吧!”尔沙管家说,“你们的秘密,史薇都和我说了。”
觉格有些生气:“她为啥要说?她都到哪里去了?”
尔沙管家往四周看了看,凑在他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罗火头人呐,已经将史薇和她阿妈送走了,说是到成都那边读书。她死活不去,说就想在寨子里读。被罗火头人打了一顿。走之前,来不及见你,就让我告诉你,还要我给你帮助。你们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
觉格点点头,离别的忧伤弥漫在他的心头。史薇说走就走,而他觉格却寸步难行。史薇这一走,罗火头人恐怕就不会在寨子里办学了。那样,他觉格一辈子将与书本无缘,世间就此又多了一个睁眼瞎。
睁眼瞎,他就是个睁眼瞎!他这个睁眼瞎,将像他的祖祖辈辈一样,无法与外界说话,无法学到新鲜的东西。他觉格,从此无法找到在他记忆深处的阿爹……
觉格背上背箩,尔沙管家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牵着觉格。一老一少,踮着脚,悄无声息地溜出寨子。寨子外的大树下,原来是罗火头人的部下——夷人娃子扛着步枪站岗的,现在变成了两个穿黄狗皮的家伙,毛胡子和刀疤脸。他们手里提着的是贼亮贼亮的长枪。每次从这里经过,觉格都在担心,那枪管里会不会突然射出无情的子弹。
他们因为有了这样的枪,不仅在苦荞地,而是在整个夷山,占山为王,横行霸道。觉格想,要是他们的枪坏了,或者那些枪全都归自己拥有,该多好。
两人见尔沙管家和觉格过来,把枪一横,黑黝黝的枪口杵了过来:
“糟老头,小屁娃,干啥?”
“我们拾松菌去。”觉格反过手,拍了拍背上的箩筐。
刀疤脸凑过去,往背篓里看了看,里面空空无有:“最近山里都长什么菌呀?”
觉格说:“长官,有青头菌、黄丝菌、胭脂菌、钉子菌……”
“都很一般啊,还有没有更好的菌?”
“有猪拱菌……”觉格说。
邓白嘴从里面走出来,最后一句他听到了。他来劲了,咽了咽口水说:“小家伙,有猪拱菌呀?快去拾来,有多少,我要多少。”
毛胡子说:“连长,他是骂人呢?什么猪拱菌,人是猪吗?”
“扯淡!你懂个屁!真是个大老粗!告诉你,我听人说过,猪拱菌是全天下最香、营养最丰富的菌子。到了夷山不吃猪拱菌,枉活一世了。”邓白嘴说完,突然想起什么,站住,对尔沙管家说:
“昨天多有失敬,希望你见谅。你知道,任何军人,对阻碍自己的行为,都不会轻易放过的。”
邓白嘴对觉格说:“你们俩啊,没有事情就不要守在家里,要在外面跑跑。要是看到一个腿伤的汉人,尽快告诉我,我给你们糖吃。要是能捆着来见我,送你们一台望远镜……总之,就是,只要抓到这个人,你想要啥,都是可以实现的。”
邓白嘴承诺过的,很少有兑现的,哄哄骗骗是他的特长,就是骑着老鹰唱歌,尽是高调。昨天说的,今天他就会忘记了。早上说的,下午他也会记不清。当面说的,背后就不认账。特别是喝了酒把胸口拍得嘭嘭响的那种承诺,根本就不会兑现。他的糖,苦荞地寨子娃儿们都知道,又大又甜,而且有很多种水果的味道。但谁也没有见到过,谁也没有得到过半颗。盐巴水不解渴,漂亮话不管用。觉格不指望他的糖,但他说的望远镜,觉格倒是非常喜欢。觉格听人描述过,用这个东西放在眼前,可以看到层峦叠嶂的万水千山,可以看到云彩上面飞翔的鸟儿,可以看到江底奔腾的波浪,甚至是礁石上的图案。
哈,要是真得到那东西,说不定站在山顶上往远处一看,夜里能看到月亮和星星。白天呢,能看到蔚蓝的天空、变幻的云彩和高飞的岩鹰。
天那边会有些啥呢?
其实有啥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看到阿爹。能看到他,就好……
刘白嘴在这人头上,下这么大的功夫,可以看出,这个人太重要了。那,这个人又是谁呢?这人是干啥的呢?觉格正想问,却见邓白嘴回头命令毛胡子给他擦鞋上的泥巴,便噤了口。
邓白嘴坐在石坎上,跷着二郎腿,那长筒马靴上全是泥土。看得出,邓白嘴刚去山上奔波回来。
他去打猎了?
还是去追刚才他说的那人?
对于猪拱菌,邓白嘴说的不错。苦荞地寨子气候特别,土壤更是不一样。每到秋天,满山遍野都会长各种各样的菌。这是山珍,是上天赐给山里人的宝贝。有半年时间,寨子里的人可以天天吃新鲜的菌子。刚才说到的猪拱菌,是一种非常稀有的菌子。它样子黑黑的,并不起眼,从外表看,和那种很小的洋芋、土坷垃,或者马粪团没有什么区别。但只要一出土,切开,就会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味道。在所有动物中,猪对这种菌的气味十分敏感,只要附近的土里有,它就能嗅到,猪嘴筒子往土里一插,就会千方百计把它拱出来。
这菌子便由此而得名。要拾这样的菌,有经验的人常常会跟在猪的后面。猪一开始拱土,就把猪撵开,抢先拿到手里。
觉格和尔沙管家在树林里绕来绕去,慢慢离开邓白嘴等人的视野。前后左右一看,没有人跟踪,便朝着那个隐秘的“天宫”奔去。
很快,他们钻进了“天宫”。
哈,那只幼鹰——黑箭还在。它见人来,轻轻拍了两下翅膀,趔趔趄趄走了几步,好像是在对他俩说:
“看看,我没有死……”
“看看,我好多了……”
“等了这么久,你们终于来了……”
两人的心落了下来。觉格小心走过去,将黑箭抱起,看了看它的伤口,血迹早已干了,伤口有些肿胀。
在尔沙管家的帮助下,觉格给它换了药。
尔沙管家从衣兜里掏出一坨肉,放在手心,朝黑箭递了过去。
黑箭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了看尔沙管家手里的肉,又看了看两人,低下头,伸过喙。
黑箭的喙刚接触到肉,它却不吃,突然举起头来,眨了眨眼睛,朝着洞的深处,不安地叫了起来:
“啾——”
觉格:“黑箭,你怎么了?”
黑箭的脚在地上转动了几步,再次将头朝着洞的深处:
“啾——”
尔沙管家也往洞的深处看去:“鹰是有灵性的东西……”
“啾——”
黑箭一边叫,一边往里走。伤未痊愈,它走得跌跌撞撞。
“是有狼虎吗?”
“是有虫蛇吗?”
“是有坏人吗?”
觉格迅速作出若干的设想。他矮下身子,小心地跟在黑箭的后面。尔沙管家也从地上拣起一个石头,跟了过去。
近了,近了,近了……
突然,山洞的不远处,传来了阵阵呻吟。
凝神一听,是人的声音!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两人还是吓了一跳。尔沙管家将手里的石头紧了紧,高高举起。觉格迅速攀上“天宫”的高处,取出步枪,枪口迎着黑乎乎的“天宫”深处。他拉上枪栓,右手的食指扣在扳机上:
“你是谁?”
“举起手来!”
“老实点,不然我开枪了!”
那洞的深处,又一声呻吟过后,一个比岩石更黑的影子动了起来。觉格和尔沙管家一步步逼过去。他们看清了,那是一个人,衣衫褴褛,两手空空,一看就是逃荒躲难的那种。
那人说:“别,别开枪,听我说……”
觉格突然想起邓白嘴说过的话,这个人会不会就是他要找的人?
觉格:“快说,你是谁?”
尔沙管家说:“你是从哪家逃出的娃子?你不要命了!”
那人呻吟了一声:“我……是……钟皓……”
“什么?你再说一遍。嘟嘟哝哝的,不说清楚,我真的要开枪了!”
“你看住他!”尔沙管家摸索着,在角落里找到一根藤条,扭了几扭,让藤条变得柔软些。他预备用来捆人。这种藤条有着十足的韧劲,比棕绳还结实。
在“天宫”里。那人说:“小朋友,放……下枪,我有话……”
“放下枪?你想逃跑吗?没门!”觉格脑子里多了一根弦,他觉格可不是好骗的。
“你……那枪……打不响的。”那人又说。
觉格有些奇怪,自己的枪打不响他都知道,是不是他在枪上使了坏?他迎着“天宫”的顶上,扣动扳机。
预料的枪声,果然没有。
觉格有些失望,同时也有些恼怒。眼前这个人,连自己的枪不会响都知道,自己太被动了。
他是神?还是仙?
尔沙管家噼噼扑扑赶了回来。
觉格放下枪,迅速抽出腰刀,挥了挥说,“我的枪不会响,可这刀刃,狼头也能切掉的!”
“别……”钟皓举起手,有气无力地摇了一下,说:“夷家的刀,是不杀朋友的。我腿受伤了,挪不动了。我是钟皓……”
尔沙管家举起手里的藤条,正要把这家伙捆起来,听清这人的说话,犹豫了。这个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还有,这个人说他是钟皓。
钟皓……
钟皓。尔沙管家的记忆里,一次又一次地回放这人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回放这人的名字。
“抬起头来,看着我!”尔沙管家命令道。
那人动了一下。觉格突然叫道:“小心,他有枪!”
尔沙管家瞬间卧倒。那人说:“别……我不会开枪的。”
尔沙管家站起来,那人抬起了头,尔沙管家低下了头,两人在这黑暗的山洞里互相对视。尔沙管家昏花的眼里,似乎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
在苦荞地要见外地人,一般都很难。在觉格的记忆里,他见过的,有刘白嘴和他手下的黄狗皮士兵;有每年进寨两三趟的生意人,他们带来缝衣的针线、小圆镜、布匹、盐巴等稀罕之物,回去就撵走大批的牛羊,驮走不少的山货;再有就是觉格的保爷了。但觉格对保爷记忆模糊,他走的时候,觉格也就三岁……
觉格茫然而不知所措。
慢慢地,尔沙管家的记忆复苏了,他想起来了,确定了。
眼前这个人,就是十多年前,从寨子里逃走的娃子——钟皓。
尔沙管家借着洞外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看了看他,深邃的眼睛逼视着他:
“你是钟皓?你认识尔沙管家吗?”
“尔沙管家?他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呐!”
“你的大恩人?”
“是,他救过我的命……”
“你不会说假话吧?我就是尔沙管家……”
钟皓努力让自己站稳。他擦了擦眼睛,朝眼前这位老人看了看。他惊喜地说:“尔沙管家?你真的是尔沙管家!刚才我觉得您眼熟,一时却不敢相认……”
钟皓屈下身子,就给尔沙管家磕了一个头:
“记得吗?我说过,只要我不死,我就会回来看您……”
“果然是你!”尔沙管家笑了。尔沙管家扔掉手里的石头,将他扶起:
“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吗?吉人自有天佑。你不仅没死,还长结实了!如果在其他地方,我还真认不出你来……”
钟皓还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之中。他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位老人:
“你脸上的皱纹怎么这样深?你的头发怎么这样白?你的腰怎么这样佝……”
尔沙管家的身体往前趱了趱,捶了捶背:“老啦,这些年,风风雨雨,这山寨,就从没有太平过……”
“我这次来,情况特殊,没能给你带啥礼物……”钟皓有些惭愧,“不过,整个苦荞地人都过了好日子,我想就是最好的礼物。因为,当年你也曾私下里唠叨过……”
尔沙管家没大细听他说的什么礼物不礼物。他仔细看了看钟皓,眼前这个可怜的人让他心生同情。再相逢,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他头发是这样的杂乱,衣服是这样的破旧,身体虽然结实了些,但却满脸疲惫,满身血痕。
尔沙管家摇摇头,又点点头:“看来你不是假的。你真的是钟皓!钟皓呐,这些年,你都到哪去了?你是人是鬼?你没有丢命吧?你回来干啥?你这可怜样……你要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别回来……”
钟皓说:“我做梦都在回夷山,梦里都在想见您……”
“看这样子,夷山没有让你死,夷山让你活得更结实……”尔沙管家内心还是很难受:“你过得多不好,见我又有啥用。”
“尔沙管家,我板扎得很,我成熟了……”钟皓拍拍胸口说。钟皓虽然虚弱,但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离开这里,我就没有当娃子了,我当的是主人。我活得很好,我希望大伙都活得很好……”
这种心愿很好,善良还保留在这个汉人的内心。尔沙管家伸出双臂,将钟皓紧紧抱在一起。不想钟皓疼得大叫一声。尔沙管家才想起,眼前这个人,是受了伤的人。仔细查看,是腿中了枪。幸好,没有伤到骨头。
这种伤口要治好不难。尔沙管家带上觉格,钻出洞来,在山林里开始找草药。
觉格:“尔沙管家,这个人我好像熟……”
尔沙管家轻轻嘘了一声,看了看四周,小声告诫:“回去再说吧!”
很快,他们找回草药。尔沙管家将这些草药和先前给鹰治伤的药混在一起,觉格找来干净的石头,轻轻捶辗。草药变得粘乎,两人小心给钟皓敷了。
“这些年的经历,慢慢说给你吧!尔沙管家,我们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以后,你不会做牛做马了,苦荞地的人也不再给人做牛做马了。当年的事,不会再发生……”
尔沙管家走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多,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多。世道如此艰辛,尔沙管家怎会轻易相信钟皓的话?当年,这个叫做钟皓的娃儿,被头人们卖去卖来,最后卖到了罗火头人的手里。尔沙管家久跑世外,懂得些外边的世道,知道这娃儿不错,深深感受到这娃儿的可怜,便暗中帮助。总算,他从这个山寨逃走了。他当年离开,就是从这个岩洞的通道钻出去的。和他逃走的,还有一个人,寨子里的一个白夷汉子——曲木,觉格的阿爹。
为此,尔沙管家因管理疏忽大意,被罗火头人扣发了三个月的粮饷。
这些,说来都是痛。但多年未见,这钟皓,还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喘过来的。真不知道,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六、不一样的人间
尔沙管家:“你怎么来了?这些年你一直在夷山?是在哪个头人的山头?一直在当娃子吗?”
尔沙管家一连串的提问,像是一把把铁锥子,句句锥在他的心坎上,句句都让他不仅流泪,还流血。那些往事,细节太多,屈辱太多。
让人疼得难受啊!
几个人一时沉默,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有黑箭,在“天宫”里走来走去,偶尔啄一下地上的小虫。嘴喙触地,发出了细微而沉闷的声音。
钟皓打破了眼前的沉寂:“还记得,寨子里那个叫做曲木的人吗?”
“曲木?曲木就是我的阿爹!”觉格兴奋异常。要知道,这些年来,除了阿妈,很少有人在他面前说起阿爹。
他扔下手里的刀,抓住钟皓的手,“你怎么知道我阿爹的?你见到他了吗?他在哪?你快告诉我……”
人间好窄。
眼前这孩子,原来就是曲木的儿子。记得当年,他们离开时,这孩子也就三岁,还不会放羊呢!
都这么多年了,长大了,一点也看不出来。
钟皓拍拍他的肩膀:“你就是觉格吗?”
觉格有些不好意思。泪水在眼眶里蠕动:“我就是觉格……”
“觉格都长这么大了!”钟皓显然有些激动,“好!好极了!你还记得吗?当年你还撒尿在我的身上呢!”
觉格有些茫然:“记不得了……”
钟皓拉住他的手:“我是你保爷。你是我的干儿子。当年,你阿爹把你拜寄给我,做干儿子……我就是你保爷啦!”
自己有个汉人保爷的事,阿妈不只一次给他说过。觉格的记忆里,也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但具体的人和事,他记不太清楚。毕竟,那时他还小。
尔沙管家把拜寄保爷的风俗,一五一十地和觉格讲了。原来自己小的时候常生病,老不好。阿爹听了尔沙管家的建议,找了这个汉人做干爹。还真管用,以后觉格的病痛就少多了,平平安安长到现在。
觉格羞涩地叫了一声:
“保爷……”
“离开这里后,你阿爹每每有空的时候,就在我面前叨念你。他说,你是他的心肝,是他的骨肉,是他家支传承的血脉……”
“保爷,你快告诉我,我阿爹在哪里?”
“他以前离家很远,现在离家很近。”钟皓说。
“那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他怕是早把我们都忘记了。”觉格说。
钟皓说:“他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觉格噘着嘴说:“保爷,你别吹牛啦,他要是想我,他就不会离开阿妈和我的……”
尔沙管家说:“觉格,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
“要知道娃子有多苦,去数数羊子身上的毛……”钟皓整理了一下思路,讲起了那一段往事。那往事令人痛苦不堪,令人泪水滂沱……
钟皓老家并不在夷山,是在金沙江东岸的小村庄里。他不是夷族,是汉族。钟皓的爹,是个勤劳的农人。家里有几亩土地,平日里一家人种甘蔗,种杧果,种稻谷和蔬菜。农闲时,爹和村里人一起,去江边拉纤,往外贩卖木材,换回盐巴、布匹等日用品,挣些血汗钱养家糊口。一家人虽不富裕,但没有饿死,生活还勉强过得去。爹久跑世外,对读书人很羡慕,在钟皓五岁的时候,就节衣缩食,送他到私塾读书。爹对他说:“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希望他能够通过读书,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爹对他说:“有朝一日读出书来,就到省城、或者更远的地方去,能做官就做官,不能做官,当个教书先生也行,别一辈子呆在这山旮旯里呀!”
爹说这话时,咝咝地吸着冷气。原因是妈在给他光着的背上擦药酒。那脊梁经历过纤绳、石头、梭枪甚至是刀斧的考验,伤痕遍布。沿江拉纤一次,旧伤就复发一次。
“特别要小心,不能一个人到江边玩耍。听到江水突然怒吼,或者看到对面有人来,赶紧跑回家!”爹每次外出前,都这样交待他。
爹说的不无道理,每年夏秋之际,江水都会突然发脾气,令人防不胜防。那江水卷走过人,也不是一次两次。另外,更吓人的是,常常会有夷人窜过江来,抢劫财物,甚至是人。
钟皓知道,村子里的所有人家,都备有枪支、刀斧和弓箭,寨子的高处,还修有碉楼,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江对面的夷人来抢劫。
钟皓也觉得读书好。但他不知道为啥,爹会告诉他走得越远越好。而且爹说这句话时,眼里还饱含着泪花。后来他才知道,爹的两个哥哥,一个妹妹,还有村里的好几个人,都给对面夷山的夷人抢去做了娃子。一去多年,杳无消息,不知生死。
这是多么令人伤痛的事情,他得小心才是。
金沙江边的孩子,自小就喜欢水,自小就懂得水。天热了,钟皓几天不下水,就觉得不舒服。他们下江洗澡,一般都会约上十个八个伙伴,并安排人专门放哨。那天午后,他和一个伙伴从私塾出来,三蹦两跳,不知不觉到了江边。
暮春的金沙江,河水清澈,他们一见到河水就忍不住了,很快脱掉衣服,三蹦两跳下了河湾。
哇!这水给他的舒服,真是妙不可言。
可就在他们还沉浸在美好的享受中时,礁石背后,几只羊皮阀子悄无声息地划出。到了他们身边。几个头顶椎髻、身披黑色披毡的夷人,已经将他俩悄悄围住。
“爹——”还没有等他们喊出来,那些人从羊皮阀子上一跃而下,将他们按住,用棕绳一捆,嘴里塞进一团麻丝,丢进羊皮阀子,迅速划向对岸。
钟皓知道,自己被江对岸的人抢走了!
传说中的噩梦,变成了现实!
那一瞬间,他悔恨交加。他用嘴咬,嘴动不了;他用手打,手挥不动;他用脚踢,脚也给紧紧捆住。到了对岸,他听到无数的枪声。扭头看去,那边无数的村民,一边大声叫喊,一边朝这边开枪。那些枪弹,在空中扑来,可还没到达江心,便有气无力地落在了滚滚的波涛之中。老爹站在江边最高一块礁石上,一边朝对岸打枪,一边声嘶力竭地叱骂。阿妈则跪在河滩上,一边哭,一边用头杵地。
完了!全完了!钟皓昏厥过去。
已是深夜,钟皓被掳到夷山深处的一个寨子,手脚上的绳索被解开,嘴巴里的麻团被掏出,蒙眼的黑布被撕掉。夷山的山寨里,气温与江边差距非常大,钟皓冷得全身发抖,脸色发青,仿佛堕入了人间地狱。有人在他的左耳上摸了又摸,估计是拿不准,又点了火把,凑过来看,叽哩咕噜不知说了些啥,然后发出快乐的叫喊,然后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然后围着柴火堆跳舞。醉了,倒在火塘边,睡得横七竖八,不醒人事。
为啥要摸他的耳朵,后来他才知道,那些人是在证实,抢到手的是夷家的娃儿,还是汉人家的孩子。夷家的孩子刚一生下来,便要在左耳上打个孔,长大后挂耳坠。这是他们的规矩。汉人的孩子没有。他们检查过,一般情况下,耳朵上没有孔的,就是汉人的娃儿。摸钟皓耳朵的夷人高兴得跳了起来,钟皓耳朵上没有孔,也没有任何疤痕。他们踏实了,兴奋了。
钟皓不再有读书的机会了,不再有爹妈的呵护了。他被头人一脚踢到羊厩边,扔给他一根鞭子,让他去放羊。白天在山上撵羊,晚上回来,给他脚上套了防止逃跑的木枋做成的脚枷,睡觉就在羊群中间。穿的是破烂的羊皮褂子,就是大冬天,也赤着脚,光着腿。吃的是洋芋、苦荞粑和燕麦炒面,一年到头,很少有油荤。肉,就更不要想了。要是哪天头人不高兴了,连吃的都不会给。
就这样,他沦为了夷山头人的娃子。而和他一起被掳来的那个孩子,则不知去向。几年后,当他学会了夷语,可以和这里的人对话时,才从其他娃子的口中了解到,那孩子被掳来的第一天,就被头人为换一坨大烟,把他给了夷山更深处的头人。是死是活,只有天才知道。
钟皓和牲口没有什么两样。没有鞋穿,他只能赤脚。有蚊虫叮咬,有冷冻伤害,水里石头硌绊,山上荆棘刺戳。他的脚破了,烂了,坏了。先是从皮开始,后来烂到了肉。他弄了些草药包敷,可晚上弄好,第二天一下地,就给弄掉。腐肉坏掉,新肉长了起来。半年后,他的脚结了厚痂,生了硬茧,像是穿了一双厚硬的皮鞋,就是赤脚踩在石块、刺丛或者冰凌上,也不会受伤。其实也不只他,整个寨子里,只有头人一家穿鞋子,其他人全都赤脚。这些都苦都不算,于他而言,更要命的是对爹妈的想念。那种想念,不可遏止,无数只小虫,在他的身体里钻来钻去,有时钻的是眼耳鼻舌,有时钻的是头脑和四肢,更多的是钻心。钻进眼里时,他就眼泪直流。钻进手脚时,就四肢无力。钻进心里头,就更难受,坐不住,站不住,睡不着,却不敢哭。
他不属于自己,他是一头牲口,头人的会说话的牲口。
这天,他正在山上放羊,突然被人叫回。在头人的院子里,他看到一个老人,佝偻着腰,面色焦虑。见他一来,跌跌撞撞扑过来,一把将他抱住,泪水哗啦啦往下流:
“狗儿……”
他不是狗。狗儿是金沙江边汉人对孩子的昵称。听到这话,钟皓瞬间泪流满面。这人身上的气息,这人的声音,和爹根本就没有什么差别。
“爹……”
事实那人不是他的爹,而是和他一起被掳的小伙伴的爹。他卖掉家里的房子和牲口,筹集了半口袋银子。他请懂夷话的通司协调,翻山越岭、小心翼翼来到这个寨子。当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被卖到另外一个山寨,而且下落不明时,瞬间全身瘫软,跌倒在地。
“叔,你把我赎回去,我让我爹给你钱,你再继续找……”钟皓说。
这倒是个办法。但这个愿望无法实现。头人提了提那半袋银子,扑地扔在地上:
“哼!这点钱,买不来一驮马料。你要带回这个娃子,得再加一倍。或者,拉两匹马来也行。”
叔还想说啥。头人不耐烦了:“钱不够?别来打扰我。不然,你就留下来做我的老娃子!我正愁没有人给我的骏马上夜草呢!”
最后一句话,瞬间将大叔击倒。他满脸寡白,眼冒金星。他在地上呆坐了一会,将散落一地的银子捡回。
“我们是分头找的。你爹也走错了,他到另一个山寨赎你了,我回去让他来这里找你。我去找我的狗儿。”叔哭泣着,跌跌撞撞离开了山寨。
钟皓天天盼爹,从早盼到晚,从春盼到秋。盼了一年又一年,爹还是没有出现。
也许大叔根本就没有回去,也许爹去了其他山寨就再也没有回来……钟皓知道,进入夷山,意想不到的事,太多。
他失望了,他死心了,他不再说话,不再多想。一个会说话的工具,在那个山寨,一捱又是多年。
寨子里过一年一度的火把节。火把节是他们盛大的节日,所有的人全集中在场院里,穿上最好的衣服,脸上露着笑。他们白天骑马、摔跤、射弩、打枪、围猎……他们比输赢,吃大坨的肉,喝大碗的酒。晚上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跳舞,唱歌。头人还拿出些银两作为奖赏。钟皓趁他们都醉时,就跑。逃出寨子,他在山林里躲了一天,第二天便往太阳出来的地方走。在他的印象里,往东下山,进入谷地,过了金沙江,便是自己的家。可他刚走出树林,就有人守候在那里,将他逮住,牛皮条绳捆了个结实,扔在马背上驮了回去。结果他被愤怒的头人打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末了用他换了一匹马。
他落入了另一个山头的罗火头人家。
在这个叫做苦荞地的寨子里,他遇上了曲木。曲木和他年龄差不多大,至于差多少,就是曲木的阿妈也说不清。曲木每次问阿妈他的生日,阿妈总是说:“哦哦,我儿是下大雪那年生的,第二年收成好,苦荞收了几大箩。”
曲木是白夷。白夷没有黑夷尊贵,很多时候得听黑夷的。每年都要给黑夷送上几担荞子、两只羊什么的。但白夷好歹有自由,有几亩田地,有自己的房屋,有自己的婚姻,和娃子相比,就已经很不错了。
钟皓得到了曲木的帮助,是他到了苦荞地寨子的第二天。钟皓被罗火头人用一匹骏马换来,当即就丢在羊厩里,用鞭子抽了他一回。罗火头人下手不轻,钟皓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罗火头人听说,钟皓在第一个头人那里不乖,便用这种手段,杀一杀他的威风:“再逃,就让你骨头碎!”
钟皓命不该绝。在钟皓生命最为紧要的时候,曲木和他的媳妇乌佳,时时守候在他的身边。曲木上山采最好的药来,乌佳给他熬粥,给他煮加盐的肉汤。因为他们的关照,钟皓慢慢喘了过来。钟皓和这一家人,就有了不同于常人的感情。钟皓感觉到,夷人很多都是好的,他们也有善良的一面。曲木对他好时,甚至把自己的裤子,都送给他。
“兄弟,遮羞比什么都重要。”曲木说。
虽然破烂,那种温暖让钟皓不能自已,他躲在牛群中间痛哭失声。要知道,曲木除了身上穿的外,也就这一条了。
钟皓说:“你为啥要这样待我?”
曲木抚抚胸口:“我这里头也是肉。”
曲木内心也有着巨大的痛苦。曲木没有说,但在长时间的交往中,钟皓才知道,曲木的苦,来自于他们白夷和黑夷之间的对立。白夷虽有人生和财产的自由,但也受黑夷的统治,曲木记得,从自己往上数,至少五代以上,没少受黑夷的盘剥,没少有亲人死在他们的手中。事实上,这种对立,在无边的群山之中,在数不胜数的夷寨里,并不少见,不只是曲木一家。
“咬人的恶狗不露牙,吃人的主子不眨眼。”曲木说。
钟皓和曲木成了交心的好朋友。曲木对夷山之外的人事十分好奇,钟皓便给他讲外面的事。讲江边如何用甘蔗榨糖,如何在江里淘金,讲山外的汽车和飞机,讲如何读书写字,以及书本里倡导的平等与尊严。曲木对读书很感兴趣,他们在山上放牧时,或者晚上在火塘边,曲木都让钟皓教他。
没有纸,抹平火塘里的灰就行。没有笔,用木棍写划也不错。
而曲木呢,就教钟皓打枪、放牧、狩猎、种地,教他在没有任何食物的情况下,如何在山林里度过十天,甚至更长的时间,不能迷路,也不能饿昏。野外的生存本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掌握的。
这些,尔沙管家都看在眼里。尔沙管家因为身份不同,经常游走在夷山各头人之间,甚至到过夷山之外的很多地方。尔沙管家从内心里感觉到这众山之间夷人生活的落后,以及外面世界的精彩。在罗火头人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恰到好处地说到山外的形势和文明。看到罗火家支的一年年的衰败,青壮年在打冤家的过程中,一年年减少,他内心异常苦痛。他建议罗火头人把下一代送出去读书,小女儿史薇也行。罗火头人犹豫再三,迟迟没有采纳他的意见。
在尔沙管家记忆里,夷人之间的械斗,好像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好像所有男人,就是为打冤家而生长,也因打冤家而死亡。家支与家支之间,头人与头人之间,为了一块地、一棵树、一个娃子、一头牛,甚至赌口气,都会兴师动众,大打出手,最后刀枪相见,杀人、放火、抢劫的事屡屡发生。强的吃掉弱的,大的吃掉小的,快的吃掉慢的,甚至出现绝户。
但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这种局面不是几个头人就能决定、几个夷寨就能扭转的事情。当年,红军离开夷山后,果基头人也曾牵头组织过几家在夷山有头有脸的头人在一起喝酒,商议停止打冤家的办法。可坨坨肉吃了几大锅,酒喝了几大坛,意见还是统一不起来。
寡辣的酒一下肚,谁都想让自己的领土无限扩大,谁都想让自己的娃子成群,谁都想让自己的牛羊满山。话不投机,枪口马上迎了过来,事情反而弄得更僵。
衰败的气象笼罩了群山深壑。
(未完待续)
吕翼 彝族,昭通日报社总编辑、昭通文学艺术家创作中心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中国首届“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中共云南省委联系专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大家》等发表小说多篇(部),有作品入选《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小说创作多次获中国作协扶持。获过云南省文学艺术精品奖、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奖、云南省优秀期刊编辑奖、云南省少数民族文学精品奖等数十次奖项。
在儿童文学创作方面,出版有长篇小说《疼痛的龙头山》《云在天那边》《岭上的阳光》等。长篇小说《疼痛的龙头山》获第八届“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短篇小说《鹤儿飞呀飞》入选《2016年度中国儿童文学精选》,获“云南省2017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长篇小说《岭上的阳光》入选《中华读书报》评选的“2018年度全国15种少儿好书”排行榜。
来源:昭通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