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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翼的长篇小说:比天空更远(一)

 2019-09-27 11:16  来源:昭通创作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以中国大西南最后彻底摧毁奴隶制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也是以儿童视觉独特呈现解放战争少数民族悲欢离合的生动画卷,同时还是一个边疆彝族作家充满深情抒写的七十年前为建国大业甘洒热血的传奇故事。作品抒写了夷族地区的少年儿童,蒙昧混沌的苦难生活和他们对美好生活的炽热向往。同时,作品更着力于抒写的是,在中国共产党光芒照耀下,少数民族地区的少年儿童认知世界、逐步成长、汇入新中国大家庭的感人故事。




一、岩洞里有枪


这是一个夷家孩子,十二三岁的样子,身上披着一件陈旧的羊毛披毡。头顶上,蓄着一小撮头发,黝黑,浓密。被冷风吹皴、太阳晒红的脸上,黑豆般的眼睛叽哩咕噜。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山寨。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确信没有人跟踪自己,又才放心地往前走。

他叫觉格。他不种地,不拾柴,也不放羊,鬼鬼崇崇的,他是要干啥?

“啾——”

“啾——”

“啾——”

天空中,有鸟的叫声,穿过云层而来。先是一声,再是一片。清脆而又尖利,形成了合唱,令人惊讶。密密麻麻的黑点,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由高到低,再由低到高。它们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远,就飞多远。

岩鹰又来了。

它们好自由啊!

这么一大群岩鹰,穿过茫茫山林而来,在寨子上空飞了一圈,便消失在了山林的另一边。觉格知道,它们是在练习飞翔,大的带小的,有经验的带没有经验的。饿了便来山寨里寻找猎物,累了就在悬崖上休息。它们抓取猎物动作有力、身手敏捷,一旦看准了,便迅速下手,稳、准、狠,常常令人猝不及防。

岩鹰突然调头,像射出弓的箭,瞬间,便无影无踪。

“它们还会来的!”

觉格自言自语。他原本要想提醒寨子里的人当心,但他知道,对付岩鹰,寨子里的人经验十足,何况他有心事。他的内心深处,躲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像只鸟,不!应该更像一只小小的岩鹰,不断地在他的内心里搔挠、扑腾、跌撞、飞翔。他时时因为这个秘密而自豪,也因为这个秘密而焦虑不安。

像只羚羊,觉格腾起双腿,迅速朝森林里奔去。

森林的深处,有个岩洞。那个岩洞藏在起伏的山岭间,一片密密的树林里。走出寨子,先是左拐三下,右拐三下,再是往谷底折三折,再又往峰顶转三转,总计要走十八个弯,要走十八个拐。如此反复,让人头晕目眩,不辨东西。就像进入了迷魂阵,走进去容易,走出来却很难。

这样的地形,就算是山神木尔木色、地神舍舍阿朴,也未必能够搞得清楚,更不用说常人了。

这个岩洞,眼下应该是除了他和阿妈,不会再有人知道的。当然,多年前就离开苦荞地寨子的阿爹是不是知道,他觉格就不清楚了。

这个岩洞不是很大,但是很深,很曲折。从这一头进去,像肠子一样盘旋到大山的肚子里,再蜿蜒到尽头。它仿佛是觉格的另一个世界,深邃,幽暗,不可穷尽。觉格每进去一回,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神秘,新奇,令人意外。

此前,觉格并不知道这个岩洞。曾经有一次,阿妈背着空空的背箩,从罗火头人的官寨里出来,满脸的血痕。阿妈嘤嘤地哭,那样的悲伤,让人绝望。觉格吓坏了,拉着阿妈的手,不停地问阿妈怎么了。阿妈没有回答觉格的提问,哭够了,擦干眼泪,立即走到地里,举起锄头,挖得泥土横飞。后来,觉格才知道,阿妈是给罗火头人的夫人打的。因为天灾,过早到来的冷霜,将所有的庄稼冻坏。每年必须上缴的荞子,籽实空瘪。阿妈实在拿不出手,但罗火头人的家丁催粮很紧,说那天再不送去,就让他们家用土地来抵。土地是家里最大的财富,是命根子,阿妈当然不会轻易出手。阿妈将荞子反复筛扬,除去空瘪。她背去的,当然是最好的啦!可罗火头人的夫人用手插进去,抓起一把来,捏了捏,随手一扬,正好冷风吹来。一把荞子,就有几粒,随风飘到了晒场的另一角。

粮食饱满得不够,这是对头人的不尊重,不挨打才怪。

阿妈冷静下来,放下锄头,走到泉水边,将干净清凉的水捧起,浇在脸上,把泪痕和血迹擦洗干净。她牵着小小的觉格,踉踉跄跄,走出寨子。他们绕了很多弯路,悄悄来到这个地方。幽暗、潮湿而又神秘的环境,让他既害怕,又深感神奇。

觉格想,住到这个地方,远离罗火头人和他的家人,阿妈就不会挨打了。

“阿妈,我们搬到这里来住。”

阿妈摇了摇头:“人是活动的,又不是石头,不可能不与人交往。”

“阿妈,谁要再欺负你,我就和他们拼了。”觉格咬咬牙,攥紧小小的拳头。

阿妈拉住他捏紧的小手,看着他的头顶:“等你长大了,头发扎了椎髻,才能说这句话。”

“那,下次罗火头人再打你,你就跑到这里,躲起来。”觉格天真地说。

阿妈摇摇头说:“这里除我们,不能让其他人晓得。这是我们最后的家。在连命都保不住的时候,我们才能逃往这里。”

这个山洞的另一头,有一个小洞,脑袋可以伸出。觉格的脑袋伸出时,清新而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

阿妈擦了擦眼泪说:“当年,你阿爹,和你保爷,就是从这里走掉的。”

他瞬间就看到了另一种风景:平平地看过去,远山迷离,绵延千里,没有穷尽。觉格知道,这是夷山,更远,是乌蒙山。再远呢,他就不知道了;低处呢,一条金色的河流,蜿蜒曲折,从看不见的地方来,又伸向看不见的地方。觉格知道,这是金沙江。仰头看去,天空迥阔,高不见顶,神秘莫测。觉格想,如果自己能长上翅膀,从这里“呼”地飞出,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远就飞多远,飞到天边,甚至天外,多好……

“阿妈,那我们就从这里,去找阿爸!”觉格兴奋了。

别家的孩子都有阿爹疼,有阿爹爱,可觉格没有。觉格无数次地听到阿妈说起阿爹。阿妈只要一提,觉格就心痒痒。所以每次觉格都要问:

“阿爹啥样的?黑黑的?瘦瘦的?是不是头上缠有椎髻,高高的那种?”

“阿爹在哪里?他啥时回来?外面是不是也有头人?凶巴巴的那种?”

“他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外面有这么大的山吗?外面也有金沙江吗?”

阿妈含糊其词:“你翅膀还不硬,不能离开。等你长大,啥都会知道……”

阿妈也不大说得清楚,对于未来,她一片茫然。

“阿爹怎么不回来看我们?怎么不带走我们?他不要我们了?阿爹是不是死了?”

觉格还小,涉世未深,对死没有切肤之痛。他随便说出的这一个字,又让阿妈揉眼抹泪。

阿妈领觉格来到这里,并不只是给他说说阿爹,并不只是怀怀旧。

阿妈在这里,还藏着又一个秘密,更大更大的秘密。

阿妈搬来石头,踮住脚,从洞顶的高处,取出一根长长的、黑乎乎的东西来。

这是一支枪!

这是一支不知经过了多少风霜、多少岁月的枪。长长的枪管,黑黑的枪口,沉重而又笨拙。

觉格从阿妈手里接过枪来,这支枪几乎和他差不多高。觉格抚摸着它,心“怦怦”跳得厉害。

觉格端平枪,想找一个地方试试。岩洞里有着无数嶙峋的怪石,他把这些石头看成是罗火头人和他的夫人。对,那威严得怕人的家伙,那欺负阿妈的家伙,那经常打娃子的家伙,那不从干活、却整天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的家伙。

觉格瞄准,扣动扳机。枪没有响,觉格用嘴里发出的“叭”的声音代替。

他一个一个地瞄准,一个一个地打。

他在想象里,那些坏人全都被打得东逃西窜、哭娘叫爷。

罗火头人家里的人,也不是全坏。尔沙管家是个例外,史薇也是。史薇是罗火头人的女儿,是觉格的好伙伴,就是可以说心里话,互相帮助的那种。

阿妈教他抬枪、瞄准、射击的方法,每个细节,都很认真。看来,阿妈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枪放置太久,金属的部位都开始生锈了。阿妈有些心疼。她说:

“得给它擦油啦!试一下,如果坏了,得及时修理。”

觉格说:“阿妈,这枪是用银子买来的吗?还是用羊换来的?”

阿妈说:“不是,是你爷爷留下来的,你爹也用过。它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命根根。”

觉格见到的枪并不少。这枪和罗火头人的家丁背的那些枪相比,显然并不是最好的。苏嘎头人家里的枪很多,有的很长,有的很短,有的很重,有的很轻,各式各样的都有。每看到一样,觉格就会悄悄去找史薇,悄悄地问她。史薇也不懂枪,但她会去缠着苏嘎头人,或者尔沙管家,让他们讲给她听。

苏嘎头人当然不会教:“一个女孩子,知道这些干什么!”

“我要当头人……”史薇话还没有说完,苏嘎头人手一挥,一个耳光挟风而来。这是苏嘎头人最忌讳的了。女孩子当头人,说明这一家支男丁已绝,在夷山已经衰落之至,很快就会消亡。事实上也已如此,苏嘎头人的三个儿子,已经在打冤家的战事中先后死去。这些事令他痛不欲生。

史薇脸上一个大巴掌印,又红又肿。史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让头人夫人心碎。她小心翼翼地跑来,将女儿抱走,给她的脸上搽用毒蛇泡制的药酒,给她喝黄连、当归、连翘、甘草等熬煮而成的药汤。以毒攻毒,这种疗法有效。她安慰女儿,同时也告诫她,尽管她是个有梦想的孩子,比某些男孩子有本事,但头人家有头人家的规矩,不该说的话不能说,不该做的事情不能做。

童言无忌,一语成谶。苏嘎头人认为,群山众壑之间,害人的鬼不少,为此立即杀牲,让吉克毕摩念经三天,祈福消灾。

史薇被打,觉格很快就知道了。他急得跳脚,但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头人家里,哪有一个白夷孩子说话的地方?他知道史薇喜欢花,便从山上摘了一捧马缨花来,悄悄送给史薇。

擦过药,史薇的脸很快消肿。得到了鲜艳的花,她很快就忘记了被打的痛苦。她凑在觉格的耳朵边,悄悄地告诉他她探来的秘密。因为有史薇的帮助,觉格闭上眼,都能数得出那些枪名称来:三八大盖、歪把子、冲锋枪,花机关、轻机枪、老套筒、汉阳造,还有苏嘎头人的二十响驳壳手枪……

现在,觉格掂了掂手里的这支枪,一下子胆气十足。有了脚就可以走路,有了手就可以干活,有了枪,自然就可以保护自己啦!

阿妈教他怎么扛枪,怎么握枪,怎么将子弹装进去,怎么瞄准,怎么扣动扳机,将枪膛里的子弹射出去。阿妈除了种地、养畜、上山砍柴,干男人才干得了的活外,还会用枪,还把枪用得这样好。

觉格问:“阿妈,你怎么懂这个?”

“你阿爹教的啊!”阿妈说这话时很自豪。

有这样的阿妈,觉格胆气十足。但他也有些疑惑:“阿妈,你会打枪,为啥不打猎?”

“我不打,夷家女人不杀生。”阿妈说,“我用来保护自己。”

“你都是男子汉了,要在这里生存下去,就得靠它。”阿妈说,“兵慌马乱,谁也说不定,以后会遇上啥。”

觉格不是笨熊,学起来很快。觉格很想将膛里的子弹射出去,哪怕只是对着眼前的岩石。阿妈摇了摇头。

觉格要将枪带出去。阿妈还是摇头:

“这是枪,它会保护你,也会害你。不是关键的时候,不能用的。”阿妈说。

“只要命不被拿走,千万不能动它,更不能杀害生灵。”阿妈又说。

怪不得,这些年,觉格就没有见阿妈用过一次枪。

“可以打虎吗?阿妈?”

“不能的,虎是我们夷家的神。”

“可以打鹰吗?”

“更不能的,鹰也是我们夷家的神。”阿妈连忙捂住他的嘴,“不仅不能打,就是说话,也不能冒犯。”

“可以打那些坏人吗?”

“也不能随便打的。”这一次,阿妈的回答有些含糊。

“为什么呀?阿妈?”

“害人的人,英明的天神恩梯古兹,会降怒于他们的。只有他们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候,坏到连心都已经腐烂的时候,坏到我们已无法逃生的时候,这枪口才能对着他们,子弹才能打出去。”

“阿妈,在我们寨子里,坏人不是有好多的吗?”

“很坏的人是少数。”阿妈纠正了他,又再次警告他:“以后不准说这句话,不管是在哪里,多想想阳光,多想想春天的花,多想想我们有吃有穿的时候……我们夷家人不是有句话吗,心里有了糖,嘴里吃啥都是甜的。”

打枪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虽然弄得汗流浃背,虽然弄得手酸臂痛,但觉格乐意。阿妈曾不只一次给他说过,一个人,只要有爱,再大的坡都能翻过。只要有梦想,再深的河也能涉过。

只有会打枪,才是一个真正的夷人。觉格现在才算真正懂得这句话。

在苦荞地寨子,黑夷才是这崇山峻岭的主人,才是金沙江两岸的首领。只有黑夷才有资格当头人,对所有寨子里的人,有着足够的领导权。他们想让谁去喂马,谁就只能去喂马;他们想让谁去挖矿,谁就不能去种地;他想让谁参与打冤家,谁就必须扛着刀枪,上阵厮杀。而在白夷之下更大的群体,便是娃子。娃子既不是黑夷,也不是白夷。他们有的是别人转卖来的,抵债来的。或者是头人带领家丁,夜里偷袭金沙江对岸,抢来的。

娃子是用来放牧、种地、打仗的,他们得由黑夷使唤。吃啥穿啥,都得由主人决定。哪天不高兴,可以卖掉他们,或者换一匹马、几只羊、几捆从汉地里运来的棉布、几袋盐巴,也行。

阿妈对着那个光亮的小洞,双手合十,口里小声地念道:

曲木阿哥,回家嘞,

莫在阴山背后捱,

阴山背后鬼怪多,

回来穿衣吃饭了……

觉格知道这是寨子里喊魂的歌谣,谁家的老人要是生病了,谁家的娃儿要是在深山迷路了,家人就要在黄昏的时候,念这首歌谣给他喊魂。

“阿妈,你是在?”觉格有些疑惑。

“叫你阿爹回家,他离开寨子已经十年了……”

阿妈说着,眼角流下两滴泪水。阿妈小声唱:

岩垮岩不哭,岩垮岩羊哭。

为何岩不哭,为何岩羊哭?

岩没垮之时,是岩羊睡处,

岩垮了以后,岩羊没住处。

所以岩羊哭……

觉格跟着唱:

树倒树不哭,树倒雏鹰哭,

为何树不哭,为何雏鹰哭?

树没倒之时,雏鹰有栖处。

树倒了以后,雏鹰无栖处。

所以雏鹰哭……

觉格唱着唱着,悲伤像夏天的雨点一样,密密实实地朝他袭来。他忍不住了,扑在阿妈的怀里,大声哭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阿爹,你在哪里?”

“阿爹,你怎么还不回家?”

“阿爹,你是忘记我们母子了吗?”

哭了好一会,他突然想起,尔沙管家曾和他说过的话:

“娃儿,你已经是大男人啦,大男人要有大男人的样子,要伸出肩膀来,为你阿妈分担……”

觉格用袖子使劲将眼泪擦掉,努力让自己不哭。他抬起头,模糊的双眼往崇山峻岭之外看去。天山一色,没有尽头。

几只岩鹰,扇动着翅膀,由近及远,由大到小,渐渐消失。

要是自己也长上一对翅膀,该多好呀!觉格想。



二、救下这只鹰


觉格一边想,一边走,他刚走出寨子,突然,有人在后山上大声叫喊:

“鹰来了——”

这声音是阿妈的!阿妈在后山上大声的叫喊,整个寨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仅是人听得清楚,整个寨子树木和茅草屋都听清楚了。不仅是寨子听清楚了,连整个山谷都听到了。

一山有狗叫,十山兽不宁。山谷间回应着阿妈焦急的喊叫:

“鹰来了——”

阿妈用唱歌一般清脆的声音,给寨子里所有人,不,给所有的听得懂阿妈声音的动物,传播了这样一个信号。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信号。

近段时间以来,老鹰已经将寨子里的鸡呀鸭呀,全都叼得差不多了。这鹰叫做岩鹰,个子大,翅膀大,力气大,喙和爪子都又大、又锋利。一只再重的鸡,只要被它啄住,眼珠一鼓,爪子一收,身子一缩,翅膀一振,便被抓上了天空。昨天黄昏,觉格就亲眼见到,自家的一只大母鸡的悲惨遭遇。要知道,那只老母鸡,是整个寨子里的鸡中之王后,生过很多蛋,孵出无数的小鸡,功劳不小,谁也惹不起。不仅老公鸡惹不起,就是苏嘎头人家的黄狗,看到它,都绕着走,生怕它一不高兴,追上来就要猛啄一气。但是它给岩鹰叼走了。那时候,天空突然一黑,疾风劲扫,让人毫毛倒立。只听那母鸡“咯——”的一声惨叫,觉格举头看去,老鹰已经将母鸡抓起,飞上了天空。

看看,多厉害!

鹰们就是这样,常常趁人不备,突然袭击,一天天将寨子里可以吃的小动物,都抢走了。山林里的兔子、老鼠,山民养的小猪、小狗、鸡、鸭……无不惨遭杀戮,面临绝境。只要听到有人叫:“鹰来了!”大伙就会毛骨悚然,变脸变嘴。

人都这样,动物们就更是提心吊胆啦!

金沙江两岸有句俗话说:“天神不开口,老鹰不捉鸡;地神不开口,虎豹不吃羊。”寨子里法力最大的吉克毕摩,睡不着了,他不停地敲响法铃、羊皮鼓,一遍又一遍地念驱逐的经咒,试图用这种方式告慰天地二神,将老鹰驱走,但效果并不明显。

寨子里喜欢在野地里啄食的鸡,几乎都给鹰叼完了。现在,它们又扑向草地上的羊。

“鹰来了——”

阿妈再次叫喊的时候,寨子里突然锣鼓齐鸣。锣是铜锣,鼓是牛皮蒙在泡桐木上的那种。这样的锣鼓突然响起来,就是狼虫虎豹都会给吓走的,就是妖魔鬼怪也会不知所措的,再凶狠的鹰,也会吓得往天空的最远处飞去。可是,当这样的锣鼓声响了若干次后,鹰便不再怕了,它们也就是扇扇翅膀,在天空中转悠一圈,朝锣鼓声的来源处看了看,见人们再没有更厉害的办法,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飞回来了。

觉格得吓吓它们了。他拾起一块石头,朝着那群鹰甩去。

石头并没有飞多远,便有气无力地掉了下来。

唉,一块孩子扔出的石头,对于飞得如此高远的鹰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鹰来了——”觉格焦虑地喊叫起来。

“呯!”

“呯!呯!”

“呯!呯!呯!”

枪声乱七八糟地响起。觉格抬头看去,几只鹰从惊恐奔跑的羊群间腾空而起,以迅疾的速度飞上天空。但当它们还没有来得及飞得更高、更远时,枪声再次响起:

“呯!”

“呯!呯!”

“呯!呯!呯!”

鹰们发出几声惨叫,从天空中跌落下来。一片片羽毛,在空中慢慢飘荡。

“哈——!”

“哈哈——!”

“哈哈哈——!”

寨子四周传来几声大笑。这样的笑声比鹰的惨叫声还令人害怕。接着就窜出十多个提枪的人来。觉格定睛看去,是一些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军人。他知道,这是邓连长的手下。

前几天,苏嘎头人被羊仁安招去议事。羊仁安是国民党驻这里的司令,可见这事儿有点大。苏嘎头人后脚离开山寨,羊仁安手下的邓连长带着队伍,前脚就跨进来了。这个姓邓的连长,据说是个北方人,身材高大,四肢粗壮,像匹骡子。只要有空,他就会背着手,在寨子里转来转去。遇上人,马上就会叫住,问长问短。比如,家里有什么人?有几个人?都在干啥?有几头牛?有几只羊?会不会使枪?他努力学着夷山人说话,但老是别扭。一听口音,就是外地人。他爱笑,但那笑里,老是让觉格觉得藏有啥。觉格见到他就躲,躲不了就低着头,尽量不看他的脸,不看他的眼。

觉格说:“阿妈,他的笑……”

“刀!”阿妈说,“他的笑里藏有刀!”

觉格看不出,邓连长的笑里,怎么会有刀?他只看到,邓连长腰里别着的枪,黑乎乎的,让人害怕。据说,那叫勃朗宁手枪,外国进口来的。啧啧,光听名字,就高贵得要命。他手下那些人的长枪,也厉害无比。他们刚进寨子的那天,就打死过一只豹子,三只野狼,还有若干的野兔、野鸡。弄得觉格看到草木摇动,都以为是他们的兵。

寨子里的猎手们,几年也打不到这么多的野兽。

想想就吓人,都是些要命的东西!

苦荞地寨子夷人手里的刀枪,是对着那些山里的野兽的,是对着那些企图要伤害自己的狼虫虎豹的。但这姓邓的,带着这么多人来,端着这么多的刀枪进来,为啥要对着苦荞地人?为啥会和苦荞地人过不去?

为啥?

为啥?阿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自己不是苏嘎头人的臣民,也不和这些扛枪的外地人是同一类人。

阿妈觉得很孤单,这样的情绪,当然就感染到了觉格。

邓连长这个人,夷山的人都叫他“邓白嘴”。

叫他邓白嘴,是有来历的。一是他经常说谎话,狗掀帘子,就凭嘴,坑蒙拐骗,真真假假,哪句话实靠,恐怕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让夷人上当吃亏。二是喜欢吃,吃天上飞的,吃地上跑的,吃土里埋的,吃水里游的。他那一张嘴,真不知吃了多少无辜的动物。

而他做事呢,也是这样。野猪拱洋芋,全靠两块嘴皮,老是和夷人过不去,对夷人不尊重。这可不是小事。在寨子里的夷人看来,他真不是个好货。娃儿们顽皮了,不听话了,只要大人一声:“邓白嘴来了!”一个个连忙噤声,不敢说话,不敢再闹。对这样的名字,他们甚至比听到猛虎饿狼、妖魔鬼怪之类,还要害怕得多。

邓白嘴带着这帮人,老在夷山晃荡,弄得寨子里的人心惊胆战,坐卧不安。这几天,他们开始噼噼扑扑进入苦荞地寨子,东边设个碉堡,西边挖条战壕,真不知道他们要干啥。

汉人来到这里,一般不会有好事。

看到鹰纷纷落地,那些提枪的人,一个个喜形于色。他们扔下手里的枪,张开双手,呼啦啦奔向被打掉在地的鹰。

意外发生了。就在他们急不可耐地伸出右手时,那些鹰却突然振开翅膀,黑色的旋风一般,刮向天空。它们逃走了。

那些鹰,好聪明呐!原来,它们根本就没有中枪,但它们却让这些黄狗皮的军人中了计。

枪响的时候,觉格迅速躲到一堆苦荞草堆后面。正好,一只受伤的鹰,一摇一晃掉下来,落在他的身边。这鹰并不大,看上去还是幼年。别的鹰受伤是假的,这只鹰受伤倒是真的。当其它鹰都飞向自己的天空时,它却在痛苦地挣扎。觉格伸手一揽,便将它抱在了怀里。这鹰的全身在瑟瑟发抖,翅膀上渗出了丝丝血迹,看来伤势不轻。

两个黄军装端着枪,慢慢搜索过来。见到一蓬草,他们就用刺刀插一下。见到一个洞,他们就往里扔两个石头。

他们一边搜索,一边说话。

“唉!这下又无法交差了!”其中一个,是个毛胡子。黑而杂乱的胡须,几乎将嘴巴都盖住了。他朝着天空,鼓了鼓铜铃一样的眼睛,往地上一坐,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打了好几次,都没有打到。这苦荞地寨子,鹰都比我们聪明……”

“我就不知道,邓连长为啥这么喜欢吃老鹰肉?”说话的这个人,瘦瘦的,高高的,脸上挂着一块刀疤。

毛胡子举起手,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嘿!你这是木疙瘩哈?我告诉你,俗话说:宁吃天上一两,不啃地上半斤!那是因为,天上的动物比地上的东西更滋补,更营养。老鹰捕食地面虫兽和天上鸟禽,它汲取了天地精华,是天上鸟中的精品。”

“是这样啊?”刀疤脸说。

“还有,老鹰的肝脏啊,好得很,更非一般可比!这老鹰在天空的时候,大量的血液会涌向肝脏。这样,它的肝脏便成了最鲜嫩的东西,补血,非常有利伤口的愈合。劳累的人,吃上一点,体力恢复会很快的。”

觉格一听,吓呆了。原来,他们是这样看待这岩鹰的。

“怪不得邓连长精力那样充沛,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显得那样年轻……”刀疤脸说。

毛胡子说:“就是,他是连长嘛,想吃啥都没问题……不过,这鹰,他倒还没有口福。”

刀疤脸说:“我们再找找,争取打一堆老鹰下来。”

毛胡子说:“咦!你也想吃鹰咯?”

刀疤脸说:“我哪敢吃鹰肉!我的意思是,邓连长一高兴,说不定就会奖赏我们抽一顿大烟的!”

“唉,我不吃鹰肉!最好早些让我回老家!”毛胡子想要的,好像更实在些。

两个黄狗皮没有找到鹰,心情十分不好,显得有气无力。他们背着枪,懒懒地往回走。

走了几步,突然,毛胡子停了下来,四处张望:

“咦,我记得掉下来的,还有一只的,小小的,好像是只幼鹰,也没见飞走,怎么不见了?”

“对呀!找呗,找到我们就立功了!”刀疤脸拍拍脑袋说。

觉格听到他们这样一说,知道危险还在,将怀里的那只鹰,往披毡深处挪了挪,迅速往苦荞草堆里钻。苦荞草比较松软,他三挤两拱,从头到脚全都埋了进去。

夷家娃儿玩躲猫猫,精得很。

刚刚躲好,杂乱的脚步声便扑了过来。他们越来越近。觉格的心越跳越急。

!”

!”

!”

心跳声仿佛要将荞草堆都震倒。

那脚步在外边停了下来。毛胡子说:

“嘿!刚才看到就在这附近呢,咦,怎么不见了?”

刀疤脸弯下腰说:“在了!”

毛胡子一步蹿过来:“在哪?”

刀疤脸举起一根鹰的羽毛:“在这里!”

毛胡子遭到戏弄,很不高兴:

“说假话要遭天打五雷轰!”

刀疤脸说:“那就让雷打你吧,因为我没有说假话,我说的是鹰的羽毛。”

走了几步,刀疤脸低下头:“在了!”

毛胡子又冲过去:“在哪?”

地上是几粒鹰的粪便。

刀疤脸说:“我这次说的是鸟粪。”

毛胡子再遭戏弄,心里火起,举起拳头,想了想,又松开了。他转过身去,把枪管上的刺刀,往苦荞草堆里搠。好几下,差点搠在觉格的身上。

觉格一点都不敢动,只能紧紧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弄了几下,没有任何动静。

毛胡子说,“也许被狼叼走了吧!”

刀疤脸说:“这山太大了,什么迷幻的事都会发生,还是小心为好。”

毛胡子没有理他,毛胡子受到他的戏弄,内心还在耿耿于怀。

没有找到鹰,他们不再说话,踢踢嗒嗒往回走。觉格擦了擦汗,轻轻拨了拨荞草,从缝隙里看去。那两个人一步一顿,背上的枪支一长一短,慢慢消失在树林的深处。

觉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钻出荞草堆。

站起来抖了抖手脚,他才发觉,自己全身都给冷汗湿透了。

羊毛披毡里,轻轻地动了一下。觉格松开羊毛披毡,定睛一看,怀里这只鹰,小小的,瘦瘦的。眼睛像是黄豆般滚圆,嘴喙锋利。幼鹰看到光亮,扇动翅膀要飞,扑腾两下,却无法飞起,无力地耷下头来。

“别跑啦!再跑出去,你就得给那些坏人吃掉了。”

“你这么小,还不够他们煮一碗……”

小鹰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乖乖地缩在他怀里,不再挣扎。

说起这鹰,苦荞地寨子里的人对它们可真是无可奈何,它每年都要来寨子里骚扰几次。但不管它是叼了鸡,吃了羊,人们只会赶它走,而不会伤害它,更不用说吃它了。寨后的神庙里,供奉的是鹰神。家里的供桌上,供的也是鹰的根雕。觉格小时候穿的鞋子,阿妈在鞋帮上绣的,也是展翅飞翔的鹰。寨子里的人奉之为神灵,甚至认为本族就是鹰的后裔。

邓连长和他的队伍这样对待鹰,麻烦就大了。

觉格喜欢鹰,崇拜鹰,也曾梦想能拥有一只鹰。但他从未有过非分的行动。觉格常常站在山顶上,看着那些在天空飞来飞去的鹰,向往不已。它们没有人管制,没有山阻隔,没有水阻隔,想飞上高高的夷山,就能飞上高高的夷山,想飞过湍急的金沙江,就能飞过湍急的金沙江。它们好自由啊!

觉格喜欢那鹰的飞翔,但对于鹰吃了寨子里的鸡,还要吃寨子里的羊,他就格外生气,格外的难受:“鹰呀鹰,我们这么尊重你,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啊!”

(未完待续)


吕翼     彝族,昭通日报社总编辑、昭通文学艺术家创作中心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中国首届“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中共云南省委联系专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大家》等发表小说多篇(部),有作品入选《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小说创作多次中国作协扶持。获过云南省文学艺术精品奖、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奖、云南省优秀期刊编辑奖、云南省少数民族文学精品奖等十次奖项

在儿童文学创作方面,出版有长篇小说《疼痛的龙头山》《云在天那边》《岭上的阳光》等。长篇小说《疼痛的龙头山》获第八届“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短篇小说《鹤儿飞呀飞》入选《2016年度中国儿童文学精选》,获“云南省2017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长篇小说《岭上的阳光》入选《中华读书报》评选的2018年度全国15种少儿好书”排行榜。


来源:昭通创作

审核:聂学虎   责任编辑:雷娟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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