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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昭通·群山|每一首诗它都纯属天意

 2019-09-12 09:10  来源:昭通新闻网

 ——关于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 

阿卓务林


写 诗

窃以为,上半生最美好的一件事,便是写诗。诗歌之美,无与伦比,没有再比“诗人”这个称谓更悦耳、更美妙、更神圣的词了。

1984年9月我上学,从此与高深莫测的汉语结下了不解之缘。汉语真是玄妙,它比舌尖还灵活,怎么说都合适,只要你会说。一个意思可以有无数种表达,太神奇了。

1992年春天,因患感冒就“收走”了父亲苦难的一生。从此,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如影随形,至今无法摆脱,这或许是我写诗的源头。

1993年9月,我考入云南省水利水电学校,语文老师赵景先生喜欢讲解一些名著和佳作,深深被吸引,课余时间着实无聊,只好经常到学校图书馆打发时间,如饥似渴地读各种各样的书。一次偶然机缘,我在学校门口书摊上淘得《吉狄马加诗选》,诗歌原来可以这样写,深深地被震撼。这部诗集的封面也特别精致,系彝族毕摩神图,至今萦绕脑海。它是我读过的书中最美的书之一。

1995年,我开始涂鸦,并走上了一条视诗歌为生命的道路。1997年9月,我参加工作,断断续续写下所见所闻所忆所思所想所悟。1998年,《凉山文学》发表我的处女作《我的父亲》,至今已有21年。

诗歌,是我摩挲伤口的避风港,也是我踽踽独行的指路经。说风流,随人流,观花开,观云散,悠然自得,不亦乐乎。常常,我也会作一次次洄游,向童年,向故乡,有人认为这些诗妙不可言,我等闲视之。

20多年了,至今笔耕不辍,是因为我真的喜欢汉语,喜欢诗歌。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把自己最喜欢的作品集结出版,有个小结。幸运的是,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前几日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却了一桩心愿。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既有旧作,也有新篇,是我20余年诗歌创作的精华,半生的收获,它基本涵盖了我的三个创作领域。

我曾出版过两部诗集,《耳朵里的天堂》和《凉山雪》,都很粗糙,时时窝火。《耳朵里的天堂》,出得匆促,甚至来不及校对,很遗憾;《凉山雪》,编排像是内部出版物,惨不忍睹。它们遮蔽了词语闪熠的尾翼,遮蔽了意旨翻飞的翅膀。也好,不罢休,写下去。从某种层面而言,《飞越群山的翅膀》,是我第一部可以谓之曰诗集的诗集。

故 乡

我于1976年出生在川滇交界处一个叫大观坪的彝家山寨,大概出生于荞麦飘香的秋收时节,生日已被父母遗忘。生在宁蒗,其实很幸运;身为彝人,心怀感恩。

我的宁蒗,地处滇西北高原横断山脉中段,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我的宁蒗,风景迷人,密不透风的万格梁子,蓝得没有杂质的泸沽湖水,鬼斧神工的石佛山,天宫瑶池青龙海……我的宁蒗,民族风情独特而浓郁,彝族十月太阳历、毕摩文化、摩梭人母系大家庭、“阿夏”婚姻习俗、达巴文化、普米族韩规文化、傈僳族尼扒文化……

我的宁蒗太为苍凉了,苍凉得富有诗意,就连它的名字,也叫小凉山。我那些早不见晚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胞,太为源远流长了,就连他们的对话,也用谚语和格言,哪怕是一匹马、一头牛、一只绵羊、一条猎狗,都有无数关于它们的神话传说,哪怕是村庄的一只公鸡、山坡上被风吹歪了的一棵老树、节日里照亮夜空的一枝火把,都有美好的弦外之音。欢乐的节日、忧伤的葬礼,身上穿的衣服、生活用的工具,都有深厚的文化内涵。男人盘在头顶的天菩萨、女人刺在手臂上的梅花纹,为颈项鼓劲的领牌、为耳朵提神的珠玑,都在给人以诗性的召唤。

我的宁蒗啊,尽管它是那么苍凉,但它的山,有山的雄伟;它的水,有水的灵秀;它的天空,也有天空的质感。说耳濡目染也好,说境域熏陶也罢,所有这些,都是我日常生活和见闻的一部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比别人收获更多的宁静,拥有更多的祥和,就算仅仅以一名翻译者的身份去诠释,也足以花费我一生的时间。

彝 人

我的民族是个能歌善舞的民族,无论婚丧嫁娶,迎来送往,或是祭祀庆典,无论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或是爱恨情仇,他们都会创作发自肺腑的歌舞,以表达自己的记忆和情感。我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知道他们的心思和想法,知道他们的快乐和痛苦,知道他们翻江倒海的内心,知道他们深藏苦汁的灵魂。

我的民族也是个害羞的民族,他们不善于倾诉,不善于与人对话或辩解,他们喜欢默默地与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展开诚挚的畅谈和交流。这与他们的生存环境有关,或与他们的集体记忆有关,无从而知,也无法明了。他们从不怨天尤人,也从不愤世嫉俗,他们乐于助人并以此为荣,广施善行并以此为耀。他们疼爱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怜悯身边的每一个物种,善待山上的每一块岩石,认为“万物有灵,不得莫名伤害。”从这片土地上,我学会了一种叫做爱的东西。

父辈们一直认为,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住着一个与自己同呼吸、共命运的精灵,他们常常告诫我:“不要惊吓吉耳,不要鞭挞吉耳,不要辱蔑吉耳。” “吉耳”是彝语,意译就是“灵魂”“另一个自己”的意思。他们说一旦“吉耳”失魄,便会慌不择路,迅即消失,待你策马追悔,已是无力回天。老人们还说,灵魂一旦逝去,肉体的呼吸也将随之停止,生命之河就会随之凝冻。我知道老人们的这些说法全属迷信,不足为凭,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曾是我从小接受并深信不疑的一部分,已经在我记忆中留下了无法拭去的印痕。

思 想

在这个世上,我们应该承认,大多数人是有诗心感受力的,他们有自己的主见,有积极向上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诗人与他们的区别,仅仅是能够写出来而已。

显然,语言是思想表达最重要的途径。对于写诗人而言,语言就是猎人的马刀、战士的枪弹,是飞禽的翅膀、走兽的眼睛。如果对写诗人需要提一个关于语言方面的要求,我想,是可以用“精确”这个词来约束的。离开了精确,意象就会变质,指向就会紊乱,思想就会歪曲。

思想,当然也包括灵感,在大脑一闪而过乃至成型之后,重要的或许不再是思想是否恢弘,观点是否新颖,重要的是意思表达是否精确。当然了,一语双关、寓意深刻、余味无穷等等,与语言精确与否,则是两码子事。

难的是,语言有时确实无法承载我们内心所有的情感、思维和秘密,我们永远也无法把内心波动毫无保留、没有差错地表达出来,包括神灵附体后的想象,包括闭目冥思后的顿悟,我们能否精确地予以表达、倾诉,的确是个大问题。

我们也应该承认,相同的原始材料,经过不同工匠的“雕刻”之后,生产出来的“作品”定然也会迥然不同,甚至有天壤之别。技巧的至关重要性不言而喻、不容质疑。

技巧无疑是为了表达某种思想、借助语言这个工具横冲直撞的一种手艺。但诗歌不仅仅是到技巧为止,技巧也绝对不可能是诗歌的目的,它仅仅是到达“彼岸”的手段。对于写诗人而言,技巧就是猎人的挥舞、战士的冲锋,是飞禽的振动、走兽的凝视。我也愿意把技巧比作是串联语言之珠的丝线,它能让散落的珠玑组合成迷人的图案,散发出夺目耀眼的光彩。

如果从形式上拷问,或许我们还可以这样说,诗歌的形式大多是由内容决定的。当一件作品在大脑成型之后,它的大致轮廓无疑也是相应地一同成型了的。如果用拔高一点的说法,那就是:每一首诗,它都纯属天意。只要是能够感动人的方式,它必然也是适宜的、恰当的方式。当然了,除了感动人,如果还能感染人、感化人,则是真的好诗。重要的不是方式,重要的是思想。

诗 歌

眼里所见、耳畔所闻、脑海所忆、心中所思,都是诗歌的源头。对我而言,有几个词显得特别重要,其中第一个词是“看见”。我指的“看见”,它是广义的,包括眼睛所见、心灵所见、梦幻所见、记忆所见。那些被我以不同形式、从不同途径看见,并感动我的意象和情节,我向来视若贵宾,马上迎进家门,与之留影并留存下来。写实手法仅仅是意思表达的一种手段,其实我更倾心于对心灵所见的捕捉。

第二个词是“感悟”。通过耳闻、手摸、身受得来的体验,会在不经意间给我以温暖,对它们我也丝毫不敢怠慢,赶紧走上前去与之热烈拥抱,唯恐转瞬即逝。待我转身,它们往往也会给我以新的启迪,如果言之“善有善报”,我想也是精当的。

第三个词是“天意”。我的心越宁静,我就越能感受到它翅膀的抖动。有的时候,我似乎都触摸到了它那柔软的羽毛,听到了它微微的鼻息。艺术的至高境界,向来就是自然而然、返璞归真。

当然了,写一首诗,我们肯定很少考虑诗歌以外的因素。诗作写出来以后,我也很少按照某个体系进行相应的归类,很简单,什么东西迷住了我,我就赞美什么;什么事件感动了我,我就抒写什么。至于创作理念和追求,则是另一回事。如果非要形容,那么我愿意把自己比喻成一只翻飞在小凉山的小鸟,虔诚地用忧伤的眼睛阅读静谧而滚烫、苍茫而生机的大地。

使 命

诗歌在我的生活中占据怎样的分量,我想可以这样说:我写诗,是因为闷在心里、不便说出的话,写出来,既不伤人,也拯救了自己;我写诗,是因为我的这个嗜好,犹如蜜蜂偏爱鲜花、太阳眷念东山,与生俱来,老也改不了。写诗,是我拯救内心之苦的一条有效途径,就如有的人喜欢运动,有的人喜欢旅游,平常而自然,或者纯属是爱好。我不会把诗歌当作一份职业来经营,写诗从来也不曾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但诗歌早已演化为我命中注定的宗教,写诗早已变成我习以为常的习惯,这是我能够沉潜下心来的原因。

记得诗人孙文涛这样说过:“诗歌来源于一种空气、水分和土壤,它的命运也取决于这个特定的环境。”窃以为,无病呻吟,就是践踏情感;故弄玄虚,就是浪费时间;矫揉造作,就是欺骗自己;闭门造车,就是摧残生命。

那么,我要写什么样的诗歌呢?我想我应该听从内心的召唤。因为我无法漠视自己内心的呼唤和呐喊,它们或低沉,或高亢,或激昂,或温顺,或漫不经心,或来势凶猛地击打着“另一个自己”。

我也无法漠视每一个生命的悲欢离合与喜怒哀乐,无法漠视每一个物种的转瞬即逝与渺小无助。聆听他们的心声,触摸他们的体温,凝视他们的举止,感受他们的呼吸,把生活中听到的精彩语言记录下来,把梦想中一闪而过的出格意境叙述出来,把经历的“旅程”真实地摄制下来,把体会的情感真实地播放出来,把沧桑彝人的快乐与痛苦形象地“翻译”出来,以无比沉静的心态应对风云雷电和时世变迁,这或许也是善待生活、敬畏生命的方式之一,这是我的责任,其实也是很多边地人的责任。

时 间

谁说这只是美景?此刻一阵风轻轻拂过此棵树,下一刻,如果另一阵同样轻微的风轻轻拂过此棵树,树的心情会不会同样愉悦或哀伤?此刻一朵云徐徐滑过此片岩,下一刻,如果另一朵同样徐缓的云徐徐滑过此片岩,岩的脸色会不会同样辉煌或黯淡?万物有灵,万物皆有生命,只不过形态万千、心态万千罢了。

谁说这只是人世?此刻一个人让你感激不尽或仇恨至极,如果我们将心比心,这个人在彼人的眼里,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善或那么恶。换言之,这个人压根就没那么善或那么恶。每一个人,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总有你触摸不到的秘密。你所感触的,只不过是你自己的内心。

谁说这只是生活?此刻一件事让你欣喜万分或悲痛欲绝,如果我们冷静下来,这件事在彼时的心境,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或那么糟。换言之,这件事原本就没那么好或那么糟。每一件事,都像一场雾,总有你看不见的谜。你所看见的,只不过是事件简单的经过和结果。

谁说这只是历史?如果一个物种濒临灭绝,生生不息只不过是一句梦的呓语;如果一种文字行将消亡,浩繁经书只不过是一堆纸的碎片。

幸好有的人有思想,有的人有良知,在这个世上;幸好有的人既有思想,又有良知,还有一颗怜悯之心,在这个世上。

时间碎片借此留存千古。

冲 动

上半生,我貌似只写了一部诗集,就是《飞越群山的翅膀》。说到底,出版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的初衷,也是基于此。我关注吸引我关注的一切动物和植物,它们都是生命,它们都有灵魂,它们堪称奇迹。从它们身上望过去,我看见它们身后慈母般无私的山和水。山水有情,山水有爱,山水有菩萨,山水有无尽。这些山水背后的人们,他们神色各异,他们各美其美,他们自成一家。他们的风土人情,他们的风俗习惯,他们的沧桑历史,值得品嚼,值得回味,值得珍惜;他们的酸甜苦辣,他们的爱恨情仇,他们的心灵激荡,让人感动,让人感慨,让人感悟。我常常有为他们抒情立传的冲动。

感谢中国作家协会,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幸运地入选了2018年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并于2019年6月由作家出版社正式出版。至于这部诗集的命运,交由读者和时间去评说,不过至少有一点我是很欣慰的,诗集里的作品是我半生的精华,是我向小凉山这片土地献上的诚挚的礼赞,也是我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献上的诚挚的祝贺。我祈愿“它们可以让小凉山从无数的山峰中独立出来,并尽可能地接近蔚蓝的天空”。

阿卓务林彝族,1976年生。他参加了诗刊社第23届“青春诗会”,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过云南文艺基金奖、边疆文学奖、云南日报文学奖等。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入选中国作家协会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现居云南省丽江市宁蒗彝族自治县。

审核:聂学虎   责任编辑:李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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