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群山｜王晖诗选

 油菜不停地开花

花还在开

我很吃力

游出这片没有边界的金色波涛

花还在不停地开

我已卷入

一个又一个太阳制造的明亮漩涡

我持续在由此而来的一场高烧中

这一场高烧真是太好了

太阳落下，我升起

我与一朵花交换了彼此的颜色

回来后，我爱上了自己的面目全非

黄昏的低眉

我的身体常常痛

大约是女娲造我的时候

不慎将玻璃碴混入了泥土

它们尖锐地提醒我

此生的存在

带着光的碎片

我尝到了生活的滋味

在相聚的欢乐中

它提醒我今宵的存在

在无垠的春光里

它反射泥土的光泽

让灵魂穿行于平庸的肉身

在暴风雨来临的深夜

它让我看到了雨后的虹

在黄昏的低眉中

它让我看到了一点一点

累积的光芒

与兔子的缘分

众生之中我们彼此相认

隔着不知几百年的轮回

你眼里的我也许是只兔子

而我心中

你可不是一只简单的兔子

我的心里泛起的是澜沧江的激流

你扑到我面前

攀援在命运的缆绳上

无辜地向我预告诀别的到来

我俯下身想把你营救出来

却看见剪子张开了饥饿的嘴

在剪子还没有合上的时候

是最凄凉的好光影，兔子你知道的

我如此黯然，如此孤独

这么辽远的土地，数亿人口的国度

我的不舍竟在一只兔子身上

在地球上所有的兔子身上

莫非我从来没有好好地被人爱过

也没有好好地爱过别人

盲目地在荒凉的世间奔走多年

卖 花

卖花的老婆婆

站在临沂街头

头发很白

花很红

手推车上的春天很短暂

她期待

过往的行人带走那些美丽

她知道，过不了几天

一车芬芳就会陨落

临沂城有8条河

河中有8个月亮

就是月亮都肯抽出丝线

也不能缝好坠落的花瓣

呵，没有一个世间的男子

喜欢打补丁的花

在临沂街头，我看见

一朵落花，丟了娇艳

在最深的黄昏里化作老婆婆

推着小推车

兜售自己的前世

南 方

我已知道

命运给我们的时光

终其一生

不过几个晚上

对此，我只有认命

你和我的边界

过于漫长

沿途荆棘丛生，电网密布

我惯于缝缝补补

擦拭碗碟的手

不得不连滚带爬

沿着铁轨一路向南

数万只海鸥先我而到

翠湖的上空

呵，会飞的小百合

把空中花园

从这里搬到那里

搬到哪里，哪里的天空就幸福

你认出了

西伯利亚寒流里

最晚抵达、残缺不全的那一只吗

它裹紧丢了一半的性命

混迹人群

不敢向天空要一个飞翔

也不敢向地面

要一个菩萨的低眉

机场附近的猫

隔着宾馆的玻璃门

它想跟我进去

快回去吧

3岁的小男孩

你跟我走了半条街

换回的一根火腿肠

不必在意

在你流浪的途中

那仅是个偶然

我不能把你带走

这个世界上，我能带走的

只有我自己

要记得，我们在一堵五月的花墙下

有过一次遇见

那一树一树粉色的蔷薇

开得正好

只是我的心里

有什么在落

一直在轻轻地落

一皮卡兔子

装兔子的皮卡

刮伤了另一辆车

车主对峙着

送往餐馆的兔子

获得了多出来的一小段光阴

它们竖着耳朵

一群最听话的小观众

为人类担忧

它们的天真

是笼子关不住的

临沂城小街上

倘若司机多吵一会儿

一皮卡兔子

就多活一会儿

这是上苍的垂怜

温柔的覆盖

一个人在地上走不下去了

还有天可供仰望

还有一双手

可伸向自己那么大的一片蓝

天上的河流

没有一去不复返

天上的大运河也一直在开凿

工匠都是地上的志愿者

天上的雨会落下

不会中途停泊在悲伤的距离里

雨后的虹

会选一个好地方建一座桥

七彩的桥横跨出拱形的门

地下就多出一条路

在此经过，不必回头

过去了，就过去了

我与一棵树

当我感到寂寞的时候

会找一棵树

避开行人

静静地站着

我会抱抱它

把脸贴在它身上

然后绕着树一圈一圈地走

留下我在尘土中的涟漪

慢慢地

我还在原地

却感到已走了很远

到了想到的地方

见了想见的人

途中，它给我抓过几朵游荡的云

又放跑了几只麻雀

我在它脚下

一首接一首地轻声唱着

我们在一起

仿佛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陨 石

你终于脱了一次轨

看来你是高兴的

宇宙茫茫

黑暗中那一点蓝

激起了你浑身的火

你点燃自己

为自己点灯

打磨自己

让自己渺小

最后撞身阿尔泰群山间

让我在6500万年后

拿着小铁锤

取出你身体里的琴声

你心里喊出的

我全听到了

你回不去了

就把这里当家吧

让我到你怀里去一下

就一秒钟

我有话，要对你说

姨 妈

姨妈提着铁锅耳朵

倾听我风尘仆仆的脚步

弓着龟背的姨妈80了

暮年的她总爱凄凉地张望

老屋里缓慢挪动的姨妈

她估摸着我的到来

就会候在窗玻璃上

如果我不大口大口地吃饭

筷子就虚张着落在我的头顶

她发誓要将我喂成一头小猪

她像只发黄的老灯泡照着我

从我3岁照到了沧桑的中年

那香喷喷的家常饭伴着叮咛

那暗淡中快乐的聚会伴着忧伤

她趴在窗台上目送我离开

目光牢牢盯在我单薄的背上

晖儿，有空来姨妈这儿

你要不来，等我死了

我变成只老猫趴在你窗台上

姨妈，如果你变成了老猫

我上哪里去吃透明的红烧肉

在这个荒凉的人世间

我将失去一盏通向光明的老灯泡

洗 脚

我被同事邀去洗脚

我要求找个女的给我洗

被挖苦说：你太可笑了

全城都是

男的给女的服务

女的给男的服务

我舒服地睡着了

又舒服地醒来了

洗脚师傅还在忙

本来就没好意思看他

现在更加不好意思

我给眼睛安装了毛玻璃

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地主婆

在剥削一个年轻的长工

整个过程，他很周到

他似乎不仅为了糊口

深入了一个我所不知道的领域

这个过程绵长如水

他让我想起

我穿着花围裙坐小凳上

一根一根择韭菜的光景

剥掉根上的泥土

摘掉坏叶子

再一根根一遍遍洗干净

这样寂静的时光，

是我一个人的黄昏

糖

我只能将这一段

颇为辛苦的万里行程

称之为糖的奖赏

这仅有的一颗

我要享用整整一年

让我离开它已相当困难

有的时候

我在茫茫人海中剥开糖纸

我感到苦涩难耐

会就着唇边咸味的泪偷尝一口

有的时候

我会拿出那一小块虚拟的光

照一照深夜的失眠

看着它越来越小

却甜味不减

我的心陷于一种甜蜜的温柔

无法自拔

从而失去那复仇的力量和快感

只剩报答

聚 会

一个诗人

去看望重症监护室的朋友

回来后

给远方的爱女拨通了电话

女儿，等我老了，要是不行了

千万别把我送到重症监护室

他的语态无助，温柔至极

恍若一个幼子向年轻母亲

不屈不挠讨糖吃

周围几个朋友

像菩萨一样坐着

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有生之年的几只酒杯

零落地碰撞

一条险些涌出的江河

又悄然倒灌回身体

此时，无需仰望星空了

月亮就在酒杯里

也无需站在屋顶上

施华洛水晶灯

和昏黄的老灯泡

都是下凡的星星

百年之后

我们都会从一闪一闪的时空返回

变成戈壁滩上

荒凉的石头

带走此生永远的秘密

一树花开

别说，是昨夜的一场雨

灌醉了尘世

幸好，有这一场醉

让大地升温

树开花

桃树，低飞着一片挥之不去的羞赧

隔着时光的封锁

今年的花

跟去年的、前年的、更早的

秘密连在了一起

越来越绵密的春天

没有什么会消散

春天的针脚

连缀百代光阴

每一个偶然

都有造物主切实的用意

春天，何曾让你失去

只是越攒越多

无法统计的静谧

如谜的浩瀚与复苏

花

你体会过

春天辽阔的怀抱里

一片花海

足以溺亡的深度

有过花海里不能靠岸的绝望

就该不害怕花朵的凋零

那场海水的退潮

是花期过后

独特的

生命奖赏

黄昏里，星星点点的小花

是一片银河的到来

它们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我只需轻轻地走过

带着一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