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19-08-27 15:07想要见证2000万移民之城密集出行的壮观场景,选择早班高峰期是一个最佳的时段。除了夜班,八成的人会在早晨6点半到7点半之间起床,然后去追赶公交、地铁和各类大巴车,或从收费10元至20元一晚的停车场驾车去上班。就近上班的人选择单车和电动车。如果把所有的手机闹钟集中在一起,将是一场声震如雷的尼亚加拉瀑布声。我的闹钟设在6点45分。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如果晚了5分钟出门,我就会不顾体统地加快脚步小跑起来。当我们仓惶追赶332路公交车时,马峦山翩翩起舞的彩蛱蝶正在密林间嬉戏追逐。当我们抓住11号地铁吊环挤成一团时,内伶仃岛上的猕猴群正抓住榕树枝条和买麻藤欣然地迎来第一缕晨曦。当我们拥堵在南海大道和东滨路潮汐般的车流中时,米氏耳螺在潮汐来临之前沿红茄树干悄悄爬行了2公分。当你攥着一根油条或端着豆浆边走边吸边用餐时,西丽果场的尺蠖正在糯米滋荔枝树叶上美美地早餐。
7点过8分,我走在不起眼但繁忙的天宝路上。这条路上,有5家大型超市、6家休闲会所、4家网吧和40余家便利店在疲倦中酣睡,10万余名外来人员在5平方公里的城中村和工厂宿舍里刚刚苏醒过来,路面上电动车和小汽车会把喇叭嘀嘀按个不停,让沉睡一夜的社区和马路开始闹哄哄的。穿过小区,再过一条污水河,我来到了松白路上的公交站台。
我快步登上创维天桥,遇见一位凌晨4点就开始工作的清洁工,他一手拿着扫把一手提着铁皮撮箕在桥上收拾碎屑。深圳有3.5万名清洁工,人数超过了欧洲小国圣马力诺。他们穿着统一的鲜橙色环卫服,但各自又为自己配了千奇百怪的帽子,斗笠、瓦楞帽、渔民帽和尼龙鸭舌帽,不一而足。桥上有时还躺着一位流浪汉,车辆的呼啸和行人的脚步声丝毫不会影响他的酣睡。冬天,他则睡在前面的应人石立交桥底部。这时,桥上有3位穿餐厅制服的姑娘正卖力地向行人发着传单。
天气好时,我会站在桥下仰望一会儿月亮。一轮干净的浅白色的月亮悬在拂晓时瓦蓝的天上,像唐诗一样熨帖人心,能暂时消除上班的紧张感。从看这轮月亮开始,我特别留意上班路上的风花雪月。
7点15分,我和两位同事准时踏上公司班车。一位是身高仅有140公分的公司天线专家,他背着双肩包,一边等班车,一边看一条朋友圈里吐槽房价的消息。他性格俏皮,虽已步入中年人行列,大家背后仍叫他“天线宝宝”。
深圳从不下雪。因此,我的上班路上只有风花月。曾有人策划过《我的深圳下雪了》,在网上惊艳过一阵子。这一奇迹在2016年1月的梧桐山真的发生了。梧桐山降下了有记录以来的第一颗冰粒,但是雪依然与深圳无缘。如果稍加细心观察,在我上班的路上也有雪花。班车座位靠椅的白布套上就印有蓝色的雪花和如下的文字:
瑞雪行动!
请排队上车。请勿饮食。请保持安静。请勿占座。
每个请字上面都有一个示意图说明。后来我上网查看,雪是腾讯公司企业文化的一部分。腾讯把倡导文明小事叫做瑞雪文化。驾龄超过30年的张司机告诉我,接完我们公司这趟,他还要顺路接一趟腾讯公司上班的员工。他说:“腾讯是中南汽车租赁公司最大的客户,仅他们一家就在深圳开了200多条线路。他们和公交一样,也有刷卡系统,每位员工要刷卡上车。”
自公司班车线路开通5年来,这条线路已经换了8位司机。张司机是最热情的一位。如果用动物来形容他们的个性,有的是鸵鸟,有的是青蛙,有的是老虎。大部分司机是鸵鸟,坐在驾驶位上从头至尾一声不吭。他们不和任何乘客打招呼,只管闷头开车,所有的事都闷在心里,如果生气了就按出一串幽怨的喇叭声。还有一位是青蛙,从发动引擎那一刻起,一直到停下车轮为止,他的嘴就像车后的排气管,全程就没有停止过“吐槽”。
来自惠州的张司机则是孔雀。他热情大方,他的嘴从没停过。不过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静默恐惧症,他会不断地找你聊天,生怕空气冷淡下来。我坐在张司机后面,主动或被动地(多半是被动地)与他聊天。聊起春节回家,张司机说,20年前在深圳过年,在马路上你可以闭着眼睛开车。他十分在意安全驾驶,告诉我们如何在高速路上防止疲劳驾驶,多久一次下到服务站用冷水洗脸,乘客还要多和长途司机聊天,避免他进入瞌睡,过了那个瞌睡点就好了。他也给我们讲奇特的遭遇。有一回开长途客车,乘务员见一名男子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差点把椅背压坏了。乘务员过去问他怎么啦。男子说,这个带子是怎么钻进去的?我钻不进去啊。乘务员说,先生,这是安全带,要先解开再扣上。有一回,遇到一位腾讯员工。“说好7点30分发车走人,一名员工7点30分过了10几秒才到,错过了班车,他后来就投诉我提前了发车时间。他非要和我理论清楚什么叫7点30分。他说:‘凡是没到7点31分,即便是7点30分59秒,那也叫7点30分。’他认为我的时间概念是错误的。”
3月31日下午,张司机发来微信:“明天开始我不再跑你那里,我跑滨海线了。”于是我们这条路线又换来了一位新的司机。新司机是一只鸵鸟。
公司班车由北向南行驶,这一路线正好是按照房租贵贱或增减的趋势行进。从石岩罗租出发,到创维天桥、白芒、西丽、桂庙新村、蛇口,房租价格一路攀升。石岩的房租一直处于价格洼地。有3位同事住在石岩中心,他们最迟要在6点半起床,6点40出门。为了尽可能节约时间,他们在前一天晚上就把胡子刮好。我一直羡慕他们的洗漱速度。“天线宝宝”更快,只需5分钟。他把独到的经验告诉我:“牙提前在头一天晚上刷呀,早上抹把脸就行了。”
白芒村有一位女生,常在7点钟下楼把上幼儿园的儿子托付给一位熟人,然后匆匆赶到站台。她会奋力奔跑或搭一辆摩的穿过城中村稠密的人流赶到上车点。她总是习惯性地迟到。这时,司机的、我的或者另一位同事的手机会响起:“请等我一下,我马上到!”这位常练瑜珈的湖北孝感女生,每次上车之后需要8分钟之久才能平息赶路所致的粗重的喘气,有时她甚至来不及换鞋,趿拉着拖鞋就来上车了。有时她要在座位上打开化妆盒,才能完成一次化妆,“借手机用用”,她拿起我的荣耀8,对着手机屏细致地描眉。
在其他站点,也有同事来电说:“请等等我。”
大家上车之后,通常是闭眼养神,或者埋头翻手机,默默地查看各类新闻和网络小说。车厢里一片安静,唯一飘荡的声音就是一位矮胖的同事起伏的鼾声。一路上间或伴有某个人经年累月以来习惯性的类似窗户纸破了的干咳。每一次咳两声,每一声还带着一丝颤音,第二声颤音拖得最长。有些人会聊聊周末去香港买奶粉、洗发水的经历。在某部门任助理的42岁的王姐,则十句话中有九句是聊自己两岁的儿子,过去她准备做丁克一族。她的老公在我们公司是做夜班的保安。公司里不会有超过30人知道这个关系。“不要跟别人说啊。”她曾跟我们的人事部门发邮件特意提醒。还有同事小蓉,她和所有年轻的母亲一样,喜欢聊3岁的女儿。她有意无意地透露,老公婚前在领航城买的那套190万元的房子,两年来涨到了440万元。她的语气透着一种稍加掩饰的自豪:“反正又不是我的,房产证上只挂着他的名字。”2月份,工作8年的蓉辞职跑平安保险去了。
10分钟过后,车厢复归平静。直到8点10分班车到达公司,车厢里訇然响起52根安全带解扣的“咔嗒”声。
车上大部分时间是沉默。我通常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看。更多的时候,我喜欢观察路旁的花草树木。最常见的是市花簕杜鹃,红的、紫的,但紫的居多,一篷篷、一溜溜披开。隔离带上或花坛里,还有各色娇艳的矮牵牛花。初夏时,紫荆花落尽,树上已经挂上了一条条青色豆荚,但也有少部分还在开花,而另一部分豆荚已在树枝上干枯腐烂。木棉花算是稀少的,沙河西路边上的西丽果场有两株,南海大道的广深高速机场入口处有一株,枝上还剩下稀疏的几朵花。春天时,厚实硕大的木棉花像火炬一样燃烧,然后一朵朵像小酒盅似地坠落在路面。还有异种美人棉,全身是丑陋的刺,开着小朵淡紫色的花。这种树总让我想起天龙八部里的阿紫,属于有个性有缺陷的美。榕树、黄槐和凤凰木算是常见的树种。榕树不开花,只结一粒粒紫色的浆果,掉落在地供人践踏。凤凰木的花也开得相当奔放,就像迎风燃烧的火。
茶光路上的夹竹桃大概是被人工培育过,同一棵树上会开出红白两色的花。沙河西路报恩福地站台还有几株黄花夹竹桃,叶子细长,开的花和软枝黄蝉极其相似。茶光路还有一片饱满的滴水观音,又名海芋,它和夹竹桃一样,液汁毒性很强。深圳《第一现场》报道,一个男子在龙胜公园被它的香气诱惑,掐了一片放在嘴里咀嚼,整个嘴肿得就像被饱揍了一顿。还有鸡蛋花和扶桑花,此时已经过了花期。常用作樊篱的扶桑花,分为重瓣和单瓣,它的花期相对较长,能从年头开到年尾。
班车依次穿过松白路、沙河西路、茶光路、南海大道。每条路都是城市主干。自2015年限行政策实施以来,路上已经罕见外地车牌。班车有一大半路程是行驶在南海大道上的。南山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精粹均辐辏于此。同时,南海大道也被市民称作全深圳最堵的道路。它南北贯通南山区,穿过深圳三条大动脉:北环大道、深南大道、滨海大道,然后直通南海。班车跨过北环大道后,路面开始拥堵起来。无数车辆就像波浪叠加在这里。近10年来,人们发出治堵呼声,南山交警大队采用了像“排阵式”之类的方法,稍有缓解,最终还是无法根治这条“梗塞的血管”。我们全程要过22个红绿灯。其中创业路口红绿灯等待时间最长。
穿过深南大道时,我朝东面远眺科技园北区、耸立云霄、高达193米的一栋高楼——腾讯大厦。第39层顶楼贴着一只QQ企鹅。马化腾与他的企鹅并肩,在3901房间里办公。腾讯大厦的左边是万利达大厦,右边则是大族激光,仿佛两个侍卫相伴。腾讯后来居上,在高度上盖过了周边大厦,睥睨四方,成为一方霸主。然而在它的左边,又崛起了一栋更高的直插云端的大楼:汉京中心大厦。这栋62层大厦由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得者汤姆·梅恩先生设计,目前它正在封顶,楼顶上竖着巨大而张扬的吊臂,就像一对张牙舞爪的螃蟹钳子。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向旁边一切高楼竖起的中指。这栋新楼落成之后的建筑高度为320米,将成为全球最高的纯钢构建筑。腾讯大厦在它的身旁,好比潘长江遇见了姚明。我想,坐在3901办公室的“小马哥”,看到身边这座压顶之势的大朋友,只好用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咱还是做一只小巧可人的企鹅为妙。但是,你别急。班车继续前行,在海德3路交汇处往上一看,东面1.4公里处,另一个庞然大物赫然撞进我们的视野。一座形如子弹头的更高的大楼正在后海升起,那就是科苑大道旁的华润总部大厦,建筑高度为400米。
在我上班的路上,还可以看到6座超过百米的高楼正在有力地向苍穹生长。
这就是深圳。这就是向天空较劲的城市。如同这个时代的成功学,通过物质高度,一切向上,宣扬着万众信奉的励志和野心。6年前,我看了韦斯曼的《没有我们的世界》后,曾经写过一篇短文:如果人类消失之后,请你闭目想象一下千万年之后的深圳。照着这个推论,深圳这座城市将在暴雨中阻塞下水道,由于积雨增多重新变成一片沼泽,成为荒草和鸟的天堂;加上台风频繁来袭和海岸线涨潮,灌木和乔木不断蔓延而覆盖全城,建筑物因为腐蚀和风化,将一一倾倒,其中地王、京基、平安大厦,也包括QQ、汉京和华润将无一幸免。几十年造就的这座新城,大自然也许要花上千万年时间,才会将它从地球上抹平。不过对大自然而言,几十年和上千万年并无区别。那时,深南大道上爬满蜗牛和蚂蚁,它们怡然自得,不再追求速度。白鹭和黑脸琵鹭将白色粪便落在建筑废墟上。
南海大道是南山区的主旋律,贯穿南北,汇聚了一批最火爆的商铺,这些商铺也按照市场规律搭配一个有趣的组合。就拿海德2路到创业路这段500米区间来看,南海大道两侧共有1座书城、1个大型购物中心(里面吃喝拉撒,应有尽有)、3家英语培训中心、2家银行、1家牙科医院、2个美容中心、2个儿童培训机构、1家健身中心,另外还有大大小小10余家各类中餐店、1个兰州拉面馆、2家日本料理,再加上各类服饰珠宝店。这些餐馆名字都起得特别古怪,什么“袍哥人家”“锅锅帅”“大个子”“大饭堂”。值得一提的是,还有1个福利彩票点、1家当铺、1家武馆和1个招牌上仅写着“辰·本命年”字样的店铺。这家看似算生辰八字的店——原来是专门出各类本命年避灾助运的饰品,居然在此盘踞了多年。从吃到健康到美以及语言交流和精神需求,一切符合都市需求。
上班路上还有风。风吹到哪里,哪里就起变化。风吹着白芒关的五星红旗劈啪作响,后来白芒关拆掉了。我在白芒关等早班车的时候,白芒关被大型挖掘机拆得粉碎,一栋两层高的连体楼房塌掉了一半,外墙上黄色的板岩沉重地掉在废墟里,连同入关口那棵高大的木棉树也被拔掉了。上班的人群和上学的学生都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拍照。
风吹着春天北归的雁阵。一波又一波的大雁,铺天盖地地喧噪着飞过南海大道上繁华的高楼,如同台风中移动的云层。公司审计部小肖把他在桂庙新村所看到的雁阵拍下来发给我。他的手机没有长焦,只是拍到一片模糊的黑点。两个月后,到公园刚满一年的他也像大雁一样飞走了。
风吹过南海大道,于是南海大道上圈起了一排排围栏,道路被翻开,工人和挖掘机在日夜开工,赶建9号线二期地铁,吊机手臂上贴着“中国水电八局”之类的大字,围栏上贴满了以中国梦为主题的宣传画。风吹过南邮大厦,这座被高楼环伺的7层旧楼,这座曾经划时代的地标,在人们的怀旧情结里被推倒,代之以两栋45层高达208米的恒大天璟大厦在拔地而起。“天璟”——这名字俗透了,就像现今的家长给小孩起名子轩、子豪、嘉怡。风吹过企鹅和子弹头,也吹过湾厦旧村里近千栋密密麻麻握手亲嘴的窗户。风吹过太子港五星级豪华邮轮“处女星号”,也吹过渔人码头上凌晨4点半上工的六旬挑蚝工全是泥泞的迷彩服。风吹过音乐缭绕的春茧白色网架,也吹过海上世界地铁外卖唱歌手的木吉他琴箱。风吹过1.5万辆的士和10万辆摩拜单车,吹过被有的游客唤作少女的女娲手里的息壤,还吹过工业6路那块“空谈误国,实干兴邦”的招牌,吹过2000万人紧绷的目光。
风吹我,我也是风。(萧相风)
萧相风原名李刚,1977年生于湖南省永州市,1999年毕业于北京信息工程学院,2011年进修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他出版的作品有《词典:南方工业生活》《春天万物流传》,曾获2010年人民文学奖和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