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群山｜湖光岩的母性

郑万里 

七月流火，雷州半岛的天气弥漫着灼人的盛情，温柔的海风伴着湿润的空气，抚慰着我们这些来自祖国各地的采风者，让我们深切感受到，位于祖国大陆最南端的这块土地，被大自然厚爱到了极点。

一切都是新奇的，湛蓝的天、碧绿的水，肥沃的土地插根干草都能开花结果。这里虽然多为汉族群居，却有着与中原汉族不同的文化。据记载，雷州半岛是雷州民系的根据地，是天下雷州人的精神所系。它背靠厚重的大陆，面朝蔚蓝的大海，独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独特的文化——雷州方言、雷州换鼓、雷州石狗、雷州傩舞、海上丝路、百越留踪、贬官遗迹等，多元文化的融合，锻造了雷州半岛特有的文化气质。

7月14日，“名家写湛江”采风团一行首先来到世界地质公园——湖光岩。这里距离广东省湛江市18公里，是一个以玛珥火山地质地貌为主、兼有海岸地质地貌、构造地质地貌等多种地质遗迹。进得园来，但见一泓湖水被长满各色植物的山围着，形成了山环着水、水依着山的壮美景观。它虽然没有“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那般隽秀，也没有“苍茫云海间”的天池那般圣洁，却有着惊天动地的身世。

讲解员向我们介绍，早在14万年—16万年前的喜马拉雅山地壳运动，硬生生把原本连着雷州半岛的海南岛推到了琼州海峡对岸，也使这里的地壳发生了严重撕裂，沉睡在地球深层的岩浆顺着地裂往上攀爬，恰好遇到地下河水，上千度的岩浆与河水交融，形成了巨大能量，以相当于500颗广岛原子弹的裂变，带着地球深层的丰富信息，冲破地壳猛烈向上喷涌，经过间歇多次的长时间发泄，使喷涌部位形成了一个深400多米、方圆2.3平方公里的深坑，深坑周围落下的火山灰堆成了高200多米的山峦，再经过数十万年大自然的浸润，深坑蓄满了水，变成了浩渺的湖泊，山峦长满了各种树木，成为鸟语花香之地。

地质学家把这样形成的平原火山口叫作“玛珥湖”。“玛珥”源自拉丁文ma re，即“沼泽”或“湖”的意思。德国莱茵河地区的人们把那里的沼泽或湖称为“玛珥”。后来，地质学家发现，那里的湖是平地喷发岩浆、蒸汽、泥石后形成的火山口，故将这样的地质现象称为“玛珥湖”。湖光岩是至今世界上发现的最大、最完整的玛珥湖，具有非常重要的标本价值。

从湖光岩的进口处，沿着山体逆时针观览，不远处有一裸露的山体，清晰地可以看到一层层堆积上去的火山灰，那就是岩浆喷涌坠落的痕迹，地质学家从这里看到了数十万年前的气候、植被、生物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信息，他们把这里称之为“天然年鉴”和“自然博物馆”。实际上，这是一部巨大的“天书”，它的神秘和所载的信息是当今人类难以全部读懂的。比如，一个与外界毫不相干的湖，却有涨潮落潮现象；它虽然离海很近，却是一个淡水湖；它与湖北遥不可及，却连着长江。诸如此类的谜团，至今无人知晓。

因此，也就有了许多神话传说。

据传，这里原是两个村庄，其中有一户人家，母子相依为命，儿子出去打柴不幸摔死了，母亲伤心万状。后来，有一头白牛感于儿子的孝心，经常帮助老人耕田，可惜又被村民杀掉了，村民将牛肉分给老人，老人看到牛肉悲痛不已，刹那间牛肉腾空而起，老人顺着牛肉飞走的方向追去，牛肉担心老人摔倒，顺势扔下一根拐杖，这时雷雨交加肆虐乡里，老人担心乡亲们受苦，就把拐杖插在雷雨肆虐的地方，顿时风和日丽，插拐杖的地方变成了山湖之地。

还有，自古以来，生活在湖边的人们，都确信湖水能治病，每当遇到身体不适，他们就跳进湖里洗澡，瞬时病感全无……据传，神龟救溺水儿童的事也每每发生。

神话抑或传说，都是人类对未知世界的一种想象或敬畏，其本质是人类善良愿望的阐发，正是基于此，人类才有了天人合一的生存理念，所谓的“顺其自然”，就是这种理念的生动实践。自古以来，人类也无数次地尝试与天斗、与地斗，其结果往往令人沮丧。恩格斯说：“不要过分陶醉于对大自然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

而自然界与人类的想法刚好相左，每时每刻都在布施着她的慈爱。人类正是得益于她的恩赐，才可能从匍匐到直立、从弱智到智慧。可以说，人类的每一次进步都离不开大自然的厚爱。

湖光岩就是大自然母性的布施。

经过数十万年的变迁，湖光岩俨然出落成一个风姿绰约、胸襟博大的“母亲”，她的大爱深情已经被古人所感知。据说，最早来这里活动的是一位隋朝人，姓甚名谁已无从知晓，但他建立的灵惠侯祠却被后人记住了。遗憾的是，先人所纪念的这位灵惠侯是何方神圣，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从字面上推测，应该是一位先知先觉的民智启迪者，要不怎么会叫灵惠侯呢？

到了宋代靖康年间，本地有个僧人叫释琮修行于此，更名为白云禅庵。后来，宋朝宰相李纲被贬琼岛，路经此地，见这里白云带笑、松涛凝脂、水岸清幽，不由得喜上心来，遂提笔写下“湖光岩”三个大字。从此，这里以名人墨迹而闻名天下，这就是文化，物以人扬名，人以物言志。江西的滕王阁，正是因为有了大诗人王勃的《滕王阁序》，有了“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的名句，才有了滕王阁“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绝妙胜景。还有湖南的岳阳楼，也是因为有了宋朝大文豪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有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才有了岳阳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家国情怀。

在偌大一个中国，像滕王阁、岳阳楼这样的建筑，数不胜数，但它们都随着历史的演进而灰飞烟灭了，只有滕王阁和岳阳楼等历久弥新。道理很简单，文化成了超度它们的“圣船”。

湖光岩亦如此，一代抗金名相李纲的墨迹成了这里的文化象征。正因为有了名人墨迹，湖光岩才有了灵慧之气。李纲也因为享受了这里的抚爱，才使他有了重新做人的勇气。

试想，作为一代名相，因为力主抗金而多次被贬，他却矢志不移，初心不改，以“但得众生皆温饱，不辞羸病卧残阳”的报国精神，实践他的人生理想。他曾经逼退那位痴迷书画、荒废朝政的宋徽宗，也惹怒过战战兢兢、一心求和的宋钦宗，更刺激过口喊抗金、内心恐战的宋高宗。纵观宋朝一代代的君王，都是些口是心非的主儿。他们把抗金作为笼络人心的旗帜，每时每刻地高举着，而一旦有人主战，便是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轻者贬谪，重者杀头，从北宋到南宋无不如此。

大宋这个朝代很怪，疆域不大，物产却相当丰饶，因之宋朝人的生活过得安逸，满朝文武都忙着“西湖歌舞”，哪有心思打仗？因此，主战派一说抗金，即刻惹怒众文武官员，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醉生梦死的好日子没有了，接下来便是浑身哆嗦、谈“金”色变。对于李纲、岳飞、文天祥等人，他们恨到了骨子里。有一实例可以佐证：一代抗金名相李纲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人扒掉裤子，“啪啪”地打板子，直到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养好伤之后，又被人拖出去打个半死，然后流放琼州儋县，让他斯文扫地！

此时，李纲的心境可想而知。山重水复，去路茫茫，当他路过雷州半岛时，恰好遇见他的福建老乡兼同窗、楞严寺住持释琮法师。释琮留他住下休养，雷州大地以母性般的深情，抚平了这位抗金名相心灵和肉体的双重创伤，使之恢复了昔日的自信。

雷州半岛虽与大陆千山阻隔、万水绝流，好在这片土地情深谊长，抚慰了许多像李纲这样被贬谪的官员。苏轼、苏辙这对难兄难弟也是其中一例。

苏轼生性豪放，言行举止不甚严谨，仕途中惹了太多的祸事，多次被贬。苏辙经常提醒哥哥，以后不要作诗、喝酒啦，苏轼满口答应。却偏偏在惠州诗兴大发，写下“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不巧被当时的宰相章悙看到了，于是，再贬苏轼于琼州岛，其弟苏辙受牵连被贬谪雷州，兄弟俩在途中相遇，一起在雷州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他们充分感受了雷州大地火样的热情，苏轼按捺不住心中感激，又写下“九死南荒终不悔，但愿长做岭南人”的诗句！

贬官文化，在雷州半岛是一个非常有历史内涵的文化符号。除李纲、苏轼、苏辙之外，宋相寇准、正字秦观、枢密王岩叟、正言任伯雨、丞相赵鼎、参政李光、剧作家汤显祖等都曾驻足这里，得到了这片土地的厚爱。当然，他们的到来也为这片土地注入了更多文化内涵，兴教化、传科技、破迷信、诊病痛，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历史就是这样捉弄人，宋朝皇帝像开玩笑似的，将许多有理想、有抱负的名臣良将贬谪到雷州半岛。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若干年之后，他们的继任者却也流浪到了这里。

据《宋史·二王纪》载：“景炎二年三月，罡硇洲。四月，罡殂硇洲，众立卫王昺为主，升硇洲为翔龙县。”意思是说，1277年三月，南宋逃亡大军在陆秀夫等人带领下，从东南沿海过零丁洋逃亡到雷州半岛的硇洲岛。宋端宗本来就羸弱多病，再加上一路惊吓，同年四月崩于硇洲岛。随即，陆秀夫等众臣拥8岁赵昺为帝，升硇洲为翔龙县。末代宋帝赵昺和数十万宋军以及雷州半岛广大民众，在硇洲岛与元军进行了一年多殊死搏斗，充分展现了雷州人士的忠勇与豪情。

在硇洲岛相邻的特呈岛采风时，我见到了抗元名将、民族英雄陈文龙的第30代孙陈济华，现任湛江南三岛旅游局局长。他说，他的祖上为保大宋江山，一家牺牲了28口人，可谓满门忠烈。陈文龙被捕后誓死不降，最后哭死在岳飞墓前，死前写下绝命诗：“斗垒孤危力不支，书生守志誓难移。自经沟渎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时。”陈文龙殉国后，他的儿孙一直跟随陆秀夫在雷州半岛和珠江口一带勤王护驾，直到崖山海战惨败，南宋最后一缕香火投海，陈文龙的后人才来到特呈岛定居下来。陈济华说，这个岛上的居民全都姓陈，都是陈文龙的后人。

历史的硝烟早已散去，雷州半岛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时代，特别是湖光岩越发变得楚楚动人、生机勃勃。我站在湖岸，观看那碧波粼粼的湖面，只见清澈的浅水里有几条小鱼在嬉戏，他们完全不介意我的存在，只享受自己自由自在的生活。据专家研究，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七秒过后就记不起以前的事了，所以，鱼永远是快乐的。人虽然不能像鱼一样生活，可也不能背着太多的包袱前行。犹太人有句格言，叫作“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确实，我们自以为思索得越多，离真理就越近，结果恰恰相反，我们的想法越多，私心杂念就越多，就越受到上帝的嘲笑。古往今来，大德贤能者，一直在探索外宇宙与内宇宙的和谐问题，特别是对内宇宙的净化，更是先人们关注的焦点。

坐落在湖光岩半山腰的楞严寺就是这么一个去处。之所以叫楞严寺，源于佛教的一部重要经典《楞严经》。该经典强调修行的“明心见性，依性而修”，也就是不讲假话，实事求是，平心静气地修掉妄念和恶习。开悟之人，知道了自己的业障所在，初步掌握了清规戒律，有了一定的言行自觉，你就达到了“安乐道”境界。《楞严经》认为，“安乐道”只是初级阶段。这一阶段，只是可以对照经典认识自己的“业障”，而要把这些“业障”修掉，并产生强大的自律能力，必须达到“解脱道”境界。到了这种境界，人才会产生慧根和佛性。在一个希望与失望如影随形的世界里，慧根与佛性是拉住人们盲动与浮燥的灵丹妙药，它能使人产生良善的愿望，保持乐观主义的情怀。

说到底，乐观主义既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一个朝不保夕的人，不可能讲出“饿死事小，失节为大”的话。记得《古诗源》有一首诗写得很好，叫《幽州马客吟歌辞》：“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这符合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物质决定精神，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大凡违背这个规律，都会受到历史的惩罚。

在雷州半岛采风，我们虽然惊奇于这里的宝钢、中石化、德国巴斯夫等上千亿产值的大项目，也惊奇于密如蛛网的现代海陆空交通网，但我们更惊奇于这里的传统文化——石狗，它不像北方的石狮子威严而暴戾、是权贵身份的象征，与普通百姓距离甚远，谁见过一对高大威猛的石狮子摆在一间破草棚前？石狗就有，它是庶民文化，各式各样的石狗，有看门的、护院的、管生殖的……无论它们担负着怎样的职责，很少看到凶恶的，大都和蔼可亲、憨态可掬，很像一个不离不弃的朋友，时刻围绕在人们的身边。雷州半岛对狗的推崇，也许别有一番渊源。当年，李纲、苏轼等被贬到远离皇城的天涯海角，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那是怎样的身心疲惫啊！正如韩愈所吟“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可以想见，门生故吏都唯恐避之不及，身边唯有一条忠实的狗，不计较主人的富贵贫贱，生死相依，那是多么的暖心啊！最起码，它不会趋红踩黑、陷害告密，它用全身心的忠诚来诠释“上善若水”的信条。与之相应的，是湖光岩的宽容，她接纳了一颗颗疲惫的心，是圣湖的水洗去了远行的征尘，让心灵安宁栖息。

当年的权贵们，无论怎样用尽心机、排挤他人、恶意中伤，使尽平生力气置人于死地，如今也都成了古人，终究没能改变历朝历代的兴衰更替。是的，无论人类怎样算计，都躲不过时间的审判。只有大自然以不变应万变，看尽花开花落，望断云卷云舒，终以浑厚宽广的胸襟，给人类以无限的怜爱，这是大自然博大的母性对众生的深情慰藉。什么时候，人类能够学一学湖光岩的博大，学一学圣水湖的洁净？

无论如何，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是幸福的。

郑万里广东省中山市中山日报社原总编辑、高级编辑，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山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他已出版的作品，有长篇报告文学《中国灯都》《梦回东方》《渔歌水韵》（与人合作），中短篇报告文学《珠三角启示录》《高考出示黄牌》《少年悲歌》《一个死囚的生命历程》《千万港元大劫案》《第五种犯罪》《生者与死者的对话》《妈妈，来生我再报答你》等，文学评论专著《诺贝尔文学之魅》《纷繁世界的背影》，散文集《万里抒笔》，新闻理论专著《新闻超限战》《新闻认知论》等，曾获得《中国作家》杂志年度优秀长篇作品奖、《中国作家》杂志年度作家奖、广东省“有为杯”优秀报告文学奖、中国教育新闻一等奖、广东省新闻最高荣誉奖金梭奖、广东省新闻特别（一等）奖、全国党报新闻一等奖等数十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