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创作
2019-07-25 15:22五
秋天的阳光,又是一种韵味,山川河流一片金色。山上暖,河边暖,人心也暖。村里的房子都修得差不多了,檐前屋后,甚至老树的杈上,都挂满了火红的辣椒和金黄的苞谷。不管站在远处看,还是走进村里看,都是一道特别的风景。甚至有的人家,等不得了,在门框上贴个对联,放两串鞭炮,就搬了进去。泽林渐感踏实,今年的扶贫任务,算是顺利。
尔坡的房修了,院子平整了。木惹把照片发到他微信里时,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甚至连感谢的话也没有一句。这家伙,有心计呢!
木惹:“吉房已成,回来把家搬了吧!”
尔坡留了两个字:“等等。”
一等又是几天。泽林电话过去:“火塘给你砌好了,石坎用的是金沙江里的石头,说不定是块金子呢!”
尔坡:“手里的装修工程快完,我最近就回。”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十月年快到了。泽林和木惹一起策划过年的事。金沙江边人聪明,规定三十六天为一月,一年十个月,第十个月末,再加五天,为过年日。全年就是三百六十五天。这过年的五天,在外工作的、打工的,全都得回家。今年马腹村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所有的村民,都要搬进新房过年。一家一家查看,一户一户解决遗留的问题,累。但看到工作有成效,泽林内心还是很高兴的。
过年的头一天,泽林和尔坡就不下户了。他们得等尔坡。说好的,尔坡今天要回来。尔坡的老房子,已按文物的标准修缮完毕,院子里还竖了参观指南,有点景区的味道。他的新房,也结合上边的规定和泽林的要求修好。场院里的健身器材,只有等过些天,再去文体部门,看能不能立项扶持。泽林买来红纸和笔墨,自己写了对联贴上,把火塘里的柴火烧燃。横看竖看,就有了家的样子。泽林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双手搓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找个毕摩来,给他念念除秽咒。”
泽林清楚,马腹村的人家,很讲究。孩子的生,老人的死,搬个家,修个房,都是要请毕摩选择吉日的。提早准备,错不了。
“得主人自己决定,其他人代替不了。”
也有道理,那就等吧。从早上等到中午,秋天的阳光直下,照得人更是舒服。泽林在向阳的墙脚坐着,眼睛一直盯着对面的山路。他想象着那个中年男人,背着污黑的口袋,从山垭口蹒跚而出。他满头是汗,眼睛里全是怨恨。
脑壳皮疼呢,泽林掏出梳子,往头上慢慢梳。他得轻一点,牛角梳子材质硬,梳齿坚利,太重了会把头皮刮破。估计,这头牛生前也不是个孬货,长个角都这样坚硬,不服输。梳着梳着,泽林睡着了。也不是睡着,就是迷糊一下,眼皮耷下,远在鸥城的妻子居然就慢慢清晰。季老师戴着厚厚的眼镜,一边改本子,一边和他说借贷和房子的事。泽林没有吭气,老说钱的事,对于他来说,没有多大的意义。他看到季老师钢笔里的红墨水,变成无数的钞票,一张连着一张,像是一条红色的河流,缓慢地从门缝里流走。仔细一看,血液不是自然流走的,外面黑暗的地方,有一根管道,不容置辩地插进来,有着一种极其强大的吸力。季老师的脸开始白,手开始白,头发开始白。泽林想,把一个人的青春流逝提速,估计就是这个样子。他想劝季老师批改作业的速度慢一点。因为他看到,季老师动作快,那红色的河流流淌得就快。季老师的动作慢,那河流流淌的速度就慢。慢到极致,季老师的脸色就正常,头发就黑黝黝的,脸色就红润润的,和谈恋爱时一个样子。但季老师根本就不听他的,或者说没有听到。季老师是学校的名师,多少年来,她所教的班级,都是全年级第一。泽林要让这样一个名师听自己的,显然不大可能。不听就不听吧!那红色的河流越淌越快,越淌越快,甚至有了河流奔腾的声音。守着一条河流生活,多好。泽林感到生活的诗意。但那河流不断地往外涌,让他感到了可惜。他跑到门边,用毛巾堵,用棉衣服堵,用自己的身体堵。可那些河流根本就不听他的,根本就不服从他的安排,依然固执地、不可阻挡地往外流去。他想得到季老师的支持,可他回头一看,季老师脸色更加白了,头发越来越枯,身体越来越瘦。脸色白到极致,就像是个雪人。头发枯到极致,就像是深冬的干草。身体瘦到极致,就像是一张薄纸。泽林觉得这是不对的。他大声叫季老师,要她停下来。但季老师根本就不停止,她的动作是那样的连贯,她的神态是那样的自然……
“来了!那么多车,是不是检查组的!”好像不远处还有汽车喇叭的嘟嘟声。
“啊!”泽林大叫一声,突然醒来。伸手摸摸,满头冷汗。他看到天空的蓝里,有了晚霞的橘红。原来,自己是做了一个梦。他坐起来,看到几辆车开到了面前。一阵黄灰,有些呛鼻。
开来了三辆车,前边的一辆是越野车,后面的两辆是货车。泽林站起来。车上风风火火下来几个人。泽林拍拍手,预备去握。领导下来,这是礼数。可那些人并没有理会,而是站在院子中间,转了一圈,四下里看。其中有一个,个子高大,戴了墨镜,还有雪白的手套。他手一挥,那群人有的奔进老房子,有的奔进新修的屋子。他们看上看下,看里看外,还有人提着根铁棍,在贴砖的地方,这里敲敲,那里磕磕。然后跑出来说:“经理,这房子修得还行,不是豆腐渣工程。”
墨镜男人是往老房子走的。地上的杂草除掉了,门框间的蜘蛛网也没有。他推门,门转轴也修理过,难听的吱嘎声也没有了。抬头看去,瓦顶维修好了。有光亮进来,但那不是破洞,而是还原当年的玻璃亮瓦。火塘里的木柴滋滋燃烧。堂屋正中,大大小小的灵筒挂在高处,也被擦得干干净净,还用红布作了装饰。墨镜男人摘掉眼镜,深深地行了个大礼。
“不太像是检查组的。”木惹凑在泽林耳边,低声说,“是不是什么文化人?”
“不管是谁,想看,都行。”泽林回头,再看山路。那麻线一样细的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嘿,这尔坡,怎么回事?
泽林抹了抹额头,梦中给激出的冷汗还有些黏。他给季老师打去电话。没有接。再打,儿子接了,儿子说妈妈在厨房里。泽林轻松下来。他安慰自己,梦中的事,和现实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掏出梳子,一边看那寂静的山路,一边轻轻梳头。后面有些响动,他回过头来,手里提着墨镜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
尔坡!
是尔坡!这家伙在搞啥子鬼!
木惹和村上的一帮子人,看了看尔坡,又看了看泽林。看了看泽林,又看了看尔坡。
“吉娜,这是我给你讲过的泽林队长。这是村主任木惹。”尔坡满脸笑容,拉过旁边的女人,介绍说:“这是我老婆,吉娜,我的董事长。”
木惹大吃一惊。在他有限的想象里,一时还转不过来。
泽林握住他们的手:“欢迎欢迎!这个十月年过得有意思了。”
尔坡伸出手,紧紧握住泽林:“队长,谢谢您!”
“谢谢?要谢他们呢!”泽林指了指木惹,还有村上的一帮人。
“是,要谢大伙!”
泽林说:“房子给你修好了,家具也作了些简单的安排。你看看,还有啥要求,过年这几天,尽量解决好。”
“不用不用。”尔坡一挥手,那些人打开货车车厢,往外搬东西。有几十捆书,有书架,乒乓球桌,各种健身器材,最大的是篮球架。最后,他们从车上拖下几只咩咩叫的羊。
泽林:“干嘛干嘛?”
吉娜说:“你们辛苦了,杀几只羊,感谢一下。”
“不能铺张浪费……”
“是这样的,”尔坡说,“十月年到了,我们马腹村所有的贫困户,还搬了新家,我们真是感激不尽。这些年,吃过苦,受过累,但还算找了些钱。这都得益于父老乡亲的关照。明天就是我们正式结婚的日子。我们郑重邀请泽林队长、木惹主任,还有我们整个马腹村的乡亲,参加我们的婚礼,敬请赏光。婚庆主持,拜托泽林队长。后勤总管,辛苦一下木惹主任。可以吗?”
“说好的,不收礼。”吉娜笑着说。
泽林说:“娃都生了,你们居然就没有结婚?”
“你怎么知道的?”尔坡张大嘴巴。
木惹笑:“狐狸再狡猾,尾巴都难藏。”
“算你厉害,我怎么都弄不过你。”尔坡笑。
木惹咳了一声,脸上有些尴尬:“之前的事,对不起。我呀,内疚了多年……”
“都过去了,哪能怨你。当时我的要求也过分了,草率了。”尔坡说。
泽林:“还是按照我们的民族风俗,请人择个良辰吉日,避邪,纳福……”
“不用择了,今天就是良辰吉日。”尔坡还是以前那个性。
十月年结婚,当然大吉。在木惹的安排下,村民们有条不紊地干起活来。有的杀羊,有的做饭,有的坐着车去镇上买酒买菜买鞭炮。而尔坡带来那一帮人,则从车上拖下很多箱子。很快,他们在院坝里搭起了篮球架、乒乓球桌、羽毛球拦网。在新房的最大一间,安装了书柜、桌子、电脑,书一上架,档次就出来了。泽林正想着过几天回单位,请领导再支持支持,不想尔坡这下就解决了。泽林比较满意。大家进屋,往火塘边坐。通红的篝火照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木惹主任,你给我出证明啊,我们趁这几天,去民政把结婚证办了。”吉娜说。
“一定一定,之前的事,对不起啦!”木惹一脸惭愧,他又说,“不过,我有个要求。”
“啥要求?现在这种情况下,还卡我?官僚作风!”尔坡睁大眼睛。
“十月年期间,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了。你们两口子,是马腹村的第一颗纽子,大伙服。给他们讲堂课,引导一下。”
“讲啥?”
木惹说:“就讲你们的奋斗史,讲灵魂的回归。”
“这个嘛,三天三夜讲不完……”尔坡心潮涌动,一时难平。。
泽林:“你们呐,到处都是谜……”
六
尔坡和吉娜,一个出生于江这边,一个出生于江的那边。一个砌墙砖,一个粉墙壁。他们在给人家修房时认识。说起金沙江,两人心里就哗啦啦的,有如波涛汹涌。说起起伏的群山,两人仿佛就有了依靠,走路都更精神;说起江边的山寨村落,两人仿佛嗅到了炊烟的味道,感觉到了家的温暖。看着对方的眼睛,两人笑,糊着泥水的手,拉在了一起。拉的次数多了,两人开始讨论细节。
“有房吗?”吉娜明知故问。
打工的尔坡,修过无数的房子,但没有一套是他的。甚至一块砖头,他也没有。这一点,怎么也瞒不过吉娜。尔坡只是在与吉娜一起,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或者逛街的时候,不无自豪地指着某幢高楼或者小区说:
“看,这个地盘上的商铺,外墙都是我们公司承包的,涂料全是我送过来的!”
“看,这幢楼修得最神奇,只用了十个月。”
“看,那是我参与修的,从八层到八十八层。”
吉娜拉尔坡的手更紧了。尔坡的能干,吉娜是知道的。
尔坡凑过来,很神秘地说:“知道吗?那最高层,我刻了一个人的名字……”
吉娜:“谁?男人还是女人?
“你猜!”
吉娜:“是林志颖?还是周慧敏?”
尔坡:“哈,想不到你这么的跟风。伸手过来,我写给你。”
吉娜伸手过去。尔坡在她的手心里写了两个字。
“小时没好好学,写个字都这样潦草。”吉娜装不明白,“你干脆说出来 ,省得我心头起火!”
尔坡让吉娜侧过耳朵来,尔坡凑过去,喘出的热气,弄得吉娜脸红心跳。
吉娜:“听不到。”
听不到?那尔坡就一直凑在她的耳朵边,不停地说下去,当他说到一百句的时候,吉娜听到了。吉娜的脸像个红苹果。
“可是,可是……”
“可是啥?”
“你有房子吗?别说我势利啊!”吉娜心直口快,“我们老家的风俗是,不管你有多少钱,长得多帅,没有房,是没有资格求婚的。”
“嗨!这个我懂。”尔坡脑子里转了转,说,“我家上辈留下的房子,在马腹村可没有第二家。”
“原来是个啃老族。”吉娜踏实了,她摁着尔坡的鼻子说,“我家老爹很任性,我也就是问问。”
尔坡说上辈留下有房子而且没有第二家,没错。但他没有告诉吉娜那房子的真实情况。管他,先把吉娜搞定再说。凭他尔坡的收入情况来看,过几年要在老家修间房,不是不可能。可不到一年,他们就急需那房子了,因为吉娜肚子有动静了。
事不宜迟。他们结婚的仪式即将在老家举行。吉娜父亲也算开明,单凭女儿电话里的一席话,就把这门亲事给答应了。对于女儿的婚礼,吉娜父亲的意见是回老家,按江边的风俗办。岳父的意见,如同天神恩梯古兹的意见。尔坡电话里请了马腹村的毕摩,择了日子,并精心准备礼物,各项程序,依次进行。比如给吉娜准备三套衣服,还有首饰项链;比如给岳父岳母准备一罐白酒、两包老叶子烟,还有一头牛、三只羊,等等。
尔坡给自己留够了时间,其中包括对老房子的维修、简单家具的购买等。可佳期渐近,公司里突然通知,正在修建的小区,要提前开盘,给他的假期,得提前收假。尔坡再请毕摩,掐算日子。还好,提前的日子也不错。提前就提前,尔坡信心十足。他一边让吉娜回家作好准备,自己则打电话给马腹村的村主任木惹:
“我那房,你是知道的,多年没有人住了。结婚时间提前,一时打理不出来。”
木惹是尔坡儿时的伙伴,好说话。尔坡让他把自家的房留出一间来,暂时作自己的新房。这没啥不妥的,尔坡认为。
木惹没有明确表示反对,说话却有些吞吞吐吐。木惹这种人,世面见的少,去县城的次数都数得清,说话吞吞吐吐,正常。
“有话就说,别驮马放屁……如果不行,就安排在村委会。”
木惹说:“村委会是公家的,要是有人举报,我就完蛋了!”
扁担当房梁,担风险。木惹的担忧是对的。但尔坡坚持说:“村委会,村委会,就是给村民办事的地方嘛!有啥不可以的!”当年村里选举村主任时,马腹村的几个家族明争暗斗,都想把自己的人推上去。木惹的情况不妙,尔坡跳出来,为他争取了不少支持。木惹也就成了。当然,木惹成了的因素,也不只这些。但尔坡功不可没。
“到时给你挂挂红,放两挂鞭炮,冲冲喜,再送你一只羊。”尔坡突然想起曾经有过的往事,“告诉你吧,这两年在外打工,老板没亏待我的。哪像村里人,借个路费都不愿意。”
“新房里的被子,门上的对联和喜字,还有鞭炮,请帮助办理一下。钱我出。省得你婆娘叽叽喳喳……”乡下女人没有见过世面,不能让她吃半点亏。这个尔坡晓得。
尔坡说完就挂机了,他自信满满,相信这点小事,木惹会帮他办好。
尔坡也没有打扰啥人,自个穿上新郎倌衣服,带上彩礼,风风火火赶到了吉娜家。吉娜家已严阵以待,按照寨子里的风俗,要求他必须得抢亲。抢走才算是他的,抢不走就别想。这种风俗沿袭上千年了,尔坡懂。吉娜也赞同,风俗不可违,同时也觉得嫁一个能抢走女人的男人,算是她们一家的面子。那就抢吧!尔坡单枪匹马,一个人上阵。事到临头,来不及了,要不然尔坡会叫上一帮年轻人,还有木惹,那样阵容就会更强大,更热闹,更有面子。尔坡将牛羊撵进岳父的牲口厩里,手里攥着一大叠红包,边跑边扔,冲过了层层封锁,终于见到新娘。抢亲嘛,更多也就是个仪式,亲家也不是非要死守严防,更何况还有吉娜里通外合。
很快,他背着新娘子冲出了山寨。
尔坡汗流浃背地背着心爱的女人,从金沙江边爬上来。他走到木惹家院门前,木门紧闭。原来,木惹的老婆看到金沙江上的木船往这边划,胸前挂着红花的尔坡,背着一个顶红盖头的女人,一步一步穿过沙滩,往寨子奔时,脸丧下来了。对于房子,马腹村有句话说:宁给人停丧,也不借人成双。把自家的屋子给他作新房,会给家里带来霉运的!木惹和她解释了半天,她还是一百个不愿意。
“为修这房,我老了十岁。”木惹媳妇说起来,就眼泪花花,“尔坡这几年不是挣了不少钱吗?他在城里找家酒店,体体面面大办一场,不就行了吗?”
“不是镇里面通知你去开会吗?快去!迟到了又要挨批评。这里我会处理好。”木惹的摩托声在村子尽头消失后,木惹媳妇便把门关上,还在门后下了一根抵门杠。
木惹家的黄狗看到背着新娘子的尔坡,身子往后缩了缩,矮下身子,龀牙裂嘴,汪汪大叫。尔坡大叫木惹,没有人应。尔坡推门,没有人开。
尔坡头上的热汗变成了冷汗,他将背上的女人往上紧了紧,就往村委会跑。村委会在寨子的另一边,站在这里就可以看到流动的金沙江。几年前,村委会改建,尔坡没少干活,扎钢筋,拌水泥,砌砖抿墙,弄得像个泥猴,还一分工钱不要。木惹感动惨了,敬了他满满一碗苦荞酒:“兄弟,这房不是我的,也不是村上的,是大家的。你要咋用,就咋用。”现在尔坡突然记得这句话,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劲,奔到村委会。可是,村委会的铁门上挂着把大锁。尔坡抬起脚,朝铁门踢去。“咣!咣!咣!”里面悄无动静。
糟了!木惹变卦了!
背上的人动了一下。尔坡说:“等等,吉娜,等等……”
尔坡背着女人往另一个方向走。上山时腿劲十足,下山倒像被抽了筋似的,腿打颤。但想着自己是新郎倌,关键时候不能不行。他再次将背上的女人往上搂搂,尔坡感觉到新娘子温暖的体温,还感觉到她的心在嘭嘭直跳。不,不只是她,还有另外一个小生命。尔坡瞬间力气倍增。
下坡,再爬坡。过沟,再过坎,总算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尔坡松了一口气,站住。他腿软,明显的不自信。他侧身对背上的新娘子说:“你等等啊,我很快就请你进屋。”尔坡将新娘子放下,扶她站好。为她整理了一下红盖头。他不想让新娘子看清眼前的一切,脸上臊得像火烤一般。
房子陈旧得很,在树木掩映的寨子里,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但那高大巍峨的气势,不是谁想有就有得起的。门楣上,居然挂有“养牛互助基地”的牌子。木格子窗户上,蛛网密布,几只蜘蛛爬来爬去,这里成了它们捕猎的天堂。尔坡的响动,让它们以为又有蚊蚋落网,急吼吼地扑过来。尔坡一把抓掉,转身进屋。房顶的瓦被风掀走一半,剩下的一半长满枯黄的蒿草。墙体上的红泥,风一吹就往下掉。地上长时间没人打扫,污黑得怕人。坑坑洼洼,一脚踩下,就是一个泥印。火塘里没有木柴,一堆草灰早已冰冷多年。
“哞——”角落里传来几声牛叫。尔坡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屋角里居然拴着几头牛,它们看到尔坡进屋,以为是送草料来了,一个个兴奋得朝他大叫。
这哪是屋子呢?怎么能作新房呢?
这地方自从自己外出打工,就再也没有人管理。眼下居然成了村里的养牛基地。尔坡冷得发抖,看来还得再想办法。出得门来,却见地上堆着新娘的服装,人早已无影无踪。红色的盖头,火一样在他心里滋滋燃烧。他双手按住胸口。越捏,火越冒。越揉,火越旺。尔坡奓开双腿,奋力奔跑,遍村找寻。尔坡目光所及之处,木门纷纷关闭,人们迅速躲藏起来。
尔坡焦虑地喊:“吉娜!”
无人应答,整个马腹村安静得很。唯有尔坡心在狂跳,如雷,地动,山塌。
从马腹村到镇上的路上没有吉娜。从镇上到县城的路上也没有吉娜。尔坡抓住溜索,渡过金沙江,赶到吉娜的老家,那里也没有吉娜。岳父从火塘里抓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柴,扑地打了过来:“不成器的狗杂种!还我女儿来!吉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打断你的狗腿!再让毕摩念经,咒你七天七夜!”
尔坡连忙躲闪,认错。没见到人,再说多,也没有任何意义,岳父根本不可够原谅他。尔坡赶快逃离,把寻找吉娜当成头等大事。从县城到打工的鸥城,再到鸥城的旮旯角角,他居然就没有找到吉娜的一个脚印,一根头发。
吉娜像山林里的鸟儿,“吱喳”一声都没有,翅膀一振,就消失了。
失魂落魄,尔坡来到打工时认识吉娜的地方。这里有他第一次见到吉娜的心动,有第一次拉吉娜手的颤抖,有见证他们亲吻的行道树,有他们一起合租过的小屋。应该是,这样的地方,才是家。这样的地方,才值得他尔坡伫留。这样的地方,有着他甜美的回忆。他闭上眼,啥都有。睁开眼,那个心爱的人,却连影子也没有。
痛苦不能阻止尔坡,痛苦才是他最大的动力。他晓得,吉娜逃跑的原因,还不就是因为穷?还不就是因为没有一间像样的房?房子有啥了不起?钱有啥了不起?说不定到了某一天,他会住上整个城市最好的房子,他会拥有数不清的钱。那个时候,他会大声向世界宣布:
“吉娜,那些都不重要!只有你,才是最可贵的!”
尔坡个子高大,鼻梁高挺,双目深邃。整个身体,像金沙江两岸一样,高的地方挺拔,深的地方收藏。他一出现,餐厅要他,歌厅要他,宾馆要他,那些卖保健用品的,也要他。他不干,这些活都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他还去建筑工地。刀不快,石上磨;人不会,世上学。他在山里出生,在山里长大,苦不怕,累不怕。别人砌砖,他跟着砌砖。别人抿墙,他跟着抿墙。别人轧钢筋,他跟着提扳手。他参与了平整场地、放线、打桩、防护、开槽、竖吊、支护、做基础、做主体等环节,学会了做底梁、底板、防水、搭脚手架、塔吊、内墙抹灰、外墙粉刷、水电施工、门窗安置等等。可一年下来,他得到的钱,还不够买一个平方的房子。他站在大楼的最高处,怎么也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了,他还得干。在这里,哪怕就是买上一个平方,也比马腹村的一百个平方好。在干活的过程中,吉娜老是出现在他的眼前,砌墙的时候,墙上有吉娜的笑脸。搬砖的时候,砖上有吉娜的笑脸。蹲在高高的塔吊上,城市的上空,就有吉娜的笑脸。他知道,自己走火如魔了。晚上,他冲冲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就往大街小巷里走。鸥城是个躁动不安的城市,年轻的女孩太多了,每一个都像吉娜一样漂亮。这些女孩给了他无限的希望,又给了他无限的失望。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但他还明白的是,失望有多大,希望就有多大。他尔坡,一个金沙江边的汉子,不会轻易放弃。
尔坡每修完一层楼,就会在房子的某个地方,刻上吉娜的名字。有的是在厨房,有的是在客厅,有的干脆在过道上。说不定某一天,有认识吉娜的人,会将这个奇怪的现象告诉吉娜。如果吉娜亲眼看到,那就更好啦!吉娜要是知道,他尔坡还如此痴迷地爱着她,等着她,寻找她。那她一定会原谅尔坡,一定找来,扑在他尔坡的怀里,不顾一切。想着想着,尔坡忍不住,便笑。
晚上,尔坡干完活又上街了。广场上,人山人海,这和往日没啥区别。有区别的是远远的台子上,似乎有啥特别引人瞩目的演出。人多就好,尔坡就喜欢人多,因为人多,他要找到吉娜的概率就更大。尔坡挤了过去。看到台子上的时装表演,尔坡眼睛都直了。时装表演不重要,重要的,那服装是金沙江边人独有的服装。据有人研究,那江边的人做出和穿过的服装,随便数数,都有上百种款式,这是人类所特有的文化遗产。吉娜心灵手巧,做这样的服装,很在行。看到这,他就想起穿着这样服装的吉娜婀娜多姿的身材,想起他们新婚那天的情景。尔坡眼睛潮湿,想哭。
尔坡往里拱,努力靠前。服装表演的人,在台上走去走来,那服饰上,山的造型、水的波痕,树的长势,还有鸟儿飞翔的样子,不是乌蒙山的是啥?不是金沙江的是啥?做这服装的人,肯定对金沙江熟悉得不得了,对两岸的山脉,也熟悉得不得了,对那里的风土人情熟悉得不得了。不,这人应该就是那里土地生土长的人。只有沁润够了那片山河灵气的人,才能做出这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尔坡看够了,看清了,看准了。他摁着心口,站在后台的门边。舞台谢幕。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场面。
一个女人走出来。
尔坡跟着她走。这个女人并没有想到,这暗地里,居然会有一个男人在盯梢她。
开门。换鞋。尔坡趁机挤进门来。女人慌乱的同时,尔坡惊呆了。整个屋子的墙上,全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服装,屋子里成了民族服装展示区。尔坡心里颤抖,人就如地动山摇。吉娜也看清了,这个让她又恨又爱的人,终于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也不是嫌你没房。是你的不诚实,酿了苦酒。”吉娜搂着隆起的肚子,呜呜啕啕。
尔坡赶紧认错。懂得认错的男人,才会更有出息。他们再度走在一起。在这远离家乡的城市,他们需要互相的温暖和帮助。尔坡要吉娜办结婚证,吉娜摇头:“没有自己的新房,我是不会和你办证的。”
尔坡愧对于吉娜,对吉娜是言听计从。尔坡每挣到一分钱,都存在吉娜的账上。这一点吉娜倒没有强求,她说:“作为一个男人,别苛刻自己,你得有自己的钱啊!”
尔坡不这样认为,尔坡觉得欠吉娜太多:“这一生,我怎么也得还你一套新房。”
吉娜在服装厂上班。她把做每一件服装,都当成是在修一间房。那房不在大小,而在于是否合身。老板发现了,把她当宝,由她组织,做了不少的推广。有了尔坡,她干脆自己开了个服装设计公司。尔坡更喜欢建筑上的事,也开了装修的公司。但他连公司注册,用的都是吉娜的身份证。
不久,孩子出世,但吉娜依然不给办结婚证:
“没有新房,我们只算同居。”
“那孩子的户口……”
“落在我的户口上吧!”
“没结婚,就有了孩子,理由?”
“我捡的呗!”
吉娜有吉娜的办法,要不了多久,孩子的户口办了。
尔坡偷偷回了一趟马腹村。此后十来年时间里,他们省吃俭用,存了一点钱。买了一套二手房,小,窄,远离市中心,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
搬完家的那天晚上,尔坡兴奋极了,两人躺在床上。尔坡说:“我们结婚吧!我们好好办上一回酒席,请上所有的朋友!”
“有真正有新房的那一天,才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吉娜还是不同意,“新房得修在马腹村,得比别人家的都高大,都漂亮!”
女人就是,丢了多年的面子,一直耿耿于怀。
因为幸福,他们暂时忘记了马腹村。也因为痛苦,他们永远也忘记不了马腹村。每到火把节、十月年这样的节日里,吉娜都要提醒他,一家人找一个金沙江风味的小饭馆,点上几个菜,要上一瓶酒,一边吃,一边唱着故乡的歌谣。高兴了就笑,伤心了就哭。吉娜戳着他的鼻子说:
“你忘本了。”
尔坡知道她说啥,眼眶瞬间潮湿:
“我没有。”
“说实话。”
“我怎么会忘记?金窝银窝,不如我那乱草窝。我们家的祖灵,我的家灵,还供在马腹村……”
孩子长大了,读书了,尔坡教孩子认识老家,他指着地图:
“这是长江,这是黄河。这是青藏高原,这是云贵高原……”
“这是我们的老家。这里,有我们不散的灵魂……”泽林指着那一线弯弯曲曲的金沙江。
尔坡虽然读书不多,因为吃得苦,受得累,在这个城市里,还是受欢迎的。他知道,老鹰高飞靠翅膀,受人尊敬须本事。除了干活、挣钱外,空余时间,他和吉娜还参加了公司的一些活动。比如参观纪念馆,缅怀古今;看高铁的修建,感受时代的变化;参观电子公司的各种研发,领略科技的神奇。尔坡还被推选成公司里的先进标兵,被安排到北京天安门、上海东方明珠等地参观。后来,他以吉娜的身份开了装修公司,带着一帮人忙得不亦乐乎,找了不少钱。吉娜的服装公司也不错,甚至有的生意做到了东南亚。他和吉娜深切地感受到生活的变化,同时也时时关注马腹村的一举一动。每隔几天,他都要上网看,看那里的新闻。哪里修路了,哪里电站立项了,哪家又考了一个大学生了……他都清楚。但每每有老家的电话打来,他又噤若寒蝉。总是要左思右想,想了各种可能,才会将电话拨回去。当木惹打电话来时,他更是心情复杂,狂躁不安。木惹给他考虑为建档立卡贫困户,他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逢年过节,木惹给他安排些民政上的救济,他也觉得理所当然。木惹说要给他修新房,要让他住房有保障,他也认为没有什么不妥,马腹村欠他的太多了。而当他和泽林有了一次次的接触,知道了眼下整个中国农村正在进行的变革,知道泽林这样的扶贫工作队员为村民作出的努力。特别是,他知道这样的扶贫队员,也有关于房子的苦恼,也有经济上的捉襟见肘,也有生活中的不愉快时,他内心的拒绝、对抗、不满,如春天的冰块,慢慢消融。他感觉到自己心眼小,胸襟窄,没有格局,当年那些所谓的恩怨,放在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河流里,还真算不了什么……
“你有当演员的天分……”泽林笑他。
尔坡也笑:“为了应付你,我太够呛了。要把自己真弄成那个屌样,还真不容易……那些脏衣服,烂行头,破家具,都是从民族电影制片厂租借来的。”
“你老辣呢,我差点被你蒙了。”泽林说,“这正应了江边的谚语:篾帽底下不能小看人,披蓑衣的恰是英雄汉……”
“在我们马腹村,没有锅大的银锭,也没有天大的纠纷,话明气散,我们还是好兄弟……”木惹说。
木惹媳妇提着茶罐,给尔坡和吉娜斟满:“你们婚礼上的餐饮,就由我来安排。给你们赔礼……”
七
尔坡回过马腹村两次。一次是孩子出生了,他回去,把挂在门外的自己的家灵,理直气壮地挂在祖先的旁边。另一次是他老做噩梦,不好睡,便偷偷地溜回去,想看看是不是灵位有啥问题。他意外发现,老屋得到了适当的维修,垮塌的地方被认真加固,还挂上了县文物保护的牌子。堂屋里祖先的灵筒,也有人擦拭过,挂正了。借着天上的星光,他村里村外走了一转。看到村子里道路得到修缮,环境得到整治,电通了,自来水也有了。他内心里像火把点燃,滋滋燃烧,亮堂而又温暖。他知道,没有这帮人的辛苦付出,绝对是做不好的。内心里,他又感激了一回。
“泽林队长了不起,佩服。为了做好工作,你付出的太多了。”尔坡话题一转:“你们家的房子,我去装修过。”
泽林大吃一惊,疑窦丛生:“装修?什么装修?你是不是搞错了?”
尔坡说:“几个月前,季老师找装修工人。很巧,遇上我了。那活,就是我干的。”
天地如此逼仄。泽林有些尴尬:“我家季老师,总是坐不住……听儿子说了,你做那些活,质量真是好,也没有乱收钱。”
泽林、木惹、尔坡,还有吉娜,几个人一直坐着说话。火塘冷了,就往里添一捆柴。肚子饿了,就烧几个洋芋吃。口渴了,就用土罐烤大叶子茶。到马腹村这不少的时间里,泽林学会了烤罐罐茶。他掌握了烤茶的技术,知道罐子最合适的温度,知道哪种茶叶好,投入时间多长,颠簸多少下,什么时候掺水。
“过完年,我们就得回公司。这里嘛,就捐献给你们啦!你们想打球就打球,想做操就做操,想看书就看书,想上网就上网。”尔坡看着吉娜,“如果有人要结婚,需要新房,就给他们用吧!”
木惹张大嘴巴:“你不是借钱来修的吗?就这么给人了?”
“可不能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吧!虽然企业老板给了点汗水钱,可这些年,我们一家,世世代代,得到组织的关心、乡亲的帮助,却更是恩重如山。啥都只为自己作想,那才是真正的贫穷。还有,这几年我被列为建档立卡贫困户,违规领了国家好几千块的扶持资金,我全部退还。”尔坡看见一帮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发愣,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们不信我?我立字据。请泽林队长作证。”
吉娜点点头,她的目光是肯定的。吉娜多年的愿望得到实现,日子好过了,她心里就没了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木惹有些惭愧:“不是不信你,是幸福来得太快,为你点赞。”
“新房和老屋,新旧对比,让村里人记得,这里曾经有个尔坡。记得现在的日子,和以前的日子不一样……”吉娜说。
“俊豪国际的装修又开始了。我刚揽下的工程,工期紧,需要的人多。”尔坡说,“坐吃山会空,坐喝江会干。请队长和主任帮助物色一下,推荐过去。人数?三十,五十都行。”
“我策划民族服装,喜欢的人多,有些供不应求。我给大伙说说,以后手工做出的服装,就交给我营销。过不了几年,马腹村家家都开得上轿车。”吉娜说。
泽林眯着眼听他们讲,偶尔喝上一口茶,点点头。
电话响,是儿子。
儿子小声告诉他,家里的房子拆了,妈妈天天在灰堆里刨,好像在找啥,最后啥也没有。重新装修完了,妈妈还是不得安宁。整啥都步履匆匆,急。这几天,妈妈每上完课,老是往外跑,周末还去了圆通寺。这不,刚才还在家里供了尊佛,又是烧香,又是点烛的。
“佛?”
“财神。面前一大堆金晃晃的元宝。”儿子说。
想钱,没有错。但天天想钱,又没正道,就麻烦了。泽林哭笑不得。
“暂时让她拜吧,别打扰她。只要她不去给别人借钱、骗钱,不去犯罪,就行;只要她好好教书,就行。”泽林接着说,“这边工作告一段落,我就回来,我们爷俩,好好陪陪她,帮她解解心结。”
儿子在那边吞吞吐吐。泽林说:“儿子,还有啥事吗?”
儿子说:“爸,是这样的。有个叫作尔坡的装修老板,给我们家改造房子时,和我多聊了几句,我们留了联系方式。这不,几天前让我去他们公司,说收入计件核算。如果天天上班,每月会有三四千块钱的收入。”
“你的想法是?”
“我也不小了,想自食其力。你,同意不?”
儿子当公务员的梦,太遥远了。到事业单位工作,也似乎还有很多坎。泽林想叹气,却又连忙伸手捂住。在儿子面前,他要有父亲的样子。
“儿子,只要是正路,就大胆走吧,老爹支持你。”泽林说,“但你得记住,宁给好汉拉马,不给懒汉做爷;宁给君子提鞋,不与小人同财。再就是,违法乱纪的事,想都不能想。这是底线。”
“好。爸,我就听你这句话。”儿子显得很轻松。
尔坡和吉娜的结婚仪式举行了,喜酒喝了,歌舞开始了。泽林回到宿舍。估计是凌晨,外面是鞭炮、礼花炸响的轰隆声。从刚修好的活动场所那边,传来了村民唱的酒歌,还有众多合拍的脚步声,村民们的舞蹈还很热烈。泽林感觉自己肩上卸下了一挑担子,瞬间轻松下来。他躺上床,努力将四肢拉伸,这样会更舒服些。睡不着,泽林像柴火里烧的洋芋,像铁锅里烙的饼,翻过去,又翻过来。侧朝左,再侧朝右。头开始疼了,轻一下,重一下,深一下,浅一下,小鸡啄米似的。他垫高枕头,用梳子的把,摁在上面,慢慢往里转,试图将梳子的把转进去,找到那个疼的核,把它撵走。疼还继续,他便开始梳头。依据先前的方式,也不知道梳了多少下,头不疼了,握着梳子的手,轻轻耷在床沿。
泽林睡着了,轻一下重一下地打鼾。夜鸹子叫,他没听到,露水从枝叶上滚落在地,他还是没有听到。至于他们家的季老师,还有那个考了多年公务员的儿子,是否进入他的梦乡,就只有泽林自己才知道了。
吕翼 彝族,昭通日报社总编辑。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中国作家》《大家》等发表小说多篇(部),出版作品有《寒门》《割不断的苦藤》《是否爱》等十余部。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中国首届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中共云南省委联系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