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创作
2019-07-25 15:21三
木惹和尔坡之间的恩怨,泽林也知道一些,但背后他们究竟如何,还真不好说。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山村,明里暗里的人事,盘根错节,不是谁都捋得清楚的。昨天晚上,他和尔坡对话时,隐隐约约感觉到,尔坡旁边好像就有人,在和他凑耳朵,出主意。旁边有人,也正常,谁没有个三朋四友。尔坡旁边那人,就算是他的性伴侣,就算他们正搂搂抱抱,也无可厚非。但他就是觉得,尔坡背后,还有隐情,说准确点,尔坡不应该那么穷。
再就是,尔坡身后晃动的那片建筑和湖泊,他太熟悉了。
泽林趁村上的人都回家后,在村委会的档案柜里,找出尔坡的所有材料,认真看了一回。这些材料,他查阅不下数十遍。但看也白看,那种在黑与白之间,没有任何温度的表格,不可能有任何蛛丝马迹。他在老木凳上坐下来,看着门外的重峦叠嶂发呆。老对一个人怀疑,怀疑来怀疑去,泽林甚至也怀疑起自己来。
有必要自己亲自出马,泽林暗下决心。这样足不出户、纸上谈兵,分明就是作风漂浮,根本干不好事的。
村民们该拆的房,拆了。该进的建筑材料,也在进了。有几家已经开始挖填基础了,村子里有了轰轰烈烈的样子。这就对了。如果不出意外,村里的房子,年前是能够完成的。泽林稍微放心。他和木惹商量了一下,就给县里扶贫办请了假,说家里有急事,想回去一下。泽林除了逢年过节,其它时间很少回家,镇里的领导都清楚的,连连同意。泽林下来一年多,之前每次回家,都是先走路到集镇,再坐车到县城,再买票,坐长途客车到鸥城车站,再打车回家。要是木惹有空,他也会骑摩托送上一程。现在不走到集镇了,在村口就可上车,平坦坦的水泥路,端碗水喝,也洒不了多少。爽!弯道是大些,扭麻花一样。但这正常,没有弯道,还叫大山?还叫金沙江峡谷?
泽林出门时,找了一套建房申请表,还有一盒印泥,揣上。木惹要用摩托送他,泽林坚决地摆摆手。木惹肩上的担子够沉的了,他不能耽误木惹的时间,也不能给基层添麻烦。木惹习惯了他的脾气,不再坚持。木惹有些欲言又止。泽林笑:
“有啥就说,别老是驮马放屁。”
负重的马,被压出的屁,自然是吞吞吐吐。泽林这样说,木惹没有觉得是批评,相反亲切。他是请泽林帮助向上边问问,都当了十多年的村主任了,可不可以转正了?他干工作得到的各种奖状,至少有二十个。木惹还说,他自学的本科文凭,也已经到手了。
这个木惹,真是不错,在基层一线的干部,要是都像他,脱贫的事就不是难事。泽林安慰他:“一旦有,我第一个推荐你。”
木惹说谢,驮着一个村干部,油门一轰,进村去了。
木惹想上进,这是对的。别说他,就是泽林这把年纪,也不是没有梦想。泽林坐上客车,闭上眼睛,乱七八糟的事情跳了出来。
泽林今年四十八岁,再过两年就是知天命的年纪。在单位,已经往后靠了。事业上有成就的人,大多在三十出头,就已风华正茂,那时候枝繁叶茂,底蕴十足,要精力有精力,要想法有想法。能吃苦,能受累,睡得着,爬得起,既敢爱,又敢恨,还敢闯。四十岁一过,都已经身居要职、权重位高了。泽林不一样,这和他的出生有关,也和他的志趣有关。他的老家,在本省的另一个县,也是乡下,交通、物产什么的,比马腹村强些。家里有几亩果园,种苹果,季节早,销得快。价格不是很高,但每年都能卖完。父母省吃俭用,有了十多万的积蓄,也就勉强够生活了。妻子在的学校不是名校,但也不太差,收入不比泽林少。儿子呢,小时候学习不错,每个学期都有奖状,这都得益于妻子的看管,泽林也省了不少心。儿子后来顺利考上了省外的一所大学,顺利毕业了。儿子在思想上,受泽林的影响更多些,一直想当公务员。毕业后就回鸥城,天天看书,天天去考试机构培训。从毕业到现在,都考了五六年了,大大小小几十场,历练成了个考试老兵。每次成绩出来,要么差三五分,要么刚好入围。入围后还要面试,只要前边的人没有啥重大缺陷和重大问题,他就只能出局。老考不上,儿子的信念开始动摇了。他也考事业单位,但事业单位也一样,百万大军过独木桥,还是难。
泽林怕儿子有想法,特意请儿子在小区旁边的月光咖啡屋小坐。那种表面休闲其实很庄重的方式,让儿子有些吃不消。但儿子还算理解他,要爸放心,他会正确对待,啥都要靠自己。看儿子比自己还淡定,他松了口气,下村扶贫就铁心了。单位上要求要有一位干部下村挂任扶贫队长,泽林是正科级,正好。原本,他所在的那个处,有位老同志明年退二线,副处级位置空出来了,排来排去泽林最适合。他如果上了,此生就在这个岗位上定个格,也还过得去,走到哪,别人都不会说他泽林太差。但厅里分管扶贫的领导找他谈话,间接地说,要提拔,得有基层工作的经历。这个泽林懂,任何一样好处的背后,都需要艰苦的努力。轻易到手的东西,要就不值价,要就是诱饵,有利钩和地雷。泽林是农村出生,虽离开土地多年,根子还是在农村,和农村人没有多少融不拢的。领导那话不是太好听,但他觉得家里没有多大的事了,便一口答应下来,单位也有人暗地里笑他。此前,好些次有机会到北京、上海深造,他都没去,理由是每天要接送儿子读书,离不得。现在受累吃苦,前途无多,他倒答应了。
和季老师正式谈起这事时,季老师骂他脑子进水:“是不是要给你挂个副市长啥的?回来再升个厅长?”
这话暗含讥讽。说这话的人,一听就是天天和鸡毛蒜皮那样的小事打交道,境界大、心眼小。
“几十年了,天天上下班,吸汽车尾气,到单位整天画图、开会、汇报、审规划,晕头。”泽林挠挠脑壳,“你看,我这久的头发又少了些,又白了些。下去洗洗肺,养养眼,多活两年。”
“翻过五十,想去,领导怕不见得还给机会。”泽林又说。
头发白,头发少,到了这个年纪,谁都会有。泽林说晕头,不是一次两次。不注意的时候,晕了。注意的时候,又躲得无影无踪。妻子也觉得是个事儿,好说歹说,将泽林拖去医院。检查下来,缴费三千多,单据几十张,啥也没有说清楚,开了几服中药,也就不了了之。现在泽林再说,妻子觉得也是。
泽林下了决心,单位也已确定,季老师觉得再作讨论,或者阻拦,意义都不大了。修改作业翻篇时,她抬头:“去哪?”
泽林说了马腹村这个名字。妻子没有听到过:“你就说在哪个方向。”
“金沙江边。”
金沙江名气大。那里山高坡陡,河流凶险,有好几种少数民族聚居,富有传奇。吸引人的是,那河流里黄金闪闪,据说也有淘金者,只要吃得苦,多少都能捞些上来。季老师每年至少要给学生讲上一两次金沙江。季老师的红笔,在作业本上顿了顿,墨水慢慢沁开。
“你小时候吃过苦,没事。”妻子鼓励他,然后又讥讽说,“在家你也帮不了我,连像样的饭都做不出一顿来,下去还可以挣点伙食费。”
家里要牵挂的,就是房子的事情。房改时,泽林买到了单位最后一套,七十来平米,一万零点就买下了。一万多块钱,当时是个大数,泽林也是贷款的。但工资涨得快,没几年就还清了。那套房原是一位厅官住的,房改时,每人只能买一套,人家就买更好的去了。泽林和季老师当时正在恋爱,季老师正犹豫着泽林的老实,怕跟了这样的人吃亏受气。有了这房,算是火塘里添了一把柴,火焰灼灼。等不及了,两人随便刷了一下墙,就在里面结了婚。第二年生了儿子,六斤多,很少生病。泽林对这房子算是满意,按照老家择房的标准来看,觉得有人气,有福气,风水好。便从没有想到过要搬更新、更宽的房。泽林的精力,都放在了单位的事情上,下乡搞勘测,在单位做策划,陪领导上京城作汇报,多年来就干这些。别人买房,他觉得好笑,人生短短几十年,好不容易存下点钱,就为住新房,住宽点,钱全都拱手送给开发商,真是愚蠢。回头看看,偌大的省城,超过三百年的房子,没有换姓的,居然就没有。真的没有。但看到房价飞涨,去年和今年不一样,春天和秋天不一样,甚至晚上和早上也不一样。季老师坐不住了。学校里的同事,有的住电梯房,有的住海景房,有的住别墅。甚至有的家,两套三套的有,十套八套也有,随便一出手,上百万钱就回来了。这样一比,自己不就是不会理财嘛?不就是没有远见嘛?不后悔才怪。季老师一分析,泽林妥协了。但泽林和季老师跑上两回,就觉得累,楼市里水太深了,他无法判断,也无法抉择。便和季老师说,你脑筋活络些,时间充裕些,你先摸清楚情况,我支持你。工资卡都在你手里,你想咋用就咋用。得到了泽林的支持,季老师到处调研,摸情况。结果季老师发现,居然有比买房更来得快的钱。是啥,小额信贷。和季老师搭班教数学的小王老师,才工作五年,结婚一年多,手里就有三百多万,吓死人。咋来的?钱放小额信贷公司嘛!那小额信贷公司,给的是两分的利息。十万块钱放进去,一年就是二万四的利息。如果每月取出,再放进去,利滚利,利息就在三万以上。房价怎么涨,也没有这个来的快。泽林表示怀疑,这么高的利息,钱从哪里来?季老师说,她也怀疑过,但公司是把这钱再借给房地产开发商急用。开发商每拿项目,钱都不够用,必须到处找钱来填,也就一两个月,环节打通了,人家就连本带利还了。泽林知道这两年房地产的暴利,觉得这种情况存在,有道理,就不再多问。季老师把两人的积蓄全部取出,送了去。每月的最后一天,季老师预留的银行卡上,都会有一笔不少的利息存了进来。季老师说,存上三年,她就可以在鸥城给儿子轻轻松松买套房。如果儿子要是去北京、上海、深圳那样的城市工作,给给首付,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种不劳就获的好事,也就持续了一年多,意外发生了。这不,季老师将得到的利息,凑了个整数,给小额信贷公司送去。到了收钱的日子,银行卡上却没有钱再汇进来,季老师预期收款的手机信息铃声,一直没响。第二天,还是没有响。季老师担心手机坏了,或者移动公司信息发送遗漏,就带上银行卡到自动柜员机上查,还是没有。季老师又忍了几天。第五天了,还是没有。她到小额信贷公司,一问,柜台前的人连说抱歉,这两天资金需求量大,调整不过来,过两天利息一并算上。季老师心落了下来,走了两步,回来,想找找当时具体联系的人。但没有在,说出去融资了。季老师回来,和泽林一说,一个不祥的预感跳到了泽林的脑壳里。泽林要季老师全部要回来,越快越好。但是晚了,当季老师再次来到小额信贷公司时,镶有金边的豪华玻璃门已紧紧关闭。两扇门之间,还贴了一张封条。
季老师傻眼了。
小额信贷公司的左边,是一家儿童服装店。右边,是小锅米线店。季老师问了儿童服装店的老板娘,那个中年妇女看了看她,说不清楚。小锅米线店她熟悉,里面的人也熟悉她。此前,她不只来吃过一次。收款的小姑娘告诉她,前天老板被抓走了。这几天来踢门的,吐口水骂爹骂娘的,怕有几百人。回过头去,季老师居然就看到一位头发胡须都已花白的老人,走过去,踢了几脚。大约是把脚踢伤了,便坐下来哭。小姑娘告诉季老师,此前这老人也常来吃米线。据说他把自己的住房都卖了,把钱给存进了小额信贷公司,自己租房住。一百多万,就这样没了。
季老师没有忘记她还有课,匆匆赶到学校。在办公室,她遇上了小王老师。小王老师一脸寡白,眼睛浮肿,好像才哭过。
季老师心里有数了。她说:“你没事儿吧?要不要下班一起走?”
季老师反应敏捷,把她和泽林的公积金取出,又借了些钱,在新开发的湖畔名园订了一套,交了二十万的预付款。不出意外的话,一年后,就能拿到房子钥匙。照现在这个涨幅,两年以后,增加二十万没有问题,家里比有个不吃不喝的公务员还强。也不说钱的事情,儿子不管考进哪个单位,总得找个女朋友,总得结婚,总得抱上个大胖小子。那时候,没有个房,怎么也说不走。那湖畔名园,位于五百里滇池旁边,可以晒太阳,可以看海景,可以看每年从西伯利亚飞来越冬的海鸥。泽林很满意,没少到那地方蹓跶,看到那楼房,像庄稼一样,一天天长高,心里真是乐滋滋的。但事与愿违,一年后,到了预定拿钥匙的时候,楼房才修了一半。原因是开发商资金链突然断了。房子成了烂尾楼,季老师哭不出好声气来。
泽林清楚,所谓资金链断,其实就是开发商根本就没有钱,通过不正当手段,弄到了开发的资质,便这里借一点,那里筹一点。一边卖房,一边修建。金融风暴来了,反腐的力度大了,他们弄不到钱,就只能停下来,半途而废。泽林和季老师摊上了。为了这事,妻子没少与受骗的人,一起开会,写状纸,到市政府请求解决。泽林觉得委屈,觉得难,也觉得无招。这样的事,对于一个小公务员来说,太大了。季老师一回家就向他倒苦水,两人意见略有不一致,季老师就拍桌子打板凳,就哭,就责备泽林不是个男人,没有伸出肩膀来,把这个家扛住。泽林有自己的生存哲学。一家人过得好好的,饿不死,冷不死,为啥非要去想那些不义之财。一个人能扛一百斤,扛八十斤,走起来很轻松。每天能走八十里地,走六十里七十里不就行啦?家里就是因为妻子的决策,将自己的家所能承受的,翻倍地让自己承受,这样怎么过!现在反过来做妻子的工作,妻子根本就不听他的,甚至有要和他分手的意思。分就分吧,要是在一起整天都吵吵闹闹,那有啥子意思。但一分手,账务也要分摊,凭空多出些无法偿还的债,两人都难以承受。泽林的头疼,就是在那时开始的。妻子再闹,他就头疼,双手抱紧,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泽林到马腹村蹲点扶贫前,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没有解决,就注定妻子不快乐,所以他得每天晚上给她一个电话,也不说房子,就说自己今天又走了几家农户,吃了几个烧洋芋,解决了几个问题。再问一下妻子今天早饭在哪吃,食堂里菜味道如何,等等。儿子呢,儿子给他的电话越来越少,就是连微信也很少在朋友圈里发。儿子内心的苦,泽林清楚,再这样下去,他会越来越孤独的。
泽林好几个月没有回家了,现在他想回去。季老师和儿子,和他离开久了,他觉得亲情淡了好多,有很多事情必须得沟通。
电话响了。
电话是一个建筑老板打来的。这人泽林见过,从省住建局里直接或者间接拿到过不少的项目,也请吃过几次档次不低的饭。反腐的风声紧了,泽林便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人。泽林下马腹村后,他打过一次电话,是请泽林帮他协调一个项目。泽林不置可否,那人也就没有了下文。前几天,儿子打电话来,说一个企业的叔叔,要他去他们建筑公司办公室工作,五险一金,每月底薪五千,此外还有奖金。工作嘛,也不重,每天去打打卡,临时有些任务。当然,工作做完了,也可坐在办公室看书。泽林吓了一跳,这待遇不得了,哪会轻易落在一个小毛头身上。泽林再问,知道了公司的名字。泽林要儿子先别去,过几天再说。第二天,那人突然将电话打了过来。泽林手机里有那人的名字和身份,一看,就明白了。
“泽林兄,下基层镀金,也不告诉兄弟一声,喝杯送行酒。”
泽林说:“又不是提拔,哪能轰轰烈烈。”
“下基层吃苦,不提拔哪行。”
也不是那样,哪有下基层就要提拔的道理。当然,人家要找个理由赞美一下,也是不好阻拦的。
那人直言不讳,说了需要帮的忙。泽林清楚,那问题很坚刚。硬要动脑筋,绝对是死路。现在的人,执纪意识和监督意识,前所未有,哪能看着你捞钱而不管不顾。
“让我想想啊!”泽林没有一口回绝。
泽林打电话给儿子,儿子等不得,居然去上了一天的班。他当机立断,要儿子下班前把钥匙之类全部交了,把那些公司里的电话号码设置在黑名单里,回家安心看书,电话响了不要接,门铃响了不要开。做生意的人,见到了利益,个个像苍蝇见到垃圾,连命都可以不要。机关上这几年里,就一直不太平,一个副厅长,两个处长,都给关了起来,被这样处分那样处分的,就更多了。
儿子听他的,快刀斩乱麻,行动起来比当爹的迅速,很快就按他的意思办了。泽林总算放下心来。
到了县城。泽林去了县委组织部村干部科,问了问木惹委托的事。基建办的同志说,调研报告已经往上报送,如果他们的建议被上级采纳,木惹这种干部,应该是首先考虑的。泽林告辞,直奔县文物管理所,所长见他来,从文件夹上取下一份文件:
“泽林队长,你交办的事,成啦!昨天县政府办公会通过了。今天拟向社会公布。”
四
泽林马不停蹄,再奔鸥城。尔坡和他视频时,背后的那些烂尾楼,老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泽林给尔坡打电话,没有接。泽林给他发了短信:
“尔坡,兄弟,我来鸥城开会。有事相商,抽空,见个面。”
关了手机,睡了一觉。突然醒,再睡,就到了。下了客车,打开手机,还是没有尔坡的任何信息。这次在车上晃的时间长,估计是累,到了鸥城客运站,泽林头疼。他找个位置坐下,长喘。硬邦邦的座位,没有马腹村的地埂安逸。泽林摸摸头的痛处,掏出梳子,从前到后,从上往下,甚至连脖颈,都梳了一遍。总数梳到三十六,血流通畅了些,舒服了。他把梳子,小心装回衣兜。
泽林再打电话,依然没人接。他找个位置坐下,再发信息:
“主要是想看看你,金沙江边男人了不起的一面。”
……
发到第五个短信。尔坡回了:
“你在哪?”
“鸥城。”
“我在深圳啊,怎么见?”
“兄弟,别装了,我知道你在鸥城。”
“没……”
“说实话。具体哪个位置?”
“其实你不用来的。”
“是想看看你,说说老家的事。”
那边停了大约一会,回了:“好吧。见你。”接着就发了微信地址。
好难。泽林到京城协调关系,要见那些国家部委的领导,似乎也没有这么费劲。得到允诺,泽林全身轻松,头不疼了,他嘘起了口哨。在马腹村是不允许嘘口哨的,特别是深夜,据说会招惹鬼怪,缠身附体。
坐地铁。坐出租车。坐摩的。回到这省城的深处,居然又坐上了摩的。泽林在鸥城生活了几十年,对老城片区熟悉得像是自己的手掌心。现在他居然找不到北。摩托在穿过逼仄的小巷,在菜园子的土路上飞奔。这是哪里呀?如果一直走下去,会走到一个什么地方?他居然有些害怕。
泽林掏出手机,看了看尔坡发的地址。还好,从线路上看去,方向是对的。
摩托迅速穿过菜地,驶过田埂,还有几个正在拆迁的村庄。费了不少力,算是见到了尔坡。尔坡站在一片偌大的烂尾楼间,脏得像个讨口的,远远看去,尔坡小得像粒沙子。泽林低头看看,自己也脏得不得了,人也又瘦又小。尔坡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和烂尾楼的某个局部很一致。
“你就是尔坡?”
“是。”
尔坡领着他,走进工地,在建筑垃圾里绊来绊去。尔坡的衣服沾满了泥,有几个破洞。一只鞋的底子分家了,用一根红皮的电线缠了几道。走一步,鞋子就“扑”地响一声。
越往里走,越是阴森。这建筑的森林,了无生气,冷漠无比。让人恐怖的程度,甚过原始森林和荒漠。泽林站住,不走了。
尔坡回头:“怎么了?”
“你真是尔坡吗?”
“怀疑我了?”
泽林打开手机,将先前就存下的尔坡的照片找出,放大。对着尔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又说:“确定?”
“不是。我走了,你去找真正的尔坡。”尔坡说着,转身就走。这尔坡,半斤鸭子四两嘴,好硬。
泽林追上去:“唉唉,等等!我是得核实一下嘛!不然,一个堂堂正正的扶贫队长,要是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一堆建筑垃圾里,怕会成为今年最大的网红事件。那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怕影响这片烂尾楼的再动工……”
烂尾楼的深处,墙角。尔坡停下。一堆没有怎么燃烧的木柴,冒着散乱的烟色。这味臭,和马腹村的柴疙瘩火无法比,是胶合的木板碎片。旁边,有个烧水壶,有个污脏的口袋,鼓鼓的,不知里面装的是啥。
和先前照片上的场景差不多。再看背后的天空,泽林暗暗为自己的判断点赞。聚神细听,居然有滇池低低的潮声。对了。
“你住哪?”
尔坡指了指另一面墙脚。一块破旧的塑料,盖着一团乌黑的棉被。
这不是讨口的是啥?这个时代了,居然还过着这样的生活。此前尔坡的印象,被眼前的现实一笔抹掉。这样的场景,让他原谅了尔坡此前的撒谎。泽林心里一酸,差点流出眼泪。他镇定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喉头好过些:
“恁难,你还守着?”
“守。不守能咋?”
“跟我回去,种洋芋,种苦荞,养牛养羊。饿不死的。”
尔坡抬头看看他,眼皮又耷下。
“回去吧!啊?”泽林看出他。
“不去。”尔坡说。
“回去修房,娶个老婆,养个儿,读书。”泽林说。
“没钱。”尔坡说。
还是说钱,钱钱钱,命相连。现在说没有钱,比在视频里和短信里更真实些。看这样子,尔坡说的是实话。要让他拿出几万、十几万来修一幢房子,做梦呢。
“想想办法,咬咬牙,挺过去。”泽林鼓励他。
“啥都可以想,钱不能多想。想多了,只有去偷去抢了。”尔坡说。
也对,这话像根针,刺得泽林一个激灵。他想起家里那个季老师。
“我们一起想,往正道上想。”泽林说,“知道大伙都有难处,政府考虑了,可以贷款。”
“不贷,贷了也还不起。”尔坡并不给面子。
手机响了。泽林懒得接。是上面催扶贫的进度的吧!是要统计数字的吧!手机那边的人,像个机器,生硬、固执,不知道基层的难处。要总结,要数字,比阎王爷还催命。他们决策前,应该来这些地方看看。烦。
“谁都有困难,是男人,就要面对。躲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泽林说。
手机又响。响到第三次,泽林一看,是儿子打来的。儿子很少给他打电话。肯定有事。
儿子电话告诉泽林,他今天才知道,妈妈为他,操心太多,却又心愿难遂。妈妈买的那位于滇池边的房,半年前就没有往上修了,好像成了烂尾楼。妈妈神色不大好,半夜还起来喝水,自言自语。他很难受。
儿子内心的堵,太多了。现在又来了一堵,凶。泽林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黑乎乎的烂尾楼。这楼里的某套房,原本就属于他们家的。现在看来,真不知道要烂到哪种程度。泽林镇定了一下,要儿子别婆婆妈妈的,阳刚一点:“男人嘛!”
儿子:“担心妈妈有个啥。”
“你妈呀,只要天天上课,保准没事的。她一忙起来,饭都忘记吃,这些馊事情,难不倒她。”泽林宽慰儿子,一点也不慌。
儿子又说小额信贷的钱的事,要爸爸小心点,相信国家,有钱就存银行,现在骗子多。
儿子对家里的金融风暴有些了解,但没完全了解真相。这就对了,泽林笑,泽林希望这笑,能通过手机传递过去,让儿子轻松些。于是泽林的呼吸就夸张了些,笑声也比以往更加爽朗:“你妈心急,想发财,这人世间,哪有那么好发的财!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要就没价值,要就是有倒钩。”
钓鱼的铁钩尖上,有个倒钩,一旦咬上,别说鱼,任何动物要退出来,都难,至少,得付出巨大的代价。有一年,泽林被开发商邀请去一个天然湖泊钓鱼。天热,就穿了个薄薄的背心。鱼漂动了,甩竿,鱼没有钓到,结果倒将自己的光背钩住。几个人上来,弄了半天,才将钩拔出来。不想他背上给拽个洞。有经验的人告诉他,说杆提早了,鱼还没有吃住钩。第二次,鱼拉上来了,肥肥的,在草地上挣扎。鱼太大,泽林用衣服将鱼摁住,才去取它嘴里的钩。鱼挣扎,鼓着眼睛,不服气,而泽林又必须得将他制服。两相搏斗,各不服输。最后胜利的,当然是人。费了半天力,鱼钩才拿出来,但鱼鳃弄豁口,一团肉也被硬生生扯出。那鱼鼓着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泽林便有了失败的感觉。泽林后来再也没有去钓过鱼。就是在餐厅里点餐,每次都绕开它。
“幸福需要努力才能换来。”泽林说。
泽林的轻松,让儿子也松了一口气。儿子说:“爸,你要是空了,还是回来一趟,和妈妈聊聊。”
这话是对的,看来儿子长大了。泽林说:“好,说不定我明天就回家了。”
泽林又说:“最好还是让你妈来看看我,我都长五斤肉了。”
“马腹村肉食多吧!”儿子看来,马腹村不仅吃牛、羊、猪、鸡,肯定还吃马。
“不是不是,”泽林笑起来,“儿子,心情好,喝口水都会长膘。”
“爸,看来马腹村,还是挺养人的。”
“肯定啦!天底下,我最喜欢的就是马腹村。给你说,我越来越觉得,我前世就是马腹村的女婿,或者马腹村的儿。欠给马腹村的太多了,今生得好好报答……”
儿子笑了:“爸,你真逗,你那个马腹村的人,肯定长寿的多。”
尔坡就蜷缩在不远的墙角,听到这些话,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发呆,黑影中像是块燻黑的木头。他一直以为,这些所谓吃国家饭的人,有吃不完的饭,用不完的钱,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想不到,他们也有他们的疼。他们为了房,为了生活,居然也会不快乐。
泽林说完,便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搓脸,努力让自己的脸色更光鲜些。他不希望自己有些晦气的脸色,让尔坡看见。不想,泽林差点撞在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上。泽林吓了一跳,仔细看,是尔坡。
泽林估计他在偷听自己说话:“你干嘛呢?”
“尿尿呢!”尔坡往裤子里使劲掏了掏,对着烂尾楼的墙脚,“哗啦啦”尿了一大泡。他一边尿,一边说:“尿死你!尿死你!”
尿完了,尔坡吐了三泡口水,咬着牙说:“黑心烂肝的开发商,我咒你们,咒你断子绝孙!咒你无人收尸!咒你永世永代不得翻身……”
“还有,那些放高利贷的、小额信贷的、套钱的,也不得好死!”尔坡叽哩咕噜的,又说了一长串。泽林知道,他这是马腹村少数民族的咒语。至于咒的内容,他听不懂。
“屙泡尿还唠叨?下水道有问题呀?”泽林试探他。
尔坡说:“这幢楼的开发商欠我整整一年的工资,算下来也有两万多,一分也得不到。”
泽林担心起来:“你的钱也被套进去了吗?”
“没有没有,我这穷光蛋,哪有钱给他套!他们欠我的,是血汗钱!”
泽林也尿了一次。尿光了,人一下子舒服多了。就像肚子里有话憋着,说出来,总是要好过些。
回到工棚,尔坡拖了些木板来,将火烧得很旺。从破口袋里摸出几个土豆,扔在火堆里。泽林惊讶于尔坡生存的本领。土豆刚煳皮,香味漫上来,泽林的口水直冒。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连晚饭都还没有吃呢!
两个一边啃洋芋,一边聊天。泽林讲自己小时候的事,讲自己对城乡建筑的理解,讲对马腹村不同时期的印象。尔坡的脸色有些好转,尔坡也给他讲自己这些年打工的辛酸,讲对马腹村人的失望,两人的思想有了些靠近。
夜色慢慢上来,没有任何灯光的烂尾楼,黑暗得像是回溯到多少个世纪以前。要是真没有这堆柴火,这里就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尔坡有些歉意,说要领泽林出去找个地方住。泽林摇摇头,说他不能丢下尔坡,说这个夜晚对于他来说,真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了。泽林只有在童年,在老家,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不想放弃,他想再感受。
“你那祖上留下来的房子,怎么办?拆了吧?”
“拆?怎么要拆?”尔坡跳起来,“我就晓得,这是木惹的馊主意!这些年,他就是一直在整我!”
“不是他。拆那老屋,是我的主意。”
“要拆,行!我跟你们拼了!”尔坡脸红脖子粗,“我就知道,我尔坡在马腹村,真是没有立锥之地了。”
“我几次提出,但是,木惹没有同意。他告诉我说,那屋里,你供有祖先的灵筒……”泽林说。
木惹站起来,眼睛朝着马腹村的方向,双手紧握,眼里噙满泪水:
“那屋子,他们都用来作牛厩了!”
“我没有看到牛在里面。相反……”泽林站起来,拍拍木惹的肩。木惹一拐,泽林拍在了生硬的骨头上。这肩很结实。
泽林收回手,从挎包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看看!”
尔坡不理。
泽林说:“县政府发的文件,你看看。”
尔坡回过头来,横眉怒目:“是要强拆吧!那你们拆吧!”
“不是,你认真看看,这是关于马腹村头人文物保护单位核准的通知。”泽林说,“你不看,我走啦!”
尔坡伸手接过。他的脸色开始平静,当他看完第二遍时,回头:“真的?”
“红头文件,盖有公章,还假?”
泽林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好,县政府的相关公示出来了。
尔坡看了手机上的公示,脸色转了过来。两相印证,他长舒了一口气。
泽林说:“这下,你这祖上留下的房子,修缮、管理就不是你个人的事,是国家的事,是马腹村的事。经费呀,什么的,不用你操心了。”
尔坡点点头:“对不起啦,我们山里长大的人,就是有个小脾气。如果连祖先的灵筒都没有置放的地方,那就真的要完蛋了。泽林队长,你这样帮助我,我代表祖先谢谢您!”
尔坡说着,朝泽林深深鞠了一个躬。
泽林忙伸手去拦:“别这样,应该的。”
尔坡说:“我们有三个灵魂。不管走到哪里,其中一个,是必须回到老家的。能守在祖先的身边,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两人坐下,有一句无一句地聊。聊累了,就靠着水泥墩子烤火。曙光从那些水泥框架里透进来时,泽林看到尔坡那张疲惫无比的脸。
泽林觉得自己该走了,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尔坡:
“拿着吧,买袋米,再买一床厚一些的棉被,应该够了。”
尔坡眼里明显有些慌乱。他伸出的手,缩回。缩回,再伸出。最后,他接住了那钱,手背擦了一下眼睛,红了。
尔坡心里的那酸,让泽林也把持不住,哭了。
泽林拿出建房申请表,指着上面的格子,让尔坡一个空一个空地填,最后签字画押。尔坡盖了手印。尔坡盖的手印不太清晰。泽林拉过他的手,翻过来看了看:
“这大拇指,得摁重点。”
尔坡虽然摁了手印,好像还是不放心。他说:
“新房可以建,我做梦都想建。但我没钱,得请队长支持。”
尔坡还说,如果修,屋里得有客厅、厨房、卧室、卫生间,应该像城里人的一样。院子里要有篮球场,有乒乓球桌,要可以唱歌跳舞,可以办理村子里的事……
“你这想法不错,”泽林说,“这村民活动场所是有标准的,但标准是上级定,我们不能改变。还有选址,也得大伙商议。你让修在你家门口,就修在你家门口,那不行。”
“你就定我家门口,需要的钱,我贷款。”这个尔坡,突然有些豪气。毕竟在大城市打磨过,有些气度。
“这个,牵涉面大,再议。”
“过两天我就回来,队长。”尔坡说,“细节上我们再商量。”
泽林紧紧握住尔坡的手,笑了。
回到马腹村,泽林让木惹通知村委会成员,自己通知了驻村队员,大家开了个短会。一边烤着柴火,他一边讲见闻。那老房被列为文物给予保护,大伙非常兴奋。说到尔坡,意料中的啊,他活到这一步,真是艰辛。
木惹说:“尔坡的房,他同意修了,我心头的石头就落地了。但一些具体的事情,还得他来定才行。他一旦同意,修建的事,这样办吧,我家不也正要修吗?购材料一起,请小工一起,最后分开结算,除了政府补助的,差多少,算他欠我。以后有了,再还。”
“村里有几个年轻人也答应支持一点,这样算下来,差的就不多了。”有人说。
电话铃响,是季老师打来的。
“老公,你帮我找个装修工。和你关系好、靠得住的那种。”
“干嘛,房子到手啦?”
“……没有,我就是想维修一下。”季老师支支吾吾。
“是水管漏水,还是卫生间堵塞?等我回来……”
“小问题,哪要你这样的领导操心,我自己就搞定。”
“这样,网上找找,或者到新房的楼盘门口看看,那里的广告,多的是。”泽林突然想起,“儿子整天看书,也闷,让他处理好了。”
尔坡家的老房子,还真就成了县级保护文物。县文管所所长亲自下来挂牌,并批了十万块钱,找来有修缮文物资质的施工队,加班加点,半月后就完成了。泽林将县里的网站上的消息,转给了尔坡。
几天后,尔坡回来了。他背着一个很脏的行李袋,一摇一晃。一看,就是还没苦到钱的那种。木惹不说,但内心里,看到这个老同学辛苦多年,还这个屌样,内心难受。
尔坡围着老房子转了三圈,进屋,对着灵筒行了大礼,叽里咕噜说了些祝愿的话。他心情不错,主动和泽林、木惹几个握了手。他来的目的,是把建房的位置,当面确定下来。这没啥说的,新房的基脚,就在老房子的旁边。看样子,尔坡很在行,在院子里规划了他所想要的那些篮球场、乒乓球桌,旁边居然还要有一间图书室。
泽林委婉地说:“这当然是好,我也在想,找一块地平整一下,作为村民的活动场所。你能这样想,当然更好。但全村人使用的,场面得宽。还必须得立项,向上申请经费。”
尔坡说:“我贷款来修。”
“贷款?没有指甲,就别揽蒜来剥。”木惹语重心长地说,“尔坡,住房的修建,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差欠的,泽林队长帮你协调,先垫。只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古规常道,不可食言。”
“照我的办,要多少,我去借就是。欠大伙多少,我会还清,不给大伙拖累。”尔坡说,“对着祖先的牌位,说了假话,天会怒,雷会劈的。”
尔坡背着破包走了。半天后,他又回来了。一走进村委会,就从脏口袋里扯出一大捆钱来,扔在木惹面前:
“木惹主任,这是我借来的三十万,交给村上管理使用。一定要当优质工程来做。做好了,我们前嫌尽释,我也不再恨你。”
“你……”木惹脸都吓白了,“你这不是偷来抢来的吧?”
“屁话!对着天神恩梯古兹发誓,我尔坡顶天立地,我穷,我怂,但我尔坡为人处事,还从没有半点鞋歪脚错!”
泽林内心明晰起来,内心的石头,咯噔落地。他的感觉,是对的。他点点头:“嗯,木惹主任,给他写个收条吧,工程完了,再结算。”
尔坡电话响了,铃声居然是张也的《走进新时代》。尔坡和那边说了几句,好像是有人家要装修旧房,很急,需要尽快安排,做不做?
尔坡说:“不管新房旧房,只要有生意,都做。”
尔坡回到老屋,给祖先的灵筒行了个大礼。一转身,屁颠屁颠地走了。
木惹凑在泽林的耳朵边,小声说:“尔坡皮肤很细嫩,掌心里也没有茧。我担心他这钱……”
泽林笑,却不说话。
三天后,儿子打电话过来:“爸,妈妈怎么要拆屋里的装修呀?一大早,她让我到公园里看书。等我回来,整个屋子里被敲得乱七八糟。”
泽林吓了一跳:“妈妈怎么说的?”
“她说检修一下,水管爆了。”
水管爆了,就修水管,整个屋子弄得乱七八糟,肯定有问题的。泽林把电话给季老师打过去。季老师没有接,泽林就一直打。第五次拨号,总算接了。那边传过来的声音里,真的有重锤敲打墙壁的声音、电锯切割木头的声音、铁铲搅拌混凝土的声音。季老师拿着手机走了很远,杂乱的声音没有了,季老师就小声说:
“老公呐,我们家这房,当年是一个老领导退出来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
“老领导离开时,没有翻修过吧?”
“没有。”
“你还记得,前年最火的那部电视剧吗?”
“哪部?”
“《人民的名义》呀!里面不是讲到,那些高官,钱太多了,不敢用,或者用不掉,都砌在墙里了。”
泽林恍然大悟,哭笑不得:“老婆,千万不能往那方面想。眼下的官员,不是个个都有钱,更不是个个都是贪赃枉法的。更多的都是公仆,和你我一样……”
大约是有人喊叫。季老师说:“没你的事,你别管,下次你回家,家里就是个新家了。”
“买不起新房,装修一下,总可以吧!”季老师说完就挂了,泽林举着发出“嘟嘟嘟”盲音的手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泽林掏出梳子,慢慢梳头。前三下,后三下,左三下,右三下。
(未完待续)
吕翼 彝族,昭通日报社总编辑。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中国作家》《大家》等发表小说多篇(部),出版作品有《寒门》《割不断的苦藤》《是否爱》等十余部。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中国首届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中共云南省委联系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