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创作
2019-07-25 15:19一
泽林的脑壳开始疼。有时是一个点,像野蜂叮螫;有时是一片,如某人一巴掌扇来。有时在皮层,有时又像是在神经里。这疼没有规律,有时是一片云,不知不觉飘来,又不知不觉飘去。有时却像是乌云暴雨,瞬间扑来,疼痛难忍。那疼,很狡猾,和他打游击战呢。抠前边,却跑到了后边。抠上边,却钻到了下边。抠外边,却突然又蹿进里面。泽林把手掌叉开,将头发捋住,掌心里就握了一簇。往上提,再往上提,疼痛就减轻了。可像这样,头发容易掉,捋一次,掌心里就是一小把。本来头发就不多,像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秃成光头强了。他有点心疼。
泽林刚驻村时,眼睛花,那是因为在单位上看图多,查资料多,写文件多。大自然养眼得很,过不了几天,居然就正常了。看山,山青。看水,水秀。看人,一个个憨态十足。也不是憨态,是诚恳。金沙江边嘛,山高坡陡,交通不便,与外面交往少些。交往少,就不容易学坏。泽林说话,村民望着他笑。泽林吃饭,村民双手给他递碗添饭。泽林进村,总有人给他带路打狗。马腹村村民,不是那种搅家精,不是某些人说的刁民,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泽林觉得自己是来对的了。原以为几十年的光阴,就那样丢了。不想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机会,过过新生活。来没有多久,村里的问题出来了。有问题是好事,解决了问题,工作就往前推动了一步。泽林心里很阳光,要是基层没有问题,领导还派自己来干嘛?泽林把这里的问题,理解成庄稼林里的杂草,出一苗,就拔一苗。出一蔸,就挖掉一蔸。
泽林的头疼,在下乡来之前就有的了。事情处理得不顺畅,头就开始疼。反复疼,换着地点疼,疼多了,发就掉。泽林不服老,自己哪就老了?奔波几十年,很少有时间静下来考虑人生,很少想到自己的年龄。突然有一天,看到镜子里繁乱的头发里,居然有那么几根,白白地夹杂在黑发里,很刺眼,像是规规矩矩的人群里,挤进来几个坏人,不舒服,拔掉。过三四天,又冒出来。于是再拔。于是再长。如此反复,他一留心,才觉得自己年龄还真不小了,再过两年,就要过五十的坎,便伤感青春的不再,头疼的次数,明显增多。早上洗完脸,泽林抓起梳子梳头,嘿,梳齿往头皮上一过,舒服,头疼居然减轻。再梳,不疼了。这是把牛角梳,也记不得是哪一年,泽林在西双版纳的佤族山寨买回的。他送妻子季老师,季老师梳了两次,嫌笨,不大用。泽林就揣在衣兜里,只要没事,就掏出来,梳理几下。还行,要不了几下,那头痛疼就被梳理得服服帖帖,不在了。
驻村扶贫前,泽林向季老师申请:“你用过的,我带在身边,天天梳,就感觉到你在脑壳边晃荡了。”
“就当我在给你挠痒痒。”季老师说话做事都很实在,“男人寿命大多比女人短,就是因为梳头少。天天梳啊!”
泽林来马腹村当扶贫队长,转眼就一年多。这马腹村,挂在高高的山腰上,远远看去,零星的房舍,细小得像长袍上的纽扣。从位置上看,要是打起仗来,绝对是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但在这和平年代,行路难,饮水难,做产业难,世世代代住这里的老百姓,日子就过得煎熬。泽林原本考虑的是整体搬迁,但刚一提起,几个本地村干部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理由是这里气候好,物产好,种植和养殖都很好办,只要公路一通,要脱贫就像扔一件破袄。后来,泽林才知道,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马腹村人认为,他们每家都有灵筒,灵筒里住有祖先的灵魂,只能供好,不能搬走。村子搬空了,以后自己的灵魂回来,找不到皈依。泽林问村主任木惹是不是有这回事。木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老人有老人想法,年轻人有年轻人梦想,各人的理解不一样。不搬就作不搬的打算,通过泽林多方争取,投资近千万的出山公路,眼下总算完成。这当然得力于泽林所在的单位,省住建局。这不,一大早,太阳刚从山垭口冒出来,拉百货的车,拉客人的车,图个新鲜来试路的车,就从县城开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全都挤到村口,整个马腹村像锅涨油,热辣辣的,比讨亲嫁女还热闹呢。木惹激动得自己掏钱,抬了两箱鞭炮来放。放就放嘛,路通了不是件小事,庆祝一下没啥不可以的,只要不大操大办,不铺张浪费,就行。泽林不是那种骄傲的人,也不是爱面子的人。工作这些年,操办过的活,比这大的,多了。眼下呢,要干的事,也还不少。嘿,让他们高兴吧!泽林笑一下,长长地舒了口气,回屋。
头隐隐有些不舒服,估计是昨夜睡得晚的原因。泽林拿过梳子,开始梳头。手重了些,生疼。泽林龇龇嘴,摁了摁头皮,倒在床上。靠着叠起的被子,四肢有了放处,舒服了些。绕开疼处,继续梳头,这种感觉还算惬意。他眯上眼,若有若无地飘来一些面孔:老婆,儿子,滇池里的海鸥……接着又有领导讲话的声音、文件上的白纸黑字、自己作的表态发言……
院子里突然闹嚷起来。山里人说话,口粗,像岩上滚石,咯噔咯噔,一堆扑过来。咯噔咯噔,又一堆扑过来。这也可以理解,吃的是洋芋、荞麦,喝的是苞谷酒,烤的是柴疙瘩火,不可能有江南的吴侬软语。泽林听惯了。泽林脑壳里太迷糊,不知是不是梦里,只要不是打架,他现在就不想起床。但是,说话声越来越大,脑壳疼里的疼也变大。他在枕头边找到梳子,从额头起,从前往后刮。一,二,三……他用力很重,外面的疼强烈起来,里面的疼就弱了下去。
头皮的真疼,让他知道外面的闹,是真的了。泽林住在三楼,立马蹿起,凑到窗边。好多人呢,男人披着披毡,女人穿得花花绿绿,牵成一线,有条不紊地朝村委会走来。其中有一簇人,挤去挤来,抬着个啥,好像有些沉。
麻烦。闹事了!听说在这以前,马腹村聚众闹事的不少,为一条溪水的改向要闹,为羊啃了几株庄稼要闹,为一片树影遮了阳光要闹。最近修路,占了一些村民的土地,移了部分村民的果树,一定程度上侵占了他们的利益。可补偿什么、如何补偿,都一一兑现了的,清清楚楚的啊!泽林揉了揉眼睛,还看不清。回头找到眼镜,呵口气,擦擦,戴上。越来越多的人,挤满了院子。
“木惹!木惹!”泽林喊着,迅速冲下楼。
这些人,泽林都熟悉,全是马腹村的。他们脸上洋溢着不可遏制的激情,叫,闹。见到泽林,有人吼道:“来了!泽林队长来了!”
“嘭!”几个壮汉抬着什么,沉重地砸在地上。其中有两个汉子,将披毡往地上一扔,手里银光一晃,就蹿了过来。
是刀!吓人了!这些人,是要打冤家咯!
泽林脑壳又疼。他来不及梳头了。他举起双手,试图止住他们:
“整啥!你们要整啥!”
“羊……”有人说。
“羊怎么了?狼咬死了?落崖了?还是被盗了?你们就来胡闹!”
“嘿嘿,不是不是!我们是要吃羊,要吼歌,要跳舞!”
“要吃羊?回家去吃!弄到村公所来,影响不好!”
有人说:“队长,你误会了!是路通了,烤只全羊感谢您!”
刀子一晃,就要下手。
逢年过节,讨亲嫁女,杀上一头牛、两只羊,抬几坛酒,款待亲友,这是金沙江边的风俗,正常。但为感谢他,就要杀羊,泽林并不买账:
“住手!”
被这一吼,众人懵了。举刀的手没有放下,撸袖摁羊的还在用力。笑着的脸,喜色一时无法褪去,硬硬的,僵住了。众人不解:这泽林队长,平日都好好的,眼下咋了?吃着火药了?
“队长,祖祖辈辈都没有干成的事,给你这一弄,就成了。杀个羊,喝碗酒,咋了?”
“买个针头线脑,不用到镇上了。卖一头猪、两筐鸡蛋,不用人背马驮了。讨亲嫁女,坐个车儿,‘嘟’的一声就到了。高兴一下,咋了?”
“四乡八里出去讨生活的人,都要回来过十月年。以往鞋子都要走烂几双,现在坐车回家,灰都不沾,庆贺一下,咋了?”
还有些婆娘,盼着打工的男人,从车上一步跳下,从肩上卸下大捆的行李,吃的,穿的,脸上搽的,娃儿玩的,人亲往来的,全有,多好。之前走路回来,不带东西的理由,谁都认为很充分,现在可不行的。这些天,电话里早就叮嘱过了,被叮嘱的人,也连说对。
是的,这路要修,几十年前就说过。不只一次测量过。不只一次,男女老少全上阵,人山人海,锄头挖坏几大堆,骡马压倒一大群。不只一次,推土机在山那边拱来拱去,炸药也炸了几大堆,就没成。岩石太硬,资金短缺,项目转移……原因多了。现在弄成了,好事。
“不是犯法。但又唱,又跳,还杀羊,还吃酒,不是形式主义?是啥?”
“这羊,肥着呢!每只至少也值千把块钱,随便就烤吃掉,不是奢靡之风,才怪!”
“脱贫工作才开始,苦荞粑才动边,就头脑糊涂,沾沾自喜,行吗?”
“要感谢吗?可以。就再干两年,把穷皮褂真甩了,到北京去感谢!”
木惹只好从人群后挤过来:“队长,让大伙乐乐。不用公款,也不给村民摊派,他们自筹,自己搞搞文化活动,行不?”
“不行!要找乐,也不能吃羊!”泽林说,“生个火堆,围着跳两圈,就够了。”
很艰辛的脱贫工作,刚开个头,就自以为是,这不是泽林的作派,更不是上级允许的。他丧着脸,噘着嘴,像是谁借了他的白米,还的是粗糠。这一吆喝,人们像皮球给泄了气,像火上给浇了水,激情之火,突然熄灭。那只待死的羊,在地上“咩咩”哀求。白光一闪,又有人挥刀而下。泽林脸都白了,伸手制止,晚了。但那羊没死,它挣扎着蹿起来,趔趄着,走到院子的角落里啃草。原来刀没有落在羊的喉咙上,而是砍断了捆绑的绳索。
泽林悬着的心落下,木惹的心也落下。木惹一挥手,村民的脚软耷耷的,不情愿地要走。
“别走。”泽林说。
别走?村民一个个满脸惊讶。这个省里来的干部,看上去文绉绉的,眼镜后面的目光,总是热乎乎的。眼下的反复无常,让人琢磨不透。
“都回来!”木惹招手:“刚才有些急,说话重了些,向弟兄们道歉。”
道歉?这也值得道歉?村民才不在乎这个,又转身要走。
“别走。”木惹说。
村民又才聚拢过来,眼睛热:“发救济粮不是?”
“不是。”
又没闹春荒,也不是过年无米,泽林当然不会给大伙发救济粮。他是和大伙说建房的事,上面要求,年内必须建好,搬进去过年。整个村子都是土墙房,木杆串斗,茅草苫顶,而且大多都是几十年的老房子。有点小钱的,节衣缩食,无非就是把草顶换成瓦顶,把土墙抹上石灰。风雨大点,房子就有倒塌的危险。遇上地震,哪怕三级,大部分房子都得散掉。这住房,原始落后,没有保障,不安全,功能差,远远达不到眼下脱贫的要求。住房安全是重中之重,这个大伙都清楚,泽林刚一驻村,就宣传这个,耳朵都听起老茧了,谁不晓得?眼下路通了,砖头、水泥、钢筋、木材,要拉进来,还不就是一句话?人背马驮,用不着了。可修房是大事,大得不得了,花钱费米,劳心费神,谁不晓得?马腹村的人,一辈子能修一次房,就是大拇指了。买米量家底,吃饭量肚皮,有多大的能力,做多大的事。剩余的时光,吃吃酒,晒晒太阳,那才安逸呢!泽林把要求再说了一遍,都摇头,黑色的头颅,不安地晃动起来,像是调皮的孩子在耍拨浪鼓。可摇头解决不了问题。房子不是摇摇头就可以不修的,也不是摇摇头就可以修好的。
泽林不管大伙摇不摇头:“勇敢的人穿虎皮,懒惰的人蹲火塘。从现在开始,动手了。年前搬新家,不准打退堂鼓!”
再交待。能细的地方,都说得很细了。比如地址的选用、基脚的深厚、墙体的规格、材料的标准,都得按要求办,不能偷工减料,不得自行扩建……山寨的人,没见过世面,得一一教,一一说,让他们懂。金沙江边的建筑,民族特色很鲜明。泽林对民居非常感兴趣,木惹曾领他看过很多地方:原始的洞穴,后来的地窝、崖棚、树巢,再到各种形状的闪片房、土掌房、杈杈房。那些岁月长河里留下来的东西,构成了山民的生活史。就是眼下的土墙房,功能也非常单一,还不安全。嘴巴拌干了,话说尽了,人群四散。泽林又让木惹通知村委会成员,还有自己手下的几个扶贫队员,围着火塘烤火喝茶。
柴火熊熊,热气上升,就商量出了个子丑寅卯。任务明确,工作就开始。一家一家,精准施策。跑了几天,摸到的情况是,村民都想住新房,大多都愿意。往山外的路修成功了,他们看到了曙光,对泽林这一帮扶贫队员有了好感,对村委会也有了信任。有这样那样困难、顾虑的,做了工作,说了利害,说了政策的温暖,都愿意。当然问题也不少,其中最核心的问题是要投入大量的钱。这一点,上边早考虑到了,有补助,一户好几万。不够的,还协调农村信用社,帮助贷款。木惹出来担保,各村民小组组长出来担保,依规依纪,很快,钱就打在了每家每户的卡上。
工作顺溜,心情舒畅,泽林就会在空闲时,沿着村外的路往山上走。高处,高高的乌蒙山,山连山,雾遮雾,神秘得很。低处,金沙江一江金色,河水怒吼,不停不止。往村里走,可以看看这不一样的村庄。偶尔掏出手机,照个相,留用。
二
最难的问题,还是冒出来了。问题和房子有关。这间房子,高高地矗在村头。从垭口拐进来,一进村口,就能看到它。房子土木结构,瓦顶,基脚均为石础,偶有雕刻,但相对粗糙。两层高,有些飞檐,有些翘角,有些巍峨。一看就是早年衰落的大户人家留下的。但年代久远,朽蚀严重,摇摇欲坠。瓦顶塌掉一半,剩下的一半,上面覆着枯朽多年的衰草,疯长着自由散漫的藤蔓。泽林刚下来的第二天,就来看过,知道是解放前一位头人留下的。掐指一算,至少八十年以上了。
“和房主商量一下,拆了吧!”木惹建议说,“搞个村民活动场所,让大伙有个玩处。”
“拆不得。”这房真要拆了,就是暴殄天物,泽林想。
“咋?”
“是文物呢!”
“啥文物?这样破旧,看着心烦。”
泽林说:“找找主人,聊聊嘛!”
说各种话的都有:
“劣马逮着耳朵驯,犟牛勒着鼻子教。这房主人,难整。”
“哪里找主人呀,也许发了财,根本就看不起这破房。”
“也许死了。”还有人说,“从他去打工以后,我就没有见到过。”
说起这事儿,木惹觉得难。木惹当了多年的村主任,大事小事经历无数,办法多,一般很少有事能难住他。可这个房的事,就难住他了。可见这事情,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
刚下到马腹村时,泽林就到处摸底,对每家每户的情况,能倒背如流。他知道,这房主人叫尔坡。他的祖上,是马腹村的头人,在金沙江一带,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们祖祖辈辈打冤家,从江那边打过来,再从江这边打过去。打来打去,人死财空,偌大的家业,全都付之东流。解放的头一年,他们家族再次裹搅进去,最后败了。全家人为扑救被点火的老房子,除了尔坡的爷爷,全部罹难。那时,尔坡爷爷才几岁,被扔到江里。是解放军及时赶到,把他捞出来的。尔坡爷爷长大后,还记得恩情,感谢解放军,一直任劳任怨,默默干活,平平安安活了七十多岁,在这屋里去世。有一年,山洪暴发,眼看这祖上留下来的房,就要毁之一旦,尔坡的父亲和母亲冲到房后排洪。洪水泄去,人却无影无踪。而这个尔坡,高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要结婚了,匆匆忙忙来过一回,婚礼没办成,就走了,好像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也正常,一般外出打工的人,只要能活下去,谁还愿回这走一回脚就要肿一回的大山旮旯?谁还会死守这穷得屙屎都不生蛆的蛮荒之地?三年前,村委会对贫困户进行界定,木惹费了很多力,才找到他的电话号码。通过电话了解,晓得他尔坡上无片瓦、下无妻儿,最近还因轧钢筋从高处摔下,差点丢了命。村委会一班子人反复讨论,最后将他确定并上报为建档立卡户。可尔坡还不配合呢!左说右说,他才寄回身份证、照片和其它相关信息。现在,他每月都领着政府的补助。
可居然有人说尔坡死了,那些寄回的资料,别人是可以代劳的。
“死啥死啥!马腹村的人,命大得很。”木惹不承认,“没见过你的多啦,难道你也死了不成!”
给死人还发救济,发低保费,是违法的。他当村主任,要是干了这事,不管有意无意,是要被处分的。
也有人说尔坡没死。说某年某月,某个黄昏,曾远远地看到一只黑熊,在尔坡的草屋前蠕动。细看,还有烟火,还走来走去,看左看右。知道是人了,就抓住枝柯,踩着石砾,爬到房前,抹掉蛛网,想去看个究竟,却看不到任何人影。以为是鬼,吓得背脊发冷。回头却见地上丢有烟头,正冒烟。估计是尔坡,当然只能是估计。
既然是建档立卡贫困户,房子是必须要修的。但这房,是重新加固好?还是重新修建好?这房是保留?还是拆掉重建?泽林需要再琢磨。木惹在前,泽林在后,踩着梭脚石,爬到尔坡的房前。门上挂着一把锁,锈蚀斑斑。木惹将锁一扭,居然就开了。木门生涩,吱嘎作响。两人低头进屋,屋里空旷,黑得怕人。木惹打开手机上的照明灯,顺着看了一遍。屋角有火塘,火塘里有半坑冷灰,还有破烂的木柜、木床。不多的锅碗,覆满了灰尘。
木惹的手机灯光在堂屋正面的墙上,停留了一下。上面挂着几只竹筒,竹筒上盖了红布,很神圣。
“啥?”泽林问。
“尔坡祖先的灵筒。”
“那他为啥不带走?”
“不能。只能守在老屋。魂不守舍,祖先回不来。”
村里人都认为,仙逝的人有三个灵魂。一魂归赴祖界,一魂留守葬地,一魂入灵筒。驻守在灵筒的,须供在老家的正堂屋,和家人在一起,不能带走。泽林算是明白。可尔坡祖先的大灵筒旁边,居然还挂了个小灵筒,地位略微矮些。泽林便有些奇怪:
“啥意思?”
“尔坡的。”
“尔坡的?他还没有死呀!”
“活着的成年男人也有灵魂,外出就得挂。几年前,尔坡这灵筒是挂在外面的,现在挂进来了。”
“哦?”
“没有子嗣挂外面,有子嗣了,就移进来。”木惹补充说,“干了坏事,祸害百姓,罪恶累累的灵魂,是不能进来的。如果品行高尚,贡献多多,那可略挂高些。”
泽林点点头。
金沙江边的风俗,很是特别。泽林走过不少地方,听到很多掌故。但如此注重灵魂的归宿,倒是少见。有信仰,只要是正道,都好。泽林也有他的信仰,就是向善、诚恳,就是认真。不拿不该拿的,不吃不该吃的,不去不该去的,是他的准则。从参加工作以来,同事都认为泽林是好人,说泽林在哪个单位,就是哪个单位的福。虽然不见得是褒义,但泽林觉得就够了。如果要说有啥问题,就是太直。树直有用,人直无用。有啥说啥,说完就走,不会转弯,不会藏,有时还真够呛。也不是不会,泽林觉得没有必要,自己觉得是问题的,如果还掖着搂着,心会塞,会疼,时间长了,心会黑,会烂,那不成了狼心狗肺,是啥?当然,泽林也清楚,在单位上,当小兵说真话可以,当领导,可不行。当领导的规矩多,顾虑多,更得忍,忍得越好,越成熟,办事才稳妥。
搞了多年建筑的泽林清楚,眼下这房,是乌蒙山区就地取材、最原始的建筑,也是保存相对完好的土木建筑。要说他有多大的史料价值和艺术价值,倒不见得。但要申请列入县级文物保护,是没有问题的。马腹村要是有这样一个文物保护点,发展旅游产业,肯定是锦上添花。想到这,泽林暗地里为这个念头兴奋。
眼下,泽林帮村民们修房,而家里也正为房子的事揪心。家里要买房,不是泽林的主意,是季老师的主意。季老师是省城一个小学的老师。一说她的姓,泽林脑海里跳出的词语就是:急。儿子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入职考试的路上。这不,都二十七八的人了,一次又一次名落孙山,一次又一次与那些诱人的岗位擦肩而过。让人想起就头疼。年龄大了,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以后的日子,还真不知道咋过。泽林十八岁参加工作,二十岁就结婚生子,算是成家立业了。眼下这些孩子,唉!作为父亲,泽林对儿子,要粗枝大叶一些,更多是心灵上的关心。在买房这样的事情上,泽林是被动的。泽林有泽林的事,那些婆婆妈妈的活儿,他不大管,季老师一直在操心。最近一两年,季老师利用空余时间,跑了不下百家楼盘。比较位置,比较楼层,比较价格,比较服务,同时还要评估:这个位置好不好?这家房地产,可信度到底有多高?会不会是空中楼阁?会不会是烂尾楼?这些年来,关于楼市,啥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发生过。比较来比较去,掂量去掂量来,眼花了,心乱了,更是定不下来。其实泽林也清楚,定不下来的主要原因,还是包包里没有钱。
季老师的钱,被骗子煸干了。这话说起来,既让人心酸,又让人难以启齿。
这不,正想着,季老师打电话来,前几天和他说的那个楼盘,要开盘了,她已经认了一套,要交出三十万的首付。
“我只有两万,其它……其它你想办法。”季老师那个急,仿佛火烧眉毛,仿佛尿急豆浆涨、娃娃滚下床。
季老师一提这事,泽林就想梳头。
“不买,行不?”泽林掰了一根树枝,将门上的蛛网挑掉,几只蜘蛛吓得四下奔逃。
“不行,我已经认筹了。据说,有人转手,就赚十万。”
“那你先赚十万。”
“赚你个头!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几十年工龄的老职工,给儿子交个首付,居然交不起。你不害臊我都害臊了!”
季老师的同事和学生家长多,各种层次、各种界别的人都有,有钱人也不少。哪个楼盘房价如何,开发商是谁?哪个学校有老师在偷偷补课,收费多少?甚至市里谁提拔了,谁又被调查了?她比记者还知道还快、还多。这个季老师,要是她当公务员,绝对比泽林乱得开。
泽林打开聊天视频,围着这快要倒闭的老屋转了一圈,让老婆看眼前的房:“他们的生活,比我们难多了。”
马腹村风光风情不错,季老师几次说要下来看望泽林,但都没有成行。现在泽林让她看视频,看如此贫穷落后的地方,她不耐烦了。她也不是不耐烦,是泽林不识数,不支持她的工作。一个女人,为了儿子到处筹钱,丈夫却无动于衷,不是缺乏责任心是啥?
“晒给你单位领导看,我才没有心情!”季老师说话,像蹦豆,“贫困户房子破了,有人管。我的破了,谁来管!儿子找不到工作,谁来管?”
季老师发完脾气,和往常一样,自个就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就没事了,泽林知道妻子的脾气。他回过头来,尔坡这住房,外观有些历史的痕迹,但没有住的价值。但旁边有一块平地,很宽阔,这在马腹村很是少有。泽林想,村民活动场所建在这里,倒是不错。
“联系一下尔坡。”泽林对木惹说。
木惹有他的电话号码。木惹打了,但那边不接。一般都是这样,每次木惹打去电话,那边都不在第一时间回话。过了一天半晌,尔坡才回过来。要就是说他在高空作业,静音。要就是他正在搬水泥钢筋,哪敢接。
天知道。
尔坡不接电话,木惹也不急。木惹又不是啥大领导,不可能一呼百应,不可能有人前呼后拥。早些年的村干部,当的是头人,是真正的领导,一呼百应,利益不算少。现在不行了,要求严,规矩多。当的哪是头人?是孙子!稍不注意,还会惹火烧身。利益?根本就谈不上。机关每天上八小时的班,可村干部不止,眼睛一睁开,就开始办事。晚上回家,水没有喝上一口,又有人找上门来。夜里躺下了,门还有人敲,院子里的狗还在叫。木惹早年初中毕业回家,恰好村级组织换届,没有事干,便卷入了自己家族与其他家族之间的争锋。争来争去,他当上了村文书,后来是副主任。主任调任另一个村,他就当上了主任。没当上正职时,做梦都想当。自己说了算嘛!当上了,才发觉是个大包袱,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成了一个村的磨心,好事没影子,烦心事都围绕着他转。先前村里的干部,在家里就能办公,还可以种地,可以养牲口,可以做生意,吆五喝六、划拳吃酒也不是没有过。现在不行了,现在村委会才是家,天天有任务,时时要迎接检查,文山会海有增无减。木惹甚至觉得,好多政策规矩,像是为他制定的。要不是有泽林下来,他木惹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蹬打开来,现在恐怕早就汃掉了。待遇呢,少得可怜,一个月一千多块钱,不够抽烟,喝酒就更不用说了。家里地种荒了,牲口少了,有点土特产也没有时间送出山去卖,经济日渐萧条。他干脆把烟戒了。木惹的媳妇当年嫁他,住的也是上辈留下的老房子。媳妇看中的,是木惹为人正派,还有这份体面的工作。结婚后,勤扒苦挣,媳妇呢,养畜,种地,修房,生娃。日复一日的辛苦,大姑娘熬成了黄脸婆。媳妇难以承受,支撑不了家里的活,怨气不少。木惹一回家,迎面来的是一块冷脸巴。一个男人,在外再苦累,都是小事。回家没有温暖,那才是大事。木惹受不了,辞职。乡上的领导刚下村回来,跺着一双脏鞋,反手捶打着背脊说:
“天底下所有有责任心的干部,都累。谁不累?上级来调研过几次了,说不准,很快就会有村干部转正的政策。建议你考虑考虑。”
木惹希望的火光再次点燃。但两年过去了,转正的风声悄无声息。他和媳妇商量来商量去,再想辞职,准备到城里帮人修房子。木惹骑着摩托,刚到村口,族里的最年长的老人站在路中间,银白的胡须不停地抖动。老人一手杵着拐杖,一手指着他的鼻子:
“想当年,我马腹村的汉子,如果战死在疆场,是要检查伤口的!”
这话说得很重,当地人一听就懂。从解放初往上推的数千年里,这里械斗不断,死人是常事。但这里有个规矩,在战场上牺牲,不能就说你有多了不起,还得验伤口。刀枪穿过的孔,要是在正面,没说的,你是迎敌而上,家族都为你自豪,以为英雄,隆重祭奠。伤口要是在身后,哪怕就是在脑勺子上,说明你是逃兵,死得没有价值。对不起,尸陈荒野,任狼撕狗啃,还要被吐口水诅咒。最严重的是,灵筒要被抛弃,不能和祖先的在一起。
既然这样说了,哪怕下刀子,咬着牙巴骨也要上。这也是木惹的脾气。
尔坡不大配合,估计是多年前心里郁积的气,至今没有消除。这和木惹有关,木惹也颇多歉意。木惹想,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一天,会得到消解的。即使是块石头,从金沙江的上游,磨砺到下游,经历过惊涛骇浪,绝对是块奇石。两人没有世代冤孽,没有夺妻之恨,也没有借债不还,这是前提。
看木惹打去的电话,尔坡没有接。泽林觉得不能老等,泽林就用自己的电话打,尔坡还是没有接。他干脆发去短信:
“尔坡兄弟,你好,我是马腹村的扶贫工作队队长。独在异乡,真不容易。”
很快,尔坡回了:“想家,却没有家。”
“很快就会有的。最好见个面,我们商量一下。”
“猎犬有志,不舔别人的洗脸水;穷人有志,不吃富人的剩菜饭。”这是金沙江边谚语,这个泽林懂。泽林回:
“兄弟,可别眼睛疼怨手指,肚子疼怨嘴巴。电话说?”
泽林和木惹刚回到村委会院坝里,尔坡的电话来了。泽林掏出梳子,边梳头,边和尔坡说话。这次泽林不是头疼,是借此机会给自己的头皮按摩按摩。聊了半天,泽林明白了尔坡不太配合的原因:穷。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可是,难道穷了,就连上级帮助都不要?穷了,就不听从组织的安排?事实是,穷还和懒互为兄弟,紧紧捆在一起。他泽林来这穷山沟,不是来吃素的,也不是来养老的,是奔着这个字来的,是带着重托来的。看来要把这个字掰碎,让它从这块土地上滚蛋,还真得下些功夫。一直以来的努力,还不够;只让毕摩(金沙江一带专门替人祈福、祭祀的祭师,是彝族文化的传承人)天天念驱穷经,不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行。拔穷根还得先从脑壳里开始,一直以来领导的强调,没错。
“视频。”泽林对尔坡说。
尔坡不肯,说他刚扛水泥,身上脏,脸上全是汗水,怕吓倒父母官。等他哪天休息时,好好洗洗,理理发,再和他视频。
“又不是相亲。”泽林接过去说,“我就是想看看你穷苦而又勤劳的样子,好给你出点子。”
“我没有话费了。”
泽林马上给那个电话充进五十块钱。五十块视频一次,应该够了。可再打,尔坡干脆关机。热脸巴贴人家的冷屁股。当扶贫队长,吃亏受气,和小媳妇没啥两样。
尔坡的视频来了。透光的工棚。朽烂的石棉瓦顶,被几根木桩撑着。墙角一堆破棉絮,他娘的,连狗窝都不如。旁边是两三个没有洗的碗,一把比古董还黑的烧水壶。讨口的不是?尔坡满身尘土,衣裳又旧又破,脸脏得像是刚和猪同槽抢食。这哪里又洗过了?泽林正在吃烧洋芋,那种脏,泽林一看,正要下咽的洋芋,呕了出来。
“尔坡,你这样子,污染一线城市的环境了。”
“是了嘛,所以苦不到钱。”还算好,尔坡没有生气。
“你每天收入多少?”
“说每天一百,可经常拖欠,都大半年没有领到一分了。”
“那你回来,我给你找工,一天一百块。还可以照顾家里。”
“在马腹村?别说一天一百,一天二十块都没有人要。”
“别扯那些,我是想告诉你,好政策来了。你把存款取出来,回马腹,签字确认,修你的房子。”
“政府出钱?太好了!我就修别墅!越宽越好,越大越好!”
真是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这家伙,太让人失望。木惹脸都气白了:“这种把政府瘪奶里的血都要咂干的人,让他滚蛋!”
泽林连忙将手机晃开,不让那边看到木惹:“政府补助多少,每家每户能修多大,上面有规定。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自己建房为主,政府帮助为辅。自力更生,你又不是不知道。”
尔坡不干:“我哪有钱,我要是有钱,我就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大城市讨口了。”
“你老婆呢?”
“跑啦,十多年前跑啦!一直没找到。”
尔坡的视频里,有他背后尚未完工的高楼,支离破碎的天空。然后是一片海,隐约有无数的鸟在飞起飞落。泽林心里一颤。
“你在哪?”
“我在工地上。”
“我是说,你在哪里的工地?”
“我在深圳……”
“我的意思是说,你是在世界之窗、欢乐谷、东部华侨城,还是中英街?”
那边一愣,说:“我……我哪有那福份。”
“尔坡兄弟,好好聊聊。你这老房子,怎么处理?听你的意见。”
“再破也是自己的碗,再穷也是自己的家!队长,你帮我看着点!哪个动一块土疙瘩,老子就告到中南海!”尔坡急匆匆挂了。
那话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隔着那么远,也能听到噬骨的仇恨。山里人,耿直是没有说的,但固执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据说,这金沙江岸边,曾经有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叫作吉克的男人,骑着马去赶集,马因负重,在一个叫作玛莎的女人面前,放了一个屁,玛莎由此而羞愧上吊。两个家族由此矛盾丛生,互相残杀,冤孽代代相传。直到解放军进入金沙江两岸,做了很多工作,吉克家族赔了三头牛、十只羊、两百斤荞麦,此案才算了结。世居此地,相互摩擦不少,冤家易结,却最难解。尔坡为啥会这样拒绝这块土地,内心到底有多深的隔阂,如何隔阂的,怎样才能解开,的确是件头疼的事。
“他在外是不是有住房?有车辆?有存款?”泽林放下手机,停止梳头问。
“查了不只一遍。”木惹说,“都没有。”
“再查。”泽林说,“对贫困程度的认定,必须精准,精准,再精准。稍有错漏,麻烦很大。”
木惹欲言又止。
泽林看着他:“怎么了?有困难吗?”
“真没法。总不能跑到人家家里翻箱倒柜吧……”木惹显得无可奈何,“更何况,他躲在哪个旮旯,天才晓得。”
(未完待续)
吕翼 彝族,昭通日报社总编辑。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中国作家》《大家》等发表小说多篇(部),出版作品有《寒门》《割不断的苦藤》《是否爱》等十余部。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中国首届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中共云南省委联系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