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19-07-23 09:23冉隆中
冉隆中(以下简称“冉”):终于来到著名的“上海梅陇书房”,我记得你的很多作品“自序”的末尾,都注明“写于上海梅陇书房”。梅陇书房这个名字,对于读者而言,如雷贯耳了。
沈石溪(以下简称“沈”):隆中先生说笑了。我们是老朋友了!我记得,在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期,你就写作发表了关于我的动物小说的不少评论,有的还发表在台湾出版的书籍或报刊上。我得感谢你啊!
冉:是啊,那个时候的沈兄,还是一名军旅作家,在文坛有一些名气,但远不是今天这样“炙手可热”。如今军人的“大盖帽”取掉了,戴上了“动物小说大王”的“高帽子”,所到之处,很是“风光”,很是“招摇”。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这个感觉应该是很好的吧?
沈:感觉应该是有苦有乐、甘苦自知吧。因为年龄的原因,我的军人的“大盖帽”确实是取掉了,也确实是被读者和出版商戴上了一顶“动物小说大王”的“高帽子”。但是在我心底,从来没有忘记,曾经,我是一名军人。
冉:这个看得出来。不仅从石溪的几乎所有动物小说里看得出来,更能够从刚刚由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推出的“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军旅系列”四卷本丛书里看出来。这套四卷本让我觉得,“动物小说大王”写动物,本色依然是军人!现在请你说一说,你这个专门给孩子编故事的“文弱书生”,是如何“混进”军队的吧!
沈:这个说来话长。所有人都知道,当兵是为了保卫祖国,但我的当兵动机却“不太纯”。我是上山下乡知青,当兵前,我在中缅边境一个名叫曼广弄的傣族村寨当了3年农民,后来又到原西双版纳勐满公社小学当了3年山村男教师。边疆农村闭塞落后,当农民很辛苦,当山村男教师也很辛苦,砍柴、种菜、做饭、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天天忙得晕头转向。就在这时,我接到一位知青朋友的来信,他是“红二代”,在农村当了两年知青后就参军了,信中说:“新成立的西双版纳军分区想找一个有点写作基础、能为部队写新闻报道的人。”他问我想不想当兵?如果想当兵,就寄一份我已发表过的作品给部队首长审阅。我当然想当兵,那年月,对于在农村苦苦挣扎的知青来说,当兵是最理想的出路呀。
冉:看来你当初想当兵,真是“动机不纯”!哪像军歌里唱的:“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沈:我确确实实是很想当兵的,但又觉得自己不够资格。这个矛盾让我很纠结。那时候,我在教书之余悄悄写了点东西,已经在省报发表了一篇两千字的散文,在省级一家文艺杂志发表了一篇万字的短篇小说,在一家地区级杂志发表了一组散文诗,这可以算是“文学路上的 ‘敲门砖’”吧,就凭这几篇零零散散的 “小东西”,要想敲开部队这扇大门,我觉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很自卑,觉得部队这所“革命大熔炉”“大学校”不可能会要我这样的人。
但我实在是太想当兵了!我忍不住还是将那几篇幼稚的习作,寄给了已经当兵的那位知青朋友。我记住了这样一条格言:“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冉:看来你最早的“处女作”成了敲开部队大门的“敲门砖”了!这都被我们这些研究者忽略了。
沈:就算是吧。事后我听那位知青朋友告诉我,他收到我寄去的几篇习作后,就呈送给了军分区政委——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八路军的“老革命”。政委很快就打了个电话给他说:“我看了,小鬼文笔不错,你通知勐海县武装部,抓紧给他办入伍手续。” 当时,地方各级政府都由军代表掌权,“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首长一句话,我的入伍手续一路 “绿灯”放行,仅仅3天时间,我就办完了政审、体检、户口、粮油等一切入伍手续。我至今非常感激这位宽容、正直、豪迈的 “老八路”政委,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
冉:石溪的入伍经历很像一部传奇,但是那个年代确实是“在粗鄙简陋中不失纯粹真诚的”。
沈:是啊,就这样,在亲友熟人诧异的目光中,我穿上崭新的绿军装,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边防战士。我在部队入党、提干,顺风顺水,足足当了30年兵,比和我同期入伍的所有战友军龄都长,若非我2004年打报告执意要求转业回老家上海,我完全可以在部队干到退休,住进部队干休所。
冉:这就是传说中的命运吧?命运很神奇,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阴差阳错,突然就变成了现实。就像你后来走了“狗屎运”,当了十多年甚至更久不会衰竭的“当红作家”一样。
沈:我从部队转业回上海已经15年了,回眸所走过的30年军旅生涯,我只有两个字: “感恩。”这30年是我生命中的黄金年龄段,也是我逐渐成熟、成长、成功的30年,更是我文学创作事业节节攀高的30年。是部队培养了我、成全了我。
冉:回望来路,探寻根脉,请你说说你的军旅生涯和你创作起步的故事吧!
沈:军旅生涯和我创作的关系,确实是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
回眸30年军旅生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体素质差,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我并没有因为身体素质差而遭到嫌弃,也并没有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遭到歧视。恰恰相反,部队对我关爱有加,宽松温馨,为我创造了良好的生活环境和工作环境。我在部队如鱼得水、茁壮成长。所以,每当我提笔创作时,我心里眼里,都是这些可爱可敬的军人,我对他们永远充满感恩之情!
冉:好像在你进入文学创作之前,较长一段时间,你做的是与文学无关的文字工作吧?
沈:是的。我在西双版纳军分区一待就是10年,专职从事新闻报道工作。我为边防官兵写下了数以千计的新闻稿,在部队3次荣立“三等功。”
这段经历,其实是我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也可以说是我创作的精神之根。20世纪80年代初,我尝试着进行业余文学创作,以云南边防为背景,陆陆续续在《解放军文艺》《昆仑》《收获》《边防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了一些报告文学和中短篇小说。部队让我到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深造,与当时在中国文坛已赫赫有名的李存葆、莫言、钱钢、宋学武、朱向前、李本深等34位优秀部队作家同窗共读,毕业后,调到成都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从事专业的文学创作,圆了我儿时就深藏在心底的 “作家梦”。
冉:这就要说到石溪早期的军旅小说了。很多人以为,沈石溪就等于“动物小说大王”,“动物小说大王”就等于沈石溪。殊不知,曾经的沈石溪,是一名标准的军旅作家,写作过数量不少、质量较高的军旅文学作品。应该说,“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是从来就不会让喜欢他的读者失望的,哪怕翻捡出早已湮没在书海中的、那些他创作起步时的军旅小说,也会给读者带来意外之喜——这,就是我阅读“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军旅系列”四卷本时产生的第一个强烈印象。
这套丛书,最早的问世时间大约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彼时,祖国西南隅,一场历时10年的局部战争正处于进行时态,置身战争发生地的军旅作家沈石溪,几乎同步地书写了这些弥漫着战场硝烟、挥洒着青春热血的军旅小说。正是沈石溪这批应和了当时军旅文学主潮、又初露作家个性锋芒、彰显了英雄与战争复杂世相人性,又侧重于书写动物与士兵和人的微妙关系的发轫之作,奠定了作为军旅作家的沈石溪最初的文学地位,同时也确立了作为“动物小说大王”的沈石溪的精神根脉之源。
沈:说到我的军旅创作,我从事文学创作40年,后来我写了不少动物小说,但在源头上,我确实也写了不少军事题材的作品。遗憾的是,很多青少年读者只读过我的动物小说,从没读过我的军旅小说。敝帚自珍,我觉得我的军旅小说同样是生命的书写和心血的结晶,同样凝聚着我对人性的思考和对社会的探究。我的军旅小说,我觉得并不比我的动物小说写得差,也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也有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也有荡气回肠的英雄壮举,也有缠绵悱恻的铁血柔情,也同样适合求知欲旺盛的青少年读者阅读。
冉:在军旅文学起步阶段,你觉得你主要受到过哪些影响?
沈:每一个作家在起步阶段,肯定都受到过各种影响。当时我们所受的影响,既有苏俄文学的影响,也有打开国门后受到西方各种文学流派特别是现代派文学的影响。当时,来自云南的、对我最大影响的是优秀的军事文学传统影响。在我身上,在我的创作中,很自然地包含了所受影响产生的某些共同特质:比如追求英雄情怀和史诗品格、民族民间叙事风格,比如追求对复杂人性的书写、对军人职业伦理的反思等等。
冉:石溪创作起步的20世纪80年代,正好是中国军旅文学的一个鼎盛时期。那个时期,军旅创作的选材,主要集中在战争与和平、想象中的历史战争中展开。这一次,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从石溪过去发表的军事文学里,挑选了一批比较适合青少年阅读的作品,隆重推出《沈石溪军旅小说》四卷本,当中的两部长篇小说,正好涵盖了以上时空维度:其中一部《鹭鸶谷传奇》书写的是想象中的历史战争,另一部《古剑·军犬·野鸽》则描述的是和平年代突发的边境前哨军事冲突。
沈:是的,这让我特别高兴。这是对我40年创作生涯的一次全面展示,也是对我30年军旅生活的一次回眸和总结。
冉:你这两部长篇很有趣。《鹭鸶谷传奇》在传奇和隐喻间自由切换,它讲述的是解放前夕发生在云南边境鹭鸶谷的一场事关国家领土完整的生死之战。《古剑·军犬·野鸽》的故事发生在中缅边境一个名叫宛喊的哨所,9名战士以及从菜地里意外发掘到的一柄古剑、哨所里一只早就退役而不肯退位的军犬洋妞、山头上一群自由飞翔栖息繁殖的野鸽,成为小说呈现的军营哨所日常图景,琐屑中不乏平庸和无聊。和平年代前线军人抵抗平庸最有效的方式,除了无休止地强化军事训练,恐怕就是借助想象对潜在战场的无限憧憬了,于是,围绕古剑,这群军人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属于幻想、却惊心动魄的故事,借以唤起他们心中的热血豪情。小说后半段,“剧情”陡转,假想憧憬变成了严酷现实:他们被派往某高地,去执行一场与境外极其凶残的武装毒贩交手的蹲守,战斗随之不期而遇,而且格外残酷,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倒在了血泊中……
在我看来,你这两部小说都采取了一种“减法”结构:除去搬救兵的一人之外,我方战到最后,都是仅剩一兵一卒,前者是女队长覃猛虎,后者是班长“我”。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递减结构方式呢?
沈:这种结构方式,除了渲染战场的严酷和悲情,我认为,这也是刻画人物、塑造个性的一种有效手段。我笔下所写的这些人物,几乎都经历了一个从“扁平”形象开始,以“圆形”定格而终的书写过程。可以说,每一个人物的每种“死法”,都属于“这一个”,都能够让读者产生撼人心魄、振聋发聩的艺术效果。
冉:有力量的悲剧,就是将美毁灭给人看;成熟的军旅小说,就是让复杂的人性在战场上锻打,在高倍显微镜和多棱镜下得到更加充分的放大和凸显,让英雄从神坛回到坚实的大地。在你的笔下,正面人物都带着你的体温和情感,你让一个个人物,都有铁血浇铸的军魂,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书中,浮现在我们的面前。这些巧妙的艺术处理方式,不禁让我想起曾经很是流行的一部苏俄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他们之间,不仅仅是人设“减法”结构上的某些神似,其以弱胜强、以柔克刚的对比书写方式,以及观察描述英雄那些习焉不察的特殊视觉,极大地拓展和丰富了传统英雄形象的外延和内涵。
沈:批评家的眼光就是不一样,总结得很到位!
冉:石溪先生的军旅小说,在总体上顺应了当时军旅文学的审美主潮,小说中有意无意地侧重书写了一系列与军旅相关的动物形象,比如军犬、军鸽、战马、战象等等,则显示出了你有别于同时期军旅小说的特质——这正是你后来风靡华夏的动物小说的精神根脉。我思考研究了一下,在成为“动物小说大王”之前,你是从军旅作家进入到对动物小说的书写的。你是从自觉地书写具有军事价值的动物,到不自觉地扩张地书写非军事价值的动物,再到自觉自律并富有个性地书写大千世界各种野生动物的。对此进行整理发掘、推陈出新,重新认识估量和评价研究,这是对“动物小说大王”进行研究的应有之义。
沈:需不需要对我进行整体研究,这是你们批评家的事情。我热忱期待喜欢我动物小说的青少年读者朋友,也能读读我的军旅小说。我的动物小说有两条根。一条根是地域之根。地域之根在西双版纳,毫无疑问,西双版纳是我的文学故乡。第二条根是精神之根。精神之根在绿色军营,很多评论家认为我的动物小说有一种阳刚之美,这种阳刚之美来源何方?就来源于我30年军旅生涯,来源于钢铁和热血组合的绿色军营。人民军队天生就有一股浩然正气,绿色军营天然就有一种阳刚之美,钢铁意志、军人血脉和士兵情怀,就是我的精神、活水、源头,源源不断地在我的动物小说里注入力量和灵魂。一个作家应该是有灵魂的,一部文学作品也应该是有灵魂的,绿色军营就是我永恒的灵魂归宿。
冉:说得真好!我记得,在你日渐成熟地掌握野生动物书写规律并形成自己风格后,我曾经针对那一时期沈石溪小说发表过如此评论:“在沈石溪动物小说近期创作中,他除了以自己的作品来实践他对动物小说的美学规范,更努力吸收大量的文化学、动物学、考古学等最新成果,去破译野生动物的密码,揭示不同物种的行为差异,在保留作品生动、惊险、曲折的可读性的同时,增大作品的知识含量和信息含量,提升作品的文化品质,融入作家深刻的思考和新鲜独到的生命哲学见解。沈石溪的动物小说在总体上呈现出如下一些特点:题材选择独特,主题开掘深刻,故事情节丰富曲折,情趣与哲理有机结合,动物典型极具个性化。沈石溪的动物小说,因其既好读,又耐读,既扣人心弦,又回味无穷的特点,很可能将动物小说这一通常界定为儿童文学范畴的文体加以改变,使之成为老少咸宜的拥有广大读者群的重要文体。”“沈石溪的动物小说,有恢宏之气,有阳刚之美,有生命的力度和亮色,有独特的美感和魅力。沈石溪写作动物小说,得天时,占地利,又有掘一口深井的执着痴迷,终于得道成气候,应在情理之中。”(见冉隆中《动物小说的重要收获》/1992年台湾版 沈石溪“热带雨林狩猎系列”同书评论)
沈:在我看来,隆中先生这些评论,放在今天用来评价我早期的军旅小说,依然有效。再次感谢隆中先生辛苦而认真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