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19-07-09 15:12◆吴 然
我的老家在滇东北的乌蒙山区。所谓山高月小,乌蒙山的月亮很瘦,很冷,亮蓝亮蓝的,看一眼身子都会打寒颤。不过,这是一座美丽的山村。村后是密密的树林。村前的小河水很清。小河,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让岸柳、刺蓬拂着水面,河水走得平静而秀气,怎么看都是村前田间野地上浓重的一笔。我不知道小河的源头在哪里,到了我们村前,对面山脚的龙潭水又流了进来,增加了它的漩涡和清凉。
龙潭、紫色的山、小鸟、花、雨后的虹、是那样细致地染在我的心头!
这里还是“真正云南宣威火腿”的出产地。宣威火腿早年在国际巴拿马博览会上获过金奖,后来又因孙中山先生题了“饮和食德”四个字而名声大振。所以我说我是宣威人,立即就有人会联想到宣威火腿。
当然,我小时候是难得尝到火腿香味的。我们的主食是包谷、洋芋(土豆),青黄不接时,还要掺山茅野菜。小时候的我,做的都是一个农家子弟要做的事:放牛、割草、拾粪。
十岁以前,就是在我离开家乡到昆明、大理读书之前,我放过两条牛:老青牛和独角黄牛。满背脊都是疤痕的老青牛,很乖,但是它老了。要被卖掉的那天,我割青草去喂它,它嚼着草,用湿湿的眼睛看着我,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我抱着它的脖子哭了。独角黄牛就很凶,特别爱“抵头”。抵断了一支角,血淋淋的,仍要抵。
让我们兴奋而又害怕的是:我们几个放牛娃娃还和大人一起,打死过一条下河饮水的狼,狼肚里居然还有一截小孩的胳膊!这件事不仅轰动全村,而且流传到很远的地方。童年时光里不乏惊心动魄的经历:割草时险些被蛇咬,山洪暴发时险些被冲走,游泳时险些被淹死等等。这些事,一想起来,就仿佛是发生在昨天,新鲜如初。
对我们那个小山村,本地人习惯以“倮卡(音qia)”相称。这是因为隔着一道山梁有个彝族村寨,而彝族旧称“倮倮”。这个称谓据说带有侮辱性,后来废弃不用了,我们村子改名为“龙沿村”,彝族村寨则称为“龙沿下村”。新中国成立前,对少数民族的歧视肯定是伤感情的,甚至还设下“关卡”,互不往来,可见隔阂之深。
但是,从彝山来村里行医的草药医生,却大受欢迎。这些草药医生大多是女人,身穿百褶裙,打着绑腿,麻线草鞋上还有红红的绒球,很高很大的包头上,插着长长的美丽的雉鸡翎毛。她们的到来使我们村子热闹起来,几乎全村的小孩都来看她们卖药。她们咂着旱烟杆,讲着生硬的、音调特别的汉话,为村民治病抓药。药摊旁,偶尔还有戴银项链的彝族少年或银耳环亮闪闪、脸红红的彝家姑娘。他们要么非常害羞地帮着切药包药,要么低着头躲在大人背后。药摊搬走了,那高高的包头、长长的翎毛,那少年、那姑娘,就成了我们长长的话题……
我记事的时候已经解放了,歧视彝族的现象已经没有了,一些彝族人还当了村干部。村小学里也来了许多彝族同学。他们朴实、正直、对人诚恳。我的同桌何兴海就是其中一个。他还到过我家和我玩,夜里就挤在火塘边睡觉。我们也一起到彝族村寨去玩过。寨子里的狗很多、很恶。竹篷、鸡、放养的猪、爬在篱笆或掩在墙头的刺花、田埂上的蜂房,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寨子前面那片密密的树林,称为“祭山树”,是举行祭祀活动的地方,平常不准人进去,更是神秘得很。
据说我们村里出过一个秀才。这位秀才年轻时上省城昆明会考,因得罪了主考官而落第,于是在大观楼吟诗一首,抛笔于滇池,愤然还乡,创办学堂,设馆授课。这传说仿佛在证明:我们这座贫穷的小山村是注重学问、崇尚文化的。那些年,村里读书识字的人虽然不多,藏有《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西厢记》甚至《聊斋志异》的有好几家。我们家到了父亲这一辈才有人读过几天书,略识几个字。村里人还特别注重写字,也有几位远近闻名的书法好手,如我二叔,如给我取名的飘然欲仙的大老祖,据说当时他用拐杖在地上写了个“然”字,随口吟出便柱杖而去。
母亲说,我的名字是写在地上的,所以我要努力读书才有出息。可是我小时候读书不多。
读书不多,是因为没有书读。我家祖上没有读书人。曾祖父练过武,院子里那个石锁,据说就是他老人家练武用的,挥来舞去,可能和玩哑铃差不多。曾祖父过世后,石锁没人玩得动,就用来顶门、拴牛。祖父不识字,一双大手,是捏锄头把的。到了父辈才有人在祠堂里启蒙,念书识字。二叔把认得的字,都写成“一手好字”。三叔从学校里跑出去参加游击队,在部队学得许多本领。四叔务农,《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些书留下了他的泥手印。我父亲靠自学,记账打算盘,当了一辈子会计。到了我这一辈,才算把小学、中学读完。
在村小读书的头几年,我还看不懂村里流传的那些书,只是在夏秋之夜,趴在草堆上听过那些书上的故事:孙悟空大闹天宫、景阳冈武松打虎、关公水淹七军、岳母刺字、穆桂英挂帅……这些故事伴着山草的潮湿、青涩的气息和人们身上的汗味,沁入我的肺腑、我的肌肤。星月下,山村的房屋、树木、庄稼、山梁,泛着清辉,朦朦胧胧的,仿佛是故事中的景物。天气不好时漆黑一片,蚊子叮咬,蛐蛐吟唱,萤火虫飞舞,闪电在远山和云层后面忽隐忽现,好像老天爷在眨眼睛,偷看着我们。若他看不见,就是用一阵风雨把我们赶回家了。
我不知道书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神奇的故事,这些故事又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我对用字写书的人佩服得不得了,也对书充满了神圣的敬意。
我童年的乐趣之一,就是晚上在火塘边,闻着烤茶罐里散发出的茶香和草烟的呛味,听大人们摆古(摆古,即讲故事),讲神怪们离奇的故事;或者在摇曳的油灯下,由小叔督促着握着笔管临帖,把长辈的希冀一笔一画地写在纸上。
妈妈为我缝书包
我上小学时,我家境况不好,十几口人的大家庭也分了家。一间关过猪牛的厢房,成了我们的住屋。潮湿和窄小不用说了,土墙和门板上的猪、牛粪味总也散不掉。父亲不在家,他很早就出门在外谋生去了。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住在这厢房里,过着吃不上盐巴的日子。
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看到隔壁邻居家的小孩大呼小叫地往小学堂跑,我也慌了。我把母亲夹鞋样、夹丝线的几本破书翻出来,找两块和书本大小差不多的薄木板,又刮又磨弄光滑了,夹住书本,用麻线捆牢,拎着也往学堂跑。没过多久,我又拎着我的破书,垂头丧气、眼睛红红地回来了。伙伴们读的不是这种发黄的残角缺页的破书,是新崭崭的语文、算术书!要用钱买课本,还要交学费!我买不起课本,也交不起学费,只能远远地看着那崭新的漂亮的被伙伴们翻得哗啦哗啦响的课本,听着他们夸张而兴奋的叫喊声!我拎着我的破书,忍着泪水往回跑,往回跑……
可是,我看到了怎样的情景!
在我家低矮破旧的厢房门口,母亲坐在草墩上做针线。装针线、装碎布的圆簸箕斜斜地放在母亲的腿上。薄薄的阳光、刨食的鸡、伸懒腰的狗,一切都是那样的平和、宁静!母亲是多么年轻,乌黑的头发浮着一层亮光,她拈针在额头划了一下的当儿,抬眼看见我时,她灿然地笑着说:“都要进学堂读书了,还疯跑哪样?”什么?进学堂读书?我扑在母亲怀里大哭起来。母亲抚摸着我的头,温热的泪滴在我的脸上、脖子上。我嗅到特殊的只有母亲身上才有的气息和味道。母亲扯起衣裳揩眼睛,说:“快挎上书包让妈看看。”原来母亲是在给我做书包!朴素的、纯净的蓝色,盖面滚了边,嵌一枚绒布的鲜红的五角星。书包带长了一点,母亲说因为我还在长高。母亲为我抻抻皱巴巴的衣角,理理额头上的乱发,泪光莹莹地把我看了又看……
我挎着母亲亲手为我缝的书包上学了。我知道母亲为了让我上学,为了给我缝个新书包,帮人家推磨、舂碓(碓,音dui,为舂米用具)、熬夜挑花做针线。这仅仅是个普通的书包吗?不,正是这个书包,使我在学业上不敢有所荒疏,不敢懒惰。尽管后来我又换了许多书包,但母亲给我做的第一个书包以及母亲做书包时的情景,我总也忘不了。
洱海月
水波颤颤的,浮荡着一个亮汪汪的光团。水波晃动,光团忽而拉长,忽而变扁、变圆,忽而摇碎成无数亮亮的薄片,一抖一跳地闪着人的眼。
这就是洱海月。
洱海月,嫩汪汪、水灵灵的洱海月。
在离开妈妈和妹妹的那些最初的日子里,我常常背着父亲,一个人来到洱海边,看着水中的月亮,发呆、痴想。
妈妈和妹妹,这时候在做什么呢?故乡的月亮,正照着妈妈和妹妹么?
妈妈总是很晚才从地里回来。我和妹妹,站在晒场的高埂子上,看见山梁垭口出现一个黑影,黑影的边缘被山月镶了一道清白的亮边,那是妈妈。她背着一捆刺柴,顶着月色从山梁上下来了。我拉着妹妹的小手,怕她呼叫奔跑时跌跤……
故乡的月,楚楚的叫人心酸,又有一种浓浓的化解不开的柔情。
那年,我得了病。在一个深秋的傍晚,我坐着牛车连夜赶往县城去乘第二天一早的汽车,到父亲身边去治病和读书。我忘不了妈妈和妹妹在山垭口向我挥手道别的情景。白茸茸的潮湿的月亮就在她们头上。
妈妈和妹妹的身影模糊在山色中了,月亮还一直跟着我,跟着我……先是在昆明,朦胧的月色,抚照过我病弱的身体。后来,月亮一直跟着我到了大理,到了洱海边。
洱海月,不也就是故乡月?
这洱海可真大。在我的故乡,有山、有河、有龙潭、也有水塘,就是没有这样大的海。天上的云彩,苍山十九峰,苍山脚下的三塔和蛇骨塔,都映入它的水波,都荡漾在它的怀抱里。苍山十八溪的水跳跃相溅,也都流向洱海。洱海的水永远是清清的、蓝蓝的。
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帆、那么多的船,就是在洱海。在享有大量阳光的水面上,张满帆篷的渔船,如同做游戏般热闹。仔细听,有白族渔家姑娘和小伙子在对歌,尖细的和粗壮的歌声忽隐忽现。不时有一团一团的阳光从船上飘落水面。我辨认了好久,才弄明白那是渔民撒出的带着晶亮水珠的渔网。
傍晚,片片归帆停靠湖湾,泊在我常去的那个叫波罗的小渔村。风帆降下了,桅杆、绳索、锚链、卷起的帆、滴水的竹篙、黑的渔鹰、高挽裤腿和衣袖的渔民、整条的船……映在水里,变形成光怪陆离的曲线、影团。
人们从船上卸下一箩一箩的弓鱼、鲫鱼、鲤鱼,收拾渔网渔具。
沙滩上奔跑着孩子和狗。
叫喊声、说笑声,碰响铁瓢、水桶的声音……这是暮色中的温暖与快乐啊!
随后却是沉寂。
炊烟唤走了人们,沙滩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四顾茫然,痴痴地静待月出。
洱海的月亮,它什么时候出现没有个准,有早有迟、有亏有圆。
人们喜欢满圆的月亮,而月亮的东升也着实动人。
洱海东边,当地人习惯叫海东。海东的山,和它对面的苍山比起来,是太矮了。然而一层一层的连绵不断,自有它的壮观。褚红色的山壁和隐约可见绿树白墙的村寨,摇闪在水里,成了非常好看的图画。
大木船挂着帆驶来,装载的多是建筑用的有着许多螺蛳壳的细沙和从山壁上炸取的石头,还有一船一船的“海东梨”。
不论日出还是月亮东升,最先照亮的都是苍山的雪峰。
日出织满天空的云霞,映照着洱海亮彩腾跃,热烈壮丽。
月亮东升的素淡与明净,则正恰合我那时的心境。天色暗下去,暗下去。听得见水的喧哗,却看不清水的色调。海东浓黑的村寨跳闪着橘黄橘黄的灯光,红亮的火光。群山朦胧一片,没有轮廓。山与天相接的某一处是淡淡的银白,是微微散射的被粉碎的光。随着银光和碎光的扩展,现出一些幽蓝的山脊。当碎光合成大块的银白,在清亮中略显着嫩黄,仿佛有一抹透明的云絮飘然而过,大而圆的、橘黄橘黄的月亮升起来了!
洱海和我一样,在静候这刹那间的辉煌。它带着被月华照亮的喜悦,轻柔地波动摇晃。惊飞的水鸟,低飞着喙食波浪上的月光。我和月亮也好像只是一水之隔。闪闪浮摇的光带,从海东伸延到我面前,顺着这光的路,我似乎就可以走进月宫里去。
多么迷人、多么美妙的情景!我要把这洱海月的情意,告诉远方的妈妈和妹妹。我掏出口琴,声音颤颤地吹了起来。
我口琴吹得不好。只是这呜呜的声音颤悠悠的,似乎能代替我说出千言万语,似乎还能和水中的月光溶化在一起。我就吹着、吹着,月亮也就静静地听着、听着,并且给我披上月光的衣裳。
要不是身后突然响起的狗吠吓我一跳,我可能还要吹下去,转身看见不远处一个渔家小姑娘正在喝斥那吠叫的黑狗。
我不知道小姑娘是什么时候来的,她静静地听我吹口琴有一阵子了。她的问话证实了这一点。她问我是不是喜欢洱海,是不是还喜欢月亮?她说她见我总来洱海边,总来看月亮。“为哪样喜欢?”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在妈妈身边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她能理解一个远离妈妈的山村少年的心境吗?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过身,看着洱海,看着洱海月。
但是,小姑娘对我的注意和关切,很让我感动。当我再次看见她的时候,我们一个看着一个笑笑,仿佛早就认识似的。
她叫柳云,一身白族装束:白的花帕和黑的发辫用红毛线相互缠绕盘在头上,紫红背心配月白领褂,很好看的。她十来岁吧,也没上学,白天就跟父母出海打鱼,太阳晒、海风吹,脸黑红黑红的。
我和柳云一家熟悉了后,有几个星期天,我都跟着他们去打鱼。坐在船上,波飞浪翻,才更感到洱海的气魄和宽广了。偶尔回来得晚,清风习习,湖月照影,又是另一番景象。渔船装满月光,装成一条月亮船。柳云坐在船头,给我讲“望夫云”的故事,讲“玉白菜”的传说。月亮忽而被云团抱了去,忽而又撕裂云团钻了出来。洱海一阵亮一阵暗,把柳云的故事弄得更是神神秘秘。我想,假如我不上学了,我就来洱海当个渔民吧,我会学会驾船、学会打鱼,还会讲许多故事。
可是不久,我考取了一所寄宿中学,到洱海边来的机会少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妈妈和妹妹的思念,也不像过去那样幼稚和缠绵了。
星期天,我也会来找柳云,帮她晒鱼虾、渔网,帮她洗船舱、船板,和她用一根长竹竿抬渔网下船的时候,我把水淋水淌的渔网往我这头拉,她转过头挤着眼睛朝我做个傻傻的笑脸,那样子多么像我远方的妹妹!见到柳云拘束起来,那是后来读高中的时候。柳云呢,递一把我爱吃的炒蚕豆给我,脸也会红。我们都长大了。
后来,我要离开大理了。头天晚上,我还是去了洱海边。月光自然还是那样好,但不知道,月光下,停靠岸边的那片樯桅林立的渔船,哪一只是柳云家的呢?那站在船头的身影,是柳云吗?
洱海轻轻地摇动,一闪一跳的月光,仿佛已沉积在水底许久,那晚又花瓣似地一片片一朵朵地漂浮上来。我掏出久违的口琴,声音颤颤地吹起来……
这首吹送给柳云的歌,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
(选自青岛出版社2019年5月第一版吴然著的《那时月光》。)
作者简介:吴然 云南人,儿童文学作家,高级编辑,昆明儿童文学研究会名誉会长,曾在老家宣威、昆明以及大理度过童年、少年时代。他的《天使的花房》《吴然经典美文》等多部儿童散文集,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其中的作品曾在不同地区、不同版本的小学《语文》教科书中出现,特别是《大青树下的小学》《走月亮》被分别选作部编人教版小学《语文》三年级上册、四年级上册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