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岁月的西瓜

◇ 丁兵娟

二十几岁的时候，我仍然坚持十几岁的想法，坚信除了微风和荫凉，西瓜就是夏天最好的东西。

在这个瓜果不分季节的时代，我更眷恋幼年的西瓜。我怀念那些珍贵的过去，那些让生命回归自然和平凡的夏天。人不管活到多少岁，总是无法忍住夏天的诱惑，用一个西瓜解决无法驱除的炎热，仿佛世上的西瓜就是为了夏天才创造出来的。

农村的夏天，荫凉和繁忙分得很清楚。一片树林创造出一阵一阵的荫凉，但大人太忙了，所以这些荫凉总是显得很寂寞，幼小的孩子填不满这种寂寞，他们是坐不住的。父母都去地里割麦子，忙得热火朝天，所以孩子有时也会寂寞。大人不会寂寞，只会拼命挥动镰刀拼命流汗，收割完了麦子，喝完了随身携带的水，便会突然想起西瓜的味道。在炎热而繁忙的夏天，孩子们已经等待了很久。

一天，我刚从午睡中醒来，大路上就传来了“换瓜嘞”的声音，吆喝声拉得很长，毫无预兆地，西瓜就出现了，我也醒了。我知道，接下来整个村子都会被换西瓜的声音包围，原先的寂寞终于被打破了。我们那里都是用麦子换西瓜，所以叫换瓜，用钱买太贵了。我催着妈妈装麦子，妈妈舍不得新打的麦子。新打的麦子颗粒很大，散发着饱满的生命力，所以妈妈一般都用新打的麦子混着陈年的麦子，但颜色对比实在太明显了，我很担心，怕换瓜的人不收。但妈妈是不会理会这些的，她装好麦子，就打发我出门了。弟弟和我一起去，他要和我提前分享这份幸福，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的，他的口水都不够咽了。

西瓜被装在三轮车上，还盖着草席，它们也怕晒。我看着满车的西瓜，特别兴奋，那一刻，我忘了袋子里不同颜色的麦子，忘了头顶的太阳，觉得自己才是最需要被拯救的人。换瓜的人打开袋子，用手抓了把麦子，他看得很仔细，但什么也没说，大概是我家的麦子还不错，虽然颜色黯淡，但个头显眼。他熟练地挑好西瓜、上秤，我紧紧地盯着他的手，盯着那几个即将属于我的西瓜。孩子在食物面前，总是脆弱又可怜，何况在那个什么都匮乏的时代。

西瓜被小心翼翼地装进袋子，弟弟背一个，我抱一个。回家的路上，我觉得世界突然变了样，什么都很美好，风从树叶的缝隙吹过来，再从脚下的荫凉里穿过，轻快得像早晨的一个呵欠，树枝随着几朵稀疏的云彩，左边摇一下，右边晃一下，天变成了淡蓝色，一眼就可以看清的蓝，这个下午，真让人心动。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可以吃到西瓜。它们或者被放在粮仓里，或者被吊在井里，那是最凉快的地方，也是最干净的地方。拿出时带着诚意满满的凉气，变成世间最解暑的东西。弟弟那时候还小，吃瓜时总挑切成三角形的，而且还觉得自己挑到了最大的，吃得一身的瓜水，洗也洗不掉。我和哥哥从来不会戳穿他，倒是妈妈一边笑他傻，一边递给他一大块中间的部分。我们一家人坐在屋前的荫凉里，惬意而满足，整个村庄都飘着麦秆柔软的味道。

这样的夏天，对西瓜的渴望，到了今天仍然在持续，只不过换了种方式。妈妈开始自己种西瓜，我不用再去计较麦子的颜色，那铺了一地翠绿的瓜蔓治愈了我。每当我站在这一片西瓜中间，看着妈妈低头拔草的身影，我都觉得岁月让我无比富足，我的回忆和现实并没有脱节，它们牵连着我，给了一个成年人最体面的精神满足。

我会慢慢老去，但夏天是不会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