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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悬崖

 2019-03-19 10:03  来源:昭通新闻网

◆杨云彪

接到外侄女小颖的电话,说她的哥哥、我的外侄小四,不慎从三层高的楼上摔了下来,口、鼻、耳朵都流了血,情况非常严重,已经送到医院急救。小颖还不敢将此事告诉她的妈妈,担心老人承受不了。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姐姐已过古稀之年,一生坎坷,饱尝磨难。如果小四出了什么意外,对风烛残年的姐姐,打击肯定是致命的。这消息令我忧心如焚,暮年黄昏,不料姐姐竟又一次如临崖边、置身险境。


按照老家的排名方法,姐姐在家里是长女,年龄仅次于作为长子的大哥。大哥自幼读书,姐姐便成了家里实质性的老大。苦没少吃,事没少做,她的美丽善良、聪慧勤劳,不仅让父母骄傲,还赢得了四邻八乡的赞誉。当年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换粮食的年代,姐姐挣的工分,按规定少于男劳力,和成年妇女挣的工分一样多,但实际干的活,绝不少于一个成年男劳力。而且,劳动间隙,大家都坐在田间地角聊天的时候,姐姐也从来不会闲着,扯点猪草、拾些柴禾,到树脚捡点垫圈的落叶,手脚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后来常常听父母说起,姐姐未出嫁之前,我们家畜圈里的粪肥,相对好些人家都要多些,能挣到更多的工分。姐姐常常是天还没亮、还在星光满天的时候,就赶到老树林里捡落叶,往往背上一大竹篓树叶回到家里时,天才渐渐亮,丝毫不会耽误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母亲常说,姐姐的命苦。实情确乎如此。姐姐的婚姻,是父亲一手包办的。姐夫的父亲,在金沙江那一带的村子里有能耐,名气不小。虎父无犬子,按理来说,姐夫也应该不错。可他偏有个致命的弱点,懒惰!是懒进骨缝里的那种。

在我的印象中,姐夫除了长得帅气,做得一手好菜外,实在乏善可陈。而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他的好厨艺,形同屠龙术。

姐姐家在邻近的炎山乡,离我家有好几十里山路。每次去姐姐家,都要饱受惊魂之险。墨洞湾刀劈斧削般的山崖上,蜿蜒盘旋着一条麻线小路,又窄又陡不说,还有永远踩踏不净的细石子,踩上去便“哧溜”打滑,走在这种梭石路上,极易摔跤。可走这样的路,哪能容许出半点差错。令人头晕目眩的幽深悬崖,崖底便是金沙江边隐隐约约的村庄,不小心碰落一个鸡蛋大的石头,滚落悬崖时,都仿佛挟裹着万钧雷霆之力,那破空呼啸而下的“呜呜”声,令人闻之胆寒、手抖脚颤。在这山崖处稍微平缓一点的地方,光秃秃的崖石上,挂着一绺绺的红布条,据说供着的是观音菩萨的神位,每次路过这里,大人都要叫我冲那神位磕头,祈祷观音佑护平安。

除了墨洞湾瘆人的路让人发怵,快到姐姐家时,锌厂沟的那条河,也是一道要命的天险。枯水季节没事,河面上的巨石之间,搭有圆木捆绑而成的简易木桥,可供来往行人轻松过河。丰沛的雨水季节,简易木桥瞬间就被骤发的山洪席卷而去,泥沙俱下、滚石激荡的山洪,便在锌厂沟形成了一道天堑。除了那些水性极好,即使在金沙江里也能轻松游个来回的人,一般很少有人敢从这条河泅渡。似乎每年都会有意外发生,有人可能恰好在桥上行走,不知道上游地区正下着暴雨,毫无征兆的山洪,从视野可见的那个山凹奔袭而来时,桥上的人,怎么快捷也逃脱不了了。也有的人,可能是胆大,不信那河水真能把他怎样,勇敢地走了进去,企图渡到对岸,但再也没能走出来。悲剧,往往在瞬间酿就。淡定冷漠的,只有长期沉默不语,狰狞严厉的山崖,以及不远处那条年年如斯、平常似乎快活潇洒的金沙江水。

惊魂的悬崖,要命的河水,我一年甚至几年才走上一次。姐姐,却不知每年要走上多少次,而且,将姐姐的脊骨压弯的背篓里面,常装满了从我们家里带去的苞谷、洋芋或是姐姐从她家里带给父母的甘蔗、红糖。

过了锌厂沟这条令人忌惮的河,穿过溜沙坡,转过凉风坳,顺着长满带刺的深长茅草的山路,爬一阵坡,远远看到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枝繁叶茂地耸立在一道山梁上,黄桷树下挑起一面屋檐,就是姐姐的家了。虽然一路艰辛畏惧,却也一路热切渴望,希望早一点见到姐姐,早一点听到她疼惜怜爱地叫上一声“老弟”。

站在姐姐家的屋檐,就能看到滔滔金沙江水,可那个名叫青升棚子的村庄,却干旱严重常年缺水。为此引发的生活艰辛,以及人们彼此间的用水矛盾,源源不断。


在家里,父亲的严厉常常让我连呼吸都难以为继。提心吊胆,动辄获咎。轻则挨骂,重则拳脚棍棒加身。在这种情况下,到了姐姐的家里,那种优待礼遇信马由缰,那种轻松愉悦快意畅怀,至今想起,还有蜜一般的芬芳,恣肆汪洋于肺腑胸臆。

唯一让人觉得饱受压抑的就是穷。那时候,我家里也穷,但感觉上,姐姐家比我们尤甚。

记忆最深的,是我到姐姐家没几天,饭量便变得格外大,一顿要吃好几大碗苞谷饭。有好几次,我自己都吃得心惊肉跳了,吃得极不过意,老是担心那个大大的蒸锅里面,再也舀不出饭来,也担心因为我的到来,让姐姐这个困苦沉重的家,更增添额外的负担,担心自己抢了当年已经出生、比我年幼几岁的两个外侄的饭食。内心虽然这样顾虑重重,可肚子没饱,意志力薄弱的我,照样吃完一大碗后,又举起碗,跑到蒸锅边,满满地给自己盛上。

那时可能只有五六岁,可心里也明白,为什么到了姐姐家,自己更能吃。因为姐姐家里,几乎没有什么下饭菜,只有一种用猫猫豆做的酱,拈来拌着饭吃。土地贫瘠、出产极差,除了红薯、苞谷、小麦、甘蔗,似乎不会再产什么,连在我的老家司空见惯的洋芋,到了姐姐家这里,也成了稀罕物,要赶集天到乡街子上才买得到。可那时候,谁的手里能捏着几分几角钱,像姐姐家这样的家庭,要拿出几块钱绝对是一件艰难的事。

每天一大早,姐姐就背着当时尚在襁褓中的老二,赶到生产队劳动去了。劳动时,把孩子放置在树荫下,并用绳子系牢在树上。土地大多在悬崖之间,不拴牢孩子,孩子一动,就有滚落悬崖之虞。奇怪的是,姐夫经常不参加劳动,生产队好像也没怎样他。或许,这是因为他们那个村子里,姐夫的家族是其中一个大家族的缘故。记得每次姐姐从生产队回来,都不会空着手。她常常背了一大背篓的柴禾,怀里吊着仍在哺乳期的小二,汗水一大颗一大颗地从姐姐的脸上,噼噼啪啪地掉了下来。姐姐放下柴禾,把小二抱在怀里喂奶的时候。衣服常常被背心的汗水弄湿,紧紧贴在后背嶙峋的骨头上面。

姐姐连大年初一也不得歇息。全家人都舒坦惬意地喝水吃瓜子的时候,姐姐还得把平常在生产队劳动间隙割回来、已经堆得小山一样高的茅草柴禾,挽成长若手肘、粗细恰好能让手掌抓住的一束束“草把子”,便于生火做饭时取用。这样既清爽利落,不让厨房灶头边被散乱的柴草弄得脏乱,又特别熬火耐用,不至于像散柴乱草那样,扔进灶里很快就燃烧殆尽,徒费其材。不一会儿,挽过的“草把子”就会整整齐齐地堆在屋檐脚了。

那时虽然年幼稚嫩,可我仍能感受得到,我们家和姐姐家都一样贫穷,可情况又是那么的不一样。在我们家里,父母和哥哥们,包括我这个最小的孩子,没一个闲着,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闲着,都在做着力所能及、甚至是力所不太能及的事,而姐姐家里,辛苦劳作的,就只有姐姐一个人。


穷山恶水出刁民。在青升棚子那样生存艰难的地方,照样有人为了一己之私,挤兑、排斥、打压、甚至随时随地侮辱他人。姐姐家的一位邻居便是如此。姐夫懦弱,承不了头,一家人的生计,乃至在村子里生存为人的自尊,全靠姐姐羸弱的肩膀独力撑扛起来。姐姐家与那个邻居之间的矛盾,虽然是些鸡零狗碎,诸如放水灌溉田地的先后、以及水量的大小多少之类的事,但常年叠加在一起,彼此间积怨竟越来越深,发展到后来,那个邻居公然动辄冲到姐姐家里骂人打人,姐姐承头论理反遭辱骂或殴打。

姐夫同村的家族,人虽不少,但遇到这种事,大家尊奉的是“一根牛尾巴只遮得住一个牛屁股”,好活歹过那是你自己的事,谁还会抛头露面,承揽你一个家庭的这些麻烦事。

姐姐受人欺侮的消息,后来渐渐传到我们家里。父亲难以忍受,要赶去找个说法。哥哥们念及父亲老迈,劝止了父亲,由三哥和我的亲堂哥一起去看个究竟,想找到姐姐家的那个邻居理论理论,毕竟远亲不如近邻,大家常年相处,如此闹下去不是个办法,得把彼此间的矛盾给化解掉。

万没料到,姐姐家的那个邻居暴躁狂野,我的两位哥哥找到他,表明身份,才要开口说大家应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他却破口大骂,提刀弄斧率先动起了手。我的堂哥,当时正好十八九岁的年纪,流得起血却受不得辱,那人粪便一样兜头泼来的污言秽语,彻底激怒了他,打斗中顺手捡了一块石头砸了过去,石头正中那人脑袋……

堂哥被抓,锒铛入狱。那户人家扬言要把姐姐一家诛灭,还到处找人告状,企图把刚参加工作不久、当时就在现场的三哥也一并送进监狱,以打击对手,雪恨泄愤。

姐姐带着孩子,避难到了我们家。

一个堂弟被关进了监狱,另外一个兄弟命运未卜,姐姐觉得这全是因她而起,愧疚和忧虑,毒蛇一样啮咬着她。妈妈盛了一碗过年才舍得煮来吃的猪脚肉,让坐在堂屋里板凳上的姐姐吃。姐姐却似乎浑然不觉肉香,只是抬着碗,筷子在碗里一戳一戳地,眼睛木然盯着前方,肉汤从碗里泼洒出来,姐姐都竟然没有发觉。聪慧勤劳、灵气四逸的姐姐,遭此祸事后,整个人似乎已经变傻了!

一天晚上半夜时分,我被家里的闹腾声惊醒。姐姐不见了!哥哥们打着手电四处寻找,最后,在房子侧面深约十来米的崖脚,发现了姐姐。苍天庇佑,从那么高的山崖跳下去,游丝般的一线气息,尚悬着姐姐的一条命!

赶忙做了个简易担架,连夜把姐姐抬到乡卫生院先期急救。在城里工作的大哥,到处求人,终于找到了一辆大货车愿意赶去拉人。姐姐被送到了昭通城的医院。经过半年多的救治,姐姐才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

那时,我年仅十来岁懵懂无知。但家里遍布的愁云,仍时时压迫着我,令我惊惶不安。

后来听母亲说起,我才知道那时候姐姐还怀有身孕。那个孩子,正是小四。


贫瘠的土地,恶劣的生存环境,逼迫着勤劳的姐姐,走出了那个穷山村。

在大哥的引领介绍下,她到了昭通城一个亲戚开的饭店打工。偶尔经过那家饭店,站在街边,远远往里看,不时会见到姐姐穿梭忙碌的身影。有时聚在一起,担心姐姐起早贪黑,会很辛苦。姐姐却爽朗地笑着安慰我说,老弟,在这里算什么苦,地这么平,闭着眼睛走路,也不怕摔跤。要用水的时候,一拧开水龙头,清亮的水就淌出来了。吃也不愁、穿也不愁,还苦得着工钱,家头那两个娃娃,多少也有点盼头了。

当时,大一点的几个外侄,已能独立谋生计。仅剩下最小的儿女,留在家里由姐夫带着,就在当地的小学读书。姐姐打工挣的钱,不时寄回家里帮衬着,姐夫带着两个孩子,生活较之从前,过得轻松多了。

然而,残酷的命运之神,似乎从来不曾放饶过姐姐。她最小的那个儿子,那个爱说爱笑、逗人喜欢、长得清嫩俊秀的孩子,一个风雨之夜,人在家中,竟惨然殒命。——罪魁祸首,竟是悬崖边笼罩着她家茅草屋的那棵高大的黄桷树!是它,引来了雷电。

噩耗传来,几个哥哥如遭重击,寂然不语,我则泪流滂沱。几经商议,哥哥们带着我,一起到姐姐简陋的出租屋,再艰难,也得把孩子的死讯告诉她。路上,哥哥们一再严厉告诫我,不准流泪、要坚强,不能让姐姐就此倒下。

一下子看到我们弟兄几个,姐姐很开心。可是,她马上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而且应该是与她有关。荡漾在皱纹间的笑意还未散尽,漆黑浓重的恐慌,在姐姐沧桑历尽的眼神里,迅猛汇聚,她嗫嚅着嘴唇,轻声问道:“哥哥,老弟,你们几个一起来,是有啥子事吗?”

我们弟兄几个面面相觑,低下了头,不敢看姐姐那若陷深渊、惊惶无助的眼睛。最后,大哥沉重地缓缓开了口:“云珍,我们几弟兄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坚强……”

听到幼儿的噩耗,姐姐半退了一步,手抓住椅背,奋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肢体,嘴巴半张着,眼睛死死盯住我们,逐一从我们弟兄脸上滑过,犹自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不愿确认这厄运的真实性。

瘫倒在地的瞬间,姐姐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不断向我们哭诉:“哥哥呀,老弟啊,我过年回家,要走的那天,娃娃哭着撵路,在茅草坡头,追了我多远啊。我把他抱在怀头,哄他说妈妈苦到钱就给你买饼干、买水果糖、买好看的衣服回来,你在家要好好听爸爸的话,要好好读书。早晓得是这种,我讨口化缘也要把他带在我身边啊。哥哥呀,老弟啊,我这个是啥子命呀......”

哥哥们全都潸然泪下,我也陪着姐姐,大放悲声。

坚强的姐姐,再次被命运之神,给了最残酷凌厉的猛击。

小四摔伤后,我带了点钱,急忙赶到医院,为小颖他们几兄妹添补点医药费,抢救小四。随即赶到已获悉消息的姐姐身边,陪着姐姐,宽怀安慰。

囿于当年家庭条件,在我们兄弟姊妹中,唯独奉献颇多的姐姐,读书最少,只勉强识得少许的字。安慰姐姐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人生的得失悲喜、福祸休戚,统统归咎于冥冥中不可探知的命运。与姐姐追溯往事、慨叹人生,唏嘘不已中舒缓、化解了激越的情绪。

万幸的是,小四经过及时救治,终于脱离危险,最后康复出院。

姐姐的一生,仿佛都生活在悬崖边上,多少次摇摇欲坠,姐姐都艰难地挣扎起来,不断抗拒着来自崖底幽谷中那股不断拖拽、企图击垮、摧毁她的神秘力量。

作者简介:

杨云彪 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任代课教师、农技推广员、报社记者、政府办秘书、云南警官学院教官,现任昭通市公安局昭阳分局文联主席。1994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于《散文·海外版》《中国作家》《中国散文家》《边疆文学》《西部散文选刊》《滇池》《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时代风采》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多篇。出版有散文集《别人演绎的故事》(中国文联出版社)等。作品获第一、二、三届“云南金盾文化奖”,首届享浓杯全国“母爱亲情散文”有奖征文奖二等奖,全国首届“上善若水杯——我的父母亲”征文作品二等奖,第八届云南警察文学奖一等奖。获“云岭警星”荣誉称号。

审核:彭念敏   责任编辑:李梦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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