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自述

◆夏永旭

我是一棵风烛残年的老树，都100多岁了，在这片山头上孤零零的，成为最引人注目的大树。村里人都供奉我为神，对着我许愿，在我身上拴“红线”。

我不会开口，守口如瓶，所有人都愿意对我讲藏在心中的秘密，所有人都敬重我。人世间的秘密太多，我知道的也太多了。

你看看我的身上，披红戴绿，丝绸裹身，显得非常高贵阔气。其实不然，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说起辛酸史，就想掉眼泪。

我以为老树真的要哭，从纸盒里抽了一张纸给老树，它没有接。它说，这些纸张，都是牺牲我的子孙制作成的，用纸张其实就是在剥它们的皮、抽它们的筋。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对着老树笑了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老树看出了我的窘态。它接着说，我只是这片森林里的普通一员，在我的身边，还有不计其数的树。因为我笨拙一些，厌食挑食，也不爱运动，得到的阳光和雨露就少，我的个子老长不高，所以，我的树冠被其它的树遮盖着，它们更加枝繁叶茂，我逐渐就失去了成长的优势。正是这样，反而成全了我，这也算因祸得福吧！说到这里，老树长长地叹了口气。

按照大自然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我和其它树都在暗自较劲，生怕掉队，一步落后步步落后。但我们不同种类的树依然和谐共生，我们吸入远方工厂烟囱里飘来的二氧化碳，通过光合作用，不断地转换成氧气，提供给动物们呼吸。它对我笑了笑说，你现在呼吸到的空气，够新鲜吧？就是我刚净化出来的。我没敢打断老树的话，我急忙点了点头，表示非常赞同。

在我们的树冠里，居住着各种各样的鸟雀，天刚蒙蒙亮，鸟儿们用悦耳的歌声把森林唤醒、把露水叫醒。小鸟飞来飞去在树叶间觅食，吃掉树叶上的害虫。啄木鸟是最专业的“医生”，它用嘴巴敲打粗糙的树皮，听反射回来的声波，用“望、闻、问、切”的方式为树木治病。遇到病树，它长长的嘴巴成了手术刀，在树身上打一个微型小孔，就可以把里面的腐肉清理干净。我身边的好几棵垂暮的树，面黄肌瘦，看上去奄奄一息的样子，都以为不久即将离开人世，可在啄木鸟医生高超的医术下很快就康复了。真所谓华佗在世、妙手回春，病树也能起死回生。啄木鸟开创的微创技术，比你们人类先进多了。

老树继续说，在地面上，有不计其数的小动物。它们有的吃草、有的吃树上掉落下来的种子。整个森林里异常安静，稍有动静，都会让动物们产生疑心，变得警觉起来。老虎是百兽之王，它在食物链的最顶层。当年，你们都学过狐假虎威的故事吧！就是讲狐狸借着老虎的威风，把百兽吓得落荒而逃，狐狸自不量力，把这说成是自己的能耐。老虎的出现，让所有的小动物们退避三舍，有的就近钻洞躲藏起来，有的健步如飞躲得远远的。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在森林里，别以为百兽之王就了不得，它也会有得不偿失、送掉性命的时候。说出来你不要喷饭，百兽之王居然怕蟒蛇。大多时候，它俩会通过辨识气味圈定地盘，互相避让、互不相扰，但也有狭路相逢的时候。狭路相逢勇者胜，蟒蛇和老虎迅速纠缠在一起。老虎虽然有锋利的爪牙，但蟒蛇只要靠近了老虎，就死缠烂打，缠在老虎的腰上，缠得老虎直翻白眼，不能动弹。老虎的每一次喘气，蟒蛇都感应得到，蟒蛇会利用呼吸的瞬间，把老虎缠得更紧了。百兽之王很快会停止呼吸，窒息而死，成为蟒蛇的晚餐。

真所谓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在森林里，你或许在某些方面很强，但在其它方面或许就很弱，只要有破绽有弱点，就容易被对手打败，甚至丢掉性命。这就是森林法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我们脚下的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流水潺潺，带着养分，肥沃了整片土地，它们都叫那里“鱼米之乡”。物产丰富，所以那里的人们，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每到周末，闲来无事的人们就会走出户外锻炼身体，到大森林里探险，直到有人发现这里是世外桃源。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地，森林变得不再安宁，人类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开始采取不同的方式开发这块“处女地”。

人们开着拖拉机，带着电锯和斧头进入森林。森林里的树一棵棵被砍倒，然后像切菜一样，被锯成一节一节的，拖入河中，沿着河流漂到外面去。你们人类使用的家具，都是牺牲我子孙们的生命做成的。

砍倒大树时，小树和矮树最无辜了，活活被大树压得东倒西歪、四分五裂。在砍倒我身边的大树时，我也受伤了，倒在地上，九死一生。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坚强，决不能倒下。

伐木的人砍断了压在我身上的一条枝丫，我如释重负一般，一下子就弹了回来。就在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我像饥饿时得到了面包一样，美美地喝了一顿雨水，这才缓过劲来，挺直了腰板。

周围的大树全被砍伐得干干净净，我不再受到压迫和束缚，我如雨后春笋般快速向上生长。由于生长得太快，我成了众矢之的，周围比我矮的树木经常抱怨，说我挡住了它们的雨露和阳光。我非常清楚它们的心情，因为我也经历过被压迫、被围堵，它们的抱怨和遭遇，我感同身受，可我根本就阻止不了身体内向上生长的力量，每天都拔节疯长。和其它的树木比起来，我遥遥领先，成了参天大树。最令我费解的是，我可以呼风唤雨，却居然没有一只小鸟愿意把家安在我的树冠里，难道是高处不胜寒、怕风吹日晒？

一天，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暴风雨就要来了。我高高在上，感到非常恐惧，真后悔长得太高。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头昏脑胀。正当我渐渐适应了风的节奏镇定下来时，突然一个闪电击中我的头顶、穿透我的身体。我知道祸从天降，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听见“咔嚓”一声巨响，我只觉天昏地暗，瞬间不省人事……

等我苏醒过来时，我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撕得四分五裂，我的枝丫砸向地面，还伤及无辜，它们也被砸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我终于明白了小鸟不愿意在我的树冠安家的原因，原来它们都是先知先觉。我自己身在其中，反倒自以为是，危险正在降临也感知不到。

第二年，人类为了更快地开发森林，又组织了大规模的砍伐。伐木时，因为我是被雷击过的树，有些晦气，所以才被保留了下来，其它的树木无论大小、无论品种，通通被砍伐得干干净净。

本来五雷轰顶以后，我已经彻底崩溃了，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物，连伐木工都瞧不起我。但一看见我周围的树桩，我心里好受多了。毕竟我还活着。

一棵棵的树桩，讲述着当年这里的血雨腥风。看着它们的年轮，可以推断出它们都还很年轻。我为它们的早夭伤心和难过。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着，为见证这块土地活着、为逝去的树们活着……再后来，枯枝败叶成为了腐殖土，我脚下的土地被垦荒为万亩良田。

渐渐地，我的树干处像千手观音一样，长出了很多的枝丫，占山为王。我的根须不断向四周延伸，还可以吸收到农田里的养分，有了充足的阳光和雨露，我不停地向四周扩张，渐渐地，我成为了一柄大伞。在我的树荫下，经常有人路过，还有人会在我的树荫下歇息。

十里八乡，我的树龄最大，没有人知道我具体的年龄，也没有人再对我刀斧相向，我被保护了起来，还被村里当神一样地供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