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 具

◇ 朱 镛

从春天泥土的芬芳到收获果实的喜悦，农活有着千姿百态的生命。但它并不是凭空产生的，需要人们在农具上付出劳动，也需要人们的厚道和所求有度。

人强哪抵得家什硬？老家村庄里的人干农活时经常这样说。锄头好使、锋利，一锄下去就能挖到底。抡起锄头，挖下，抡起，再挖下，无数次的重复就能换来秋天的果实。这不是对家什强硬的赞美，完全是人对农具的情感和依赖。

洁净的蓝天，庄稼地里的绿色在满地荡漾的时候，锄头之类的用具靠在破墙边，或者挂在墙上。如果放在天井里，雨水浸泡后，农具就会布满铁锈，与废弃之物，别无两样。

镰刀和锄头，既是农具，却也成为了我们村里两个人的武器和凶器。庆庆，比我长两岁，在村子里与我同辈。那时，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把小镰刀。大人用镰刀收割稻谷和砍苞谷草，我们则用镰刀去割青草，用来喂牲口和垫圈。出发之前，我们都喜欢在庆庆家门前的一堵破墙上练胆子，玩各种比赛。比从墙上跳到地上的距离，谁远谁近；比在墙上奔跑的速度，谁快谁稳；比金鸡独立的时间，谁站得久。最后分出胜负，胜者可以得到最好的青草。

当时，庆庆跳得太远了，一下就跳到了别人家的菜园子里。菜园子的主人，一个叫姜巴三的男人，刚好路过，他是我们的长辈，长得十分粗大、结实，他的拳头像个榔头。他看见庆庆把两颗白菜踩得稀巴烂，飞快跑过去在庆庆的背上擂了一拳头，打得空声气响。本来高兴得笑容满面的庆庆，突然“哇哇”地大哭了起来，嘴里骂着脏话。哭声、骂声连绵不绝，姜巴三的拳脚在他身上如同战鼓“嘭嘭砰砰”地响起。不知谁在旁边喊：“镰刀，砍他！用镰刀，砍他！”庆庆哭着爬起来就往墙边跑，姜巴三也没有追，弯下腰去把被踩烂的菜扶起。突然，一把镰刀从侧面插进了他的腰。“冒血了！冒血了！”我们全都吓得话也不敢说。庆庆也慌了，失魂落魄地跑了。后来，姜巴三被拉到了乡卫生院。

那年，庆庆十五岁。为这件事，他家里喂着的一头年猪也被强行卖掉，还被他爹用棍棒逐出家门。他东游西荡了一段时间，不再上学，进城当了三轮车夫。我挣学费的时候，就是去和他一起蹬三轮车。庆庆长大后回来提过两门亲事，但都没有人愿意嫁给他，说他杀过人。后来说成了一门亲事，却要他赚够礼钱才结婚。结果他还没赚够礼钱，未来的媳妇就在别人的鞭炮声、唢呐声中抬起嫁妆，迎娶走了。

他也后悔过，那把镰刀使他过早地失学，混迹于社会，他现在都还远在异乡。我有很多年没见到过他了，每次回家，他家的门都是锁着的，蜘蛛在房檐、门框之间织起了很多网。

另一件与农具有关的事情，是在多年前守水时发生的。守水的时候，每个人必须到村庄后的后河湾把水引下来，然后与流水赛跑，我们会提前在适合分叉的位置挖开一个小口子，跑到分叉处，每人守住一个口子。引下来的水，越往下就越小。我们不仅要死守自家田里的水口子，还要守护主水流以防被别人从中分走。村里有个老头，我不喜欢他，我认为是他偷走了我的锄头。那一年，田里的秧苗刚刚长出来就遇上了干旱。不到一个星期，嫩绿的秧苗就染上了秋色。村里每家都安排人去守水，有的守白天，有的守晚上，晚上还分上半夜和下半夜。一天，半夜鸡叫的时候我拿着锄头和手电筒去守水，在路上遇见了老头。老头守最上面，有人守中间，我守下面，一条沟上的人像桩子一样树在那儿。快到天亮时，村里来了一个年轻人，他顺着水源头走下来，到了老头守的口子旁，想要分一股水，老头不让，两人起了争执，年轻人扛着锄头走了。到了我这儿，他威逼我分他一股水，不然就把我守的口子全部堵掉。说着说着，他就挥舞着锄头直接来挖我守着的水口子，他挖开，我又堵上。我和他正“叮叮当当”搅拌着对方的锄头，没想到老头走过来，二话没说，抡起锄头就朝年轻人的头敲去，嘴里嚷着：“大天光了才来，让我们白啦啦守大半夜？欺负个小娃娃，就嫩大点本事？”年轻人倒在了沟里，没有了动静。

很快，人们就围了来，七嘴八舌，同情年轻人的说：“不就是一点水，乡里相邻为何下这样的毒手？”咒骂的说：“该打，这种人该打。劳力不出，就图捡便宜！”老头解释道：“他打个小娃娃，小娃娃不回嘴也不还手，我咋看得过去？”

当人们把年轻人从沟里扶起来，看见泥浆上的血时，大家都沉默了。谁也不再抱怨，也不再争论，把他背起送进了医院。

老头没有想到，他劳动所用的那一把锄头，成了凶器。因为他拿不出医药费，这件事被报了案，最后被定为利器伤人，判他入狱10年。出来后，他依然扛着锄头去地里开垦生活。我一直在想，他究竟是在狂野不羁的悲伤中爆发，还是因为对我的关怀。后来，尽管我知道真实的原因是，他既不是一时的爆发，也不是为了我，而是与那个人的父亲有过结，是一场纯粹的因仇报复。但我宁愿相信，他是因为我而惹出的祸事，我感到很内疚。如果不是我，老头可能不会用锄头敲翻年轻人，他也就不会在牢房里蹲10个年头。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见到他时，发现他并未因为坐过牢而暗淡，恰恰相反，他很阳光，很安静，对生活体察入微。我发现，他有一副极其敏锐的耳朵，似乎能通过人的脚步声或者说话声，就可以触摸到一个人的面孔。

镰刀和锄头在日常农活中，是不可缺少的。人们用时，就拿起它，不用时就随便放在一边。我之所以记述这些农具，不是为了想说出它们对人类的价值。我只是想表达无论时代如何发展，或者在任何情况下，它们始终具有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