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进入专题
 导航

阅读昭通·群山丨大河(节选)

 2019-01-03 15:37  来源:昭通日报 微信

那时你就在渡口上站着,你正等待着渡船的到来。你想朝对岸喊一声,或者你只需要在那个渡口边多站立一会,渡船就会过来把你渡过去。

那时浑浊的江水汹涌着,江水哗哗地在你眼前流过,异常迅疾,你甚至感觉到某种晕厥,你立即把目光从注视江水上折了回来。你眼前出现的是一棵木棉树。你再次把目光从木棉树上折回来,你刚才就是从那棵树下穿过的,你与一棵古木之间形成了某种程度的默契,你是喜欢眼前的这棵古木的。你曾多次说起过木棉树,在谈论这种树时,你顿时变得滔滔不绝,我们在你的谈话之中感觉到了由那些古木形成的滔滔江流。你可以尽情地朝江流伸出手去捧水,你总觉得一捧一捧又是一捧,你永远都无法把一条大江的水捧干。你多次提起自己是异常崇拜那些古木的,就像你异常崇拜眼前的这条大河一样。我们提到了旷古的孤独。我们都有意在虚夸那些轻飘飘的孤独

而在渡口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群人的孤独,那是真正的孤独。你说,那个已经将要退休的老教师被调到了对岸的那个村寨里,那个村寨虽然就近在你眼前,但需要渡河之后还要往上走好些土路才能抵达,那里的路与江这边的路不一样,那是你去一次就不会想再去的路。那个老教师每次都要把摩托车渡过江去,然后提心吊胆地往那个村寨骑去。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真正适应那种会牵绊到生命安全的惧怕,那样的情形他一人在默默承受,而你说你只是去了一次就再也不敢去了。那次就是那位老教师用摩托车捎带着你往那个村寨去的。那次你就想去那个村寨看看,而在那条看似很近但你们足足骑了半个小时的路上,你的脑子一片空白,你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最终你还经历了有惊无险的翻车。

那个老教师一直还在那个村寨里教着书,他还是多少有些抱怨。还有那些一直生活在那个村落的人们?我们早已不敢去触摸那些隐秘的内心状态以及外显的生存状态。你说我们可以简单猜测一下,那样的猜测绝对是合理的。他们的困惑与孤独在那条江上渡来渡去。还有那个渡船的老人,你来到渡口多次,你们之间几乎很少说话,更多时候是你在说,而他在答。他渡船的生活还是多少有些枯燥乏味。你在心里这样说,你会失去感觉,你还会失去对语言的那种纯熟的运用,你还会失去对于时间质感的判断,你在不断重复着,重复着,重复的力量在那条大江之上只是把意志不断消磨。渡河的人们的身份?

他从未回答过你,毕竟他从未关心过那些渡河人的身份。你说,我们在那个世界中的身份从未清晰过,我们也早已放弃了对于身份的判断与认知。当我们失去了确切的身份时,我们该如何真正认清眼前的世界。我们一直都在努力认清自己与世界。我们想以我们的方式去定义这样一个世界。渡口只是给了你一个进入那个世界的方式,但渡口无疑是重要的,你想下决心再次渡河,你的目标还是那个村寨,你还是希望那个老教师能够再捎带你一段路,即便那段路颠簸、尘土飞扬,一不小心就会掉落山沟,每年都会有人掉落山沟。你只是想在那个村寨好好生活上几天,那唯一的一次进入村寨时的感觉一直印象深刻,那次你看到了村寨的生存状态,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不堪,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幸福以及苦痛。据说这个村寨的民风曾经彪悍,环境很是恶劣,里面有好些人出去贩毒、抢劫。而现在民风早已不是口传中的那样可怕。他们热情奔放。你说你们就有四个人,其中一家人就杀了两只鸡给你们,你们想拒绝,但根本无法拒绝。你们离开村寨时已经很晚,渡船的老人再次把你们渡过河去。村寨的一些人把你们送到了渡口。你是在那个时刻真正有了对于一个世界的依恋之感。老人依旧默默无语。你们都喝得酒气熏天。而现在你又一次来到了渡口。

你只是在那里静静地呆了一会。有那么一会,你忘记了自己,你满脑子里都只是那个世界,你满脑子里都只是世界的孤独。你希望那个世界能有些细微的变化,至少那条土路能有所变化,至少那个世界能够变得稍微不那么贫瘠。你说,只有我们这种真正感受过贫瘠的人,才能真正对眼前的世界作出判断。就在我们要以自己的方式对这个世界进行判断时,我们看到了一些大卡车在那条土路上颠簸着,它们运着的是甘蔗。那些大卡车离开后,土路被进一步损坏。当雨季来临,那些摩托车已经很难在那条土路上行驶,那时只能通过步行回到那个世界,或者离开那个世界。我也想以步行的方式进入那个世界,我总觉得步行是进入那个世界最安全的方式。毕福君他们那伙学生一直就是步行,只是步行是特别折磨人的事情。这时你就在渡口旁,你把那伙学生送到了渡口。土路还未被修过,人们依然还是需要依靠步行进入那个世界。渡口上的老人把那些学生渡过去。你离开了那个渡口。你说,在那条土路未修好之前,你不会再回到那个世界。你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老教师在退休之前调回了江的这边,你在世界的另外一个地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还在一些人的口中听到了这个世界是有了一些变化,你也在一些人的口中了解到了这个世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渡口的两边,就是几乎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你可以随意穿梭于两个世界。

补记:渡口,在那个世界之中有着重要的作用。我们目睹着渡口的真正重要。通过渡口,我们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以及形形色色的生活状态。我不断出现在那个渡口,我也成为了形形色色的一部分,渡口上的我与离开渡口的我之间会有多少区别?

在江边的夜色中看璀璨的星辰,看到将要落入大江的星辰。有些夜晚,月色明亮宁静,星辰暂时消失。灵魂的边界似乎在那些夜里显得尤为模糊,那时你所感受到的不仅仅只是自己的灵魂,还有天地群山河流星辰草木虫兽的灵魂。你需要这样的夜晚,但你也惧怕这样的夜晚,你担心会彻底沉沦于这样的夜晚之中无法自拔。这时,你会无端地想起一些神经质的患者,我们或多或少有一点神经质。在此之前,你跟很多人说起过这样一个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夜晚,它早已超越了灵魂的时空。那时你就在高黎贡山之内,那时你就在怒山之上,那时你就在白岩那个村寨里,你还在很多地方遭遇了那样的夜晚。而这样的夜晚,是应该出现在群山之间,大河边上。你说我们还可以跨过这条江,其实我们还出现在了另外一条叫澜沧江的大河边,我们还出现在另外一条叫金沙江的大河边。我们可以只是为了看那些璀璨的星辰而翻过群山,抵达大河边。我看到了你忙碌的身影,那时你早已不在怒江边,而是出现在了澜沧江边的一个村寨里,那时除了璀璨的星辰而外,还有篝火,还有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在篝火的亮光中,星辰竟会越发璀璨。

补记在那些大河边上的村寨之中,总有一些让人记忆犹新的夜晚,那时你往往是和一群热情、毫无戒心的人一起闲聊,一起饮酒,一起围着篝火跳舞,一起在饮醉之后出现在大河边,然后就会遭遇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夜晚。但很多时候,又会有很少的人远离那些村寨,出现在一些大河边,那时便会遭遇属于自我的旷古的夜晚,一些在大河中真实存在的夜晚。

我们一群人在一起,我们必然要谈论些什么,我们更多时间里谈到的是自然。我们一直觉得自己必将被自然所治愈。而破碎的自然能治愈我们吗?我们在破碎的自然面前,变得惶恐不安。自然似乎早已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退场。你希望自然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你希望自然能成为信仰的一部分。当这些希望成真时,其实我们只是走在回归的路上。在自己的那间暗室里,我总会陷入一些沉思中,这些沉思可能在更多时间里是毫无意义的,于自己也将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沉湎于一些胡思乱想中,这无疑是危险的,只是我明明知道这很危险,但我依然在无法自控的状态中让胡思乱想泛滥,并轻易就把自己吞噬,我甚至听到了狰狞的吞噬声,咔嚓咔嚓,那是咀嚼着骨血的声音。

那种真正的寂静感,你感受到了吗?我是在那个于我而言在那之前从未有过那样的体验的黄昏里感受到了,丝毫没有风。我趴在那些古树下,寻觅不到任何小动物的蛛丝马迹,那片密林里,那时竟没有任何树叶相互摩挲的声音,那时我只是看到了一片密林的安静,以及在那样的安静面前,所有的小动物退回到自己的巢穴之中。在那样的热带丛林中,我嗅到了淡淡的热带丛林气息。热带丛林气息本应是燥热而喧闹的,而这样的气息早已退隐。我总觉得那天自己的某些感觉瞬间关闭了,就关闭了那么一会,天意一般地让我只看到了万物安静的一面。那样的寂静足以吞噬任何生命,我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安,似乎看到了众神狂欢之前众生退场这个间歇里出现的隔空,声音被抽离了,一切动的生命暂时被抽离。我已经不敢继续深入那片我不熟悉的丛林里。据说,那些丛林里有眼镜蛇的沉睡与骚动,里面还有其他生命的沉睡与骚动。人们是看到了一条还是几条眼镜蛇,但它们往往瞬间就倏然消隐。我看到了那条眼镜蛇把头抬起,就在几米开外贴地爬行,速度之快,超过了我的想象。在那样的寂静里,我并不担心一条眼镜蛇。我分明感受到了那就是一种直取生命的寂静感,那是让人哑然而不知所措的寂静感。我只是意识到了那片丛林是高黎贡山的一部分,那样的寂静也只是一个巨大的场制造的寂静的一小部分,但我早已把他定义为旷古的寂静,真的可能再没有任何的机会在那样恰当的时间与空间里给我那样的感觉。那时天气异常燥热,我穿过那个村寨时,我嗅到浓烈呛人的咖啡脱皮的气味。即便已经临近黄昏,但燥热感依然没有退场。我朝江流的方向走去,我朝渡口的方向走去。如果我彻底消失,很少有人会猜测到我的去向。我也无法清晰地说出自己在那个黄昏深入那片密林的理由。那时,我似乎是感觉到了来自内部的声音。内部的声音,最终占据了上风,我是跟从内部的声音出现在了那片密林之中。潞江坝,随处可见的便是密林。如果真要说出一些合理的理由的话,我是为了抗拒那种持续不断的燥热感,或者我只是觉得有时就应该跟着源自内部的声音完成对于自由的注释。我远离了村寨。我远离了那些榕树林。我远离了庄稼地。但我分明还是能见到密林中有着一些清晰的路径,那早已不是一片原始的密林,人类无处不到,更何况我只是深入了那片密林的一部分,我已经看不到村寨了,我已经看不到庄稼地了。燥热感,早已感觉不到了。这时只剩下寂静了。这时只剩下旷古的寂静了。那种寂静感持续了一会。当我站起身,所有的声音又开始回来了,我听到了风摩挲着一切自然之物的声音,我嗅到了浓烈的热带植物和动物相互混杂在一起释放出来的气息,有一些腐化的气息,有一些正在蓬勃生长的气息。我落荒而逃。我总觉得源自那片密林的喧闹的声音追逐着我。我又看到了怒山山脉,那种苍白枯黄的色泽,在那一刻让我感觉到了某种程度的安逸;我又看到了村寨,我又看到了熟悉的那些榕树,我又看到了熟悉的怒江缓缓流淌着。

补记:每次在这条大江边,听着它的心跳,我似乎就找到了世界的中心。“我”同样与“你”一样,也将是泛化的,“我”也会不再是确定的,我可能是你,我也可能不会再是我,我希望“我”开始复杂起来。天地间的各种生命形态将被“我”一一演绎,有时“我”也将是万物的赋形。

我们在密谋着一些事情。我们看到了一些类似密谋的表情。我们在密谋该如何才把我们自己杀死。那些人正密谋着该如何才能把一些人杀死。我们思想深处开始蹦出一千种死亡方式。那些人开始用一种方式杀死一个人。我们曾亲眼目睹过那一千种死亡方式。而那些人所使用的唯一一种方式是我们不曾想过的。你避开了那一千种死亡方式,却没能逃脱那唯一的方式。人们说江流之下有着众多游动的江鱼,江鱼多,如你眼前看见鱼塘里面的那些游动的小鱼,你低下头是为了看到众多的游鱼。那些人还跟你说,那些江鱼很大,有这个鱼塘里最大的鱼那么大。人们大致指了指大江的方向。你呆呆地望着他们指的方向,你知道那里是那条大江的某个拐角。你恍惚了一整天,你恍惚了一整夜,你在晨雾卷着大江的时候来到了那里,你呆呆地望着那些漩涡,你呆呆地望着江雾的奔逃,你忘记了自己不会水性,你忘记了很少有人能够横跨那条江,你连衣服都没有脱就跳入汹涌奔腾的大江。很少人会在意你的消失。你是那种所谓的精神恍惚的人。我们看到了一些侏儒,他们都只是肉身上的侏儒,而你肉身发育没问题,你是思想出现了问题,你的思想突然之间停滞不前,有时我甚至会庆幸你的思想停止生长,你的想象力一直让我们感到吃惊。他们无意间密谋了杀死人的一种方式。一些寻尸启事。我在江边寨的那个路口呆呆地望着其中一张寻尸启事,启事上面的照片透出我们平时最为熟悉的纯净与深邃,我们的眼眶之中释放出来的更多是浑浊与空洞,我是不敢相信你的离世。我们无法预言自己的死亡。我是猛然想起你应该是堕入了滔滔江水。我都有点相信他们的话了。那样的一条大江必然会有众多的游鱼。你也对此深信不疑。而他们都不曾想过的是你竟然可以为了那些簇拥的游鱼,义无反顾地堕入大江的漩涡之中。你的尸体被水流冲刷得浮肿,夹在了石头之间。人们在提起你的尸体时,我便坚定了你是自己跳入那条江的,是那些人无意间密谋了你的死亡。在那个世界之中,还有别的很多种死亡的方式,而只是这一种方式在你还未死亡之前,我们都不曾想过。这样的死亡同样应该早就存在于那个世界之中,我们可以为了想象力而死,我们可以为了一个世界之中滋生的童话而死。这真是一个滋生了无数想象力与童话的世界。你用这样的一种死亡方式,在暗示我们还有无尽的想象力与随处生长的童话。我们多次谈论起了你的死亡。很多人都觉得你是得了某种已经无法醒来的癔症,你一定已经备受折磨与蛊惑,最终你没能抗拒住那个介于想象与真实的世界。我们痴痴地站在应该就是你从那里跳入江中的位置,我们看到了美丽的漩涡,以及漩涡之中的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似乎也看到了一些江鱼在那些漩涡中游弋并制造出另外一些漩涡。而现在,你早已在我们的世界中成为童话的一部分。童话是什么?童话便是你与那个世界之间的交流,童话便是你可以在静默中完成与一个世界之间的对话。

补记:从你身上看,有些童话是可以杀人的。但我们依然还是喜欢那些从群山之间发生的童话,而支撑起那些童话所需要的想象力在那些群山之间已经渐渐淡去,想象力在一些角落之中早已变得异常稀缺,而你的死似乎就是对于那些远去的想象力的一次反证与讥讽。我们依然需要这样的想象力。当祭师为你举行招魂仪式时,我们来到了江边,祭师的声音被涌动的江流吞没,在那些夹杂在江流中的细微声音中,我听到的似乎就是在招那些远去的想象力的归来。

李达伟,1986 年生,现居大理。中 国作家协会会员。有逾百万字作品见 于《青年文学》《清明》《大家》《西部》《美 文》《散文》等刊物。出版有散文集《暗 世界》和《大河》。曾获云南省文学优秀 作品奖、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 奖、孙犁散文奖等。

审核:   责任编辑:聂孝美
昭通新闻报料:0870-2158276 昭通新闻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昭通新闻报料:0870-2158276  
昭通新闻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审  核:
责任编辑:聂孝美
标签 >> 群山 
捐赠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