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18-11-12 10:06◆叶浅韵
窗外的桂树上有只鸟,每天负责把一个林子叫醒。它的声音会开花,会结果。早晨,它叫我,翠,翠,翠。有时我又觉得是,彩,彩,彩。其实,在村子里小翠和大彩是一样的。这真是只聪明的鸟,知道我的姓氏和小名。
有一次我多喝了几口酒,它一直在我耳边说,醉,醉,醉。待黑了晚了,它又会说,累,累,累。有时,我也听成,睡,睡,睡。每一次它都把尾音在舌尖上婉转地拖长,像一个温柔的母亲压抑住心中的喜怒,把最后一个音节拖长了,以示强调。
我常常不知道这只鸟来去的方向,有时,我打开窗子,一阵幽香迎面袭来,我便忘记了是来寻鸟的影子。细数那些黄色的小花朵,一些有关桂花的诗句随之沉浮。桂树密密的枝叶交叠缠绵着,想要在它们中间发现一只鸟的影子,比看清一朵桂花的前尘往事更加困难。
就这样,我与这只鸟一直神交着,我静静地在它的声音里迷醉。直到最后一朵桂花落尽,我与它还是无缘相认。在一个惆怅的早晨,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我在它的叫声里小跑到楼下的桂树林子里。它像是知道我的小秘密,羞涩地止住了言语,任我在桂树下等待张望,再听不见它的呼唤。没了声音的源头,世界就空寂了。
我在桂树下想起了那些从西伯利亚飞来的鸥,它们每年冬天都来月牙湖安居乐业,大方欢快地与人嬉闹。偶尔时,它们也玩起了躲猫猫。湖面上没了它们的影子时,我就尖着嗓子叫喊几声,它们便热情地从某个角落里飞起。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孩子就会说我是一个懂鸟语的妈妈。我踮起脚尖,嘬起嘴唇,用更轻的声音向桂树林呼叫了几声,倒是有几只鸟惊慌失措地飞走了。我不知道它会是哪一只鸟。想要在一群人里分辨一见钟情的目光,这得多大的运气和福分呀。
桂树的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朴树,叽叽喳喳,飞来了两只鸟,它们停在枝头上就开始亲热对话。一只鸟的叫声憨憨粗粗的,有着男性的雄壮,另一只鸟的声音尖尖细细的,有着女性的阴柔。一唱一和了很久,像是在互诉衷肠,又像是争辩什么观点。隔着语言的障碍,我只是一个看客。但我更愿意把它们想成一对恩爱的夫妻,纵临大难,也不分西东,有争有和,有爱有暖。
我不知道世界上是否会有人真的懂得鸟类的语言,但我一直愿意与鸟类做朋友。我少年时代的快乐,有一部分收藏在院子里的燕窝里,它们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呼儿唤女,分工协作,像一个团结友爱的大家庭。有一部分收藏在清明节前后的竹林里,有两种鸟的叫声很特别,一种鸟叫着“清明酒醉”,与节气很是应景;另一种鸟叫着“民心向背”,那时,我刚接触到政治课本上的这个名词,觉得特别新鲜和有趣,居然我们家门口的鸟也知道我的学科。那种欢乐就像在小河里打漂的石子,它每叫一声,我就被打中一次。
与鸟作伴的时光,是一个纯净明媚的世界。燕子飞来的时候,春天就到了。布谷鸟在播种的季节叫着,布谷、布谷。秋天,大雁排着阵列从头顶上飞过。冬天,小麻雀们就要来晒场上偷抢粮食了。天空时时有飞鸟的痕迹,我们在大地上模仿自由的模样。仰望蓝天时,一群白鸽扑楞楞地飞过,我的腋窝下面像是迅速长出了几根羽毛。
广场上,孙大爷把两只黑八哥悬挂在香樟树上,我经过的时候,一只热情地向我打招呼“早上好”。另一只很沉默。孙大爷说,鸟跟人一样,有灵动的,有老实的。接着,那只被孙大爷看作是灵鸟的八哥就一直讲个不停,从“床前明月光”说到“我是中国人”,它还冒充识数的鸟,一本正经地从一数到八。果真是八哥呀。我说九的时候,它抖动着羽毛模仿人类的笑声,也许它在说,老憨,作为八哥,哪里需要数到九呢。
孙大爷说,前天,他打开了笼子,沉默的那只鸟飞到了树梢,像是它被嫉妒折磨的心得到了解脱,终于自由了。你看,人类总是那么自作多情,对于鸟儿,嫉妒又是何物呢。孙大爷找了几天,那只鸟不知去向,终于有一天,它又飞回来了。孙大爷把笼子打开时,它蹦蹦跳跳地进了笼子,像是一个流离失所的孩子终于找到家园。人类向往着飞翔的自由,也许鸟类还向往着人类有一个温暖舒适的家。有时,我看到高大的杨树上那些鸟窝时,总是担心它们不能抵御寒风,便不自觉地想起了那只在课本里冻死了的寒号鸟。
又一个清晨来临,窗外那只鸟又在呼唤我。每一次听见,我都产生想看看它模样的念想。就像那年冬天,我在楼顶上看见三只花喜鹊时,蹑手蹑脚的欢喜,迅速打开童年。而这只鸟,我们相识很久,但素未谋面。它用声音打开我的另一种视角,与那些伟大的灵魂,用文字和影音图像打开我的另一种通道,他们是一样的美好,都是自然的,世界的。
作者简介:叶浅韵,原名魏彩琼,曾用笔名大彩。云南宣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鲁迅文学院首届国土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十月》《中国作家》《中华文学选刊》《大家》《散文选刊》《海外文摘》《边疆文学》等,多次获奖,多篇文章被收录进中学生辅导教材及各种文学选本。已出版个人文集《陌上花开时》《必须有那样一个人存在》《把生活过成最美的诗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