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 洋芋

◆杨 琼

洋芋和童年的一个记忆有关。

现在回过头来，很多人都把拮据的过去称作苦难。那么，这一种记忆权且叫做“忆苦”吧。

小时候家里不宽裕，家中姊妹又多，在物质上是相当贫乏。母亲经常去做零工以补贴家用。

每年秋收时节，母亲都要到烟草公司去做零工。扎把、过秤、打包，活计多时，就没工夫回家照顾我们。有一次母亲带了我同去，大概是事先知道不能回家，临走时，母亲揣了几个洋芋上路。

中午饭时间，尘灰满面的母亲在火炉的一堆灰里刨出出门时带的洋芋，拍拍灰，撕了皮，递给我。洋芋外面一层黄黄的壳，洋芋又香又软，撕开黄黄的壳，洋芋暖暖的、香香的味道就弥漫开来，我真想连它微微冒着的热气也一并吞下。

这炭火慢慢焐熟的洋芋，是如此美味。

母亲对于那段生活很是头疼的，就算后来家境稍好，她对于那吃苦受累的日子是毫无挂念与好感。

如今，走在街上，偶尔还能看见有人用车推着汽油桶改装的炉子烤洋芋、红苕卖。我不知如何解读洋芋和他们的牵连，我只知道炭火焐熟的洋芋就是一种本真的生活，至于要怎么才有诗意和快乐，而对很多人来说，这都是矫情或奢侈。

洋芋和温情有关。

记忆中小城的洋芋也就鸭蛋般大小。当时，父亲在家后的地里种了包谷、洋芋。有一年，收获的洋芋特别大，有一个据说有六七两重，当时应是洋芋中的“大明星”。左邻右舍都看稀奇般来家里参观，父亲把大洋芋洗了切成丝，滤了水，放上红辣椒，葱段，炒了两大碗，又煮了点别的菜，请了邻居吃了顿尝新菜。

大家吃洋芋，吹牛，很是高兴。

我当然是不高兴大洋芋被三下五除二吃掉。父亲说，把它摆着，迟早会坏，分了吃了，它就不会坏了。再说，一家人放着，只有一家人高兴，大家吃了，就大家都有了大洋芋，大家都高兴了。

洋芋成了一本以后我慢慢读懂的关于宽厚、关于人情的书。

在山区教书的时候，常常有人送洋芋来。送洋芋的人往往以这样的话挡回我客套的推辞：

“家园所出，值不了几个钱，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现在也常常买洋芋，就算不讨价还价，那问价、称秤、付钱的过程也是十分的“商业”，拿回去，缺斤少两，才让人更怀念那“值不了几个钱”的洋芋。

有一天，一位朋友气喘吁吁扛了一袋洋芋，爬了五层楼送到我家，说：“昭通西魁梁子的洋芋，特别好吃。”

碰巧有邻居看见，很惊奇地撇撇嘴说：“哟，咋个还在送这个？”

我和朋友都很老土地笑了。

我的心就像当年那个被炭火焐熟的洋芋，温热而踏实。

洋芋和爱情有关。

贾平凹先生的小说我在八九年前看得较多， 一个场景因了贾平凹先生的功力让人久久不忘。

大约是《天狗》中的场景吧：说的是一男一女隔了院墙，男的站在楼梯上，与女的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女的在自家院里，拿出一个才煮好的洋芋，一掰两半，递给男的，原文大概是说女主人公将洋芋“掰了，还冒着热气。”我也不知为什么被这样一个细节深深打动。洋芋无非是情节中的一个道具，正是这样的道具，让爱情在小说中有了震撼心灵的力量。读了这故事不久，我见证了一对男女的爱情誓言，他说爱情就是一辈子在清晨早早起来，为他所爱的人烧一个洋芋。当生活穷困到只有用洋芋作点心的时候，他们没有相爱，因为洋芋还没成熟，只是在暗绿的叶片里开出一朵朵白的花。她等不到洋芋成熟，等不到看清晨起来吃烧洋芋的美丽，从栽满洋芋的地里昂首走了。她说她更愿都市的霓虹变作求婚的钻戒。他后来的爱情婚姻和烧洋芋无关，他结婚了，下海了，从政了，他每天清晨早早起来等爱人端来牛奶、鸡蛋，或是等食堂的服务员端来一碗鸡汤米线，他常说：“洋芋？那也能当点心？”

洋芋和一些文字有关。

父亲在工作之余常常是个地道的庄稼人。他在房屋旁边挖出小块小块的地，种洋芋，父亲说，多种一垄，我们就可以多看一场电影，多订一本杂志。《大众电影》《人民文学》《儿童文学》就是这么从地里刨出来的，洋芋在泥土里潜滋暗长，一种叫做“文学”的东西也在骨子里不安分地萌动。我感谢父亲，他没有让我像个傻子似地过穷日子。衣裤上有补丁，我们依然欢天喜地地去看电影；锅里只煮有洋芋，我们依然能就着洋芋，习惯把书读一遍，再读一遍。

感谢种洋芋的生活，它让我触摸到穷苦生活中高贵的东西。

洋芋和现代文明有关。

昭通封闭、落后，最初听到“脱毒马铃薯”这个词儿，我心花怒放，以为这就是了不起的现代文明。不久前，又听到“马铃薯深加工”这词儿，洋芋原来一旦变精细，还很值钱。洋芋一旦和很时髦的招商引资连在一起，昭通的洋芋也许就能漂洋过海。

大山包的洋芋，冷家坪的洋芋，小龙洞的洋芋，西魁梁子的洋芋，它们一个个卓尔不群，超凡脱俗，大山包人，冷家坪人，他们和土地密不可分，他们在迈向现代文明的路上，他们和泥土一样颜色的脸，一转身，不见了，而和他们脸色一样的高原的土地，生长着永远的洋芋……

（作者供职于昭阳区新闻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