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18-07-18 09:40◆朱 镛
毫无疑问,现代机器靠近时的歌声就是牛的挽歌。只是我完全没有想到,一头水牛在村子里存在的价值会让人们如此不屑。
曾经,人与动物,植物和土地生活在一起,互惠互利,紧密相连。在朱家营村子里人们饲养的所有牲口中,我一直把牛看作是它们中卑微的“平民”。在我的记忆里,牛的存在似乎就只干一件事情:耕田犁地。特别在耕种期间,牛必须完成了一天的任务,主人才会轻脚轻手为它卸下背上的重负。这样的场景近乎于与我的生命完全联系在了一起,以至于我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看见牛的身影,眼前浮现的就是遥远的童年,故乡与土地。
我回老家时,看见一老头拉着一头老水牛,遇见了另一老头。
“还把老伴拉出来走走?”
“嚯嚯!你老伴呢,你不拉,我就拉出来走走啰!”
再接着说的是,“你闲着无事啦!还是吃饱了撑的?现在还喂牛?”说这话的人已经八十岁了,在村子里按辈分我该叫他爷。他们的对话让我想起了一个词语,时代进程。是的,在这个时代,农事的变化的确非同一般,机器已经早已把负重的牛替下了。牛的效益比之机器,毫无疑问是滞后的。
2017年秋天,人们的劳动成果已经在庄稼地上完全呈现出来了。它们露出善良的面孔,没有叫任何一种劳动落空。但是在这里,我要讲述的不是大地上的果实,是两头牛的故事。一头水母牛,一头小水牛。我之所以单独来叙述,是因为我以为牛有牛性,也有人性。
水母牛,是当时一个恶人喂养的。这个人在我们村子里是一个心肠歹毒的人,村人们都把他称为恶人。
这件事说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恶人喂养的那头母牛,性格一向温顺,他从不把拴牛的绳索拉在手里,从来都是使用他吆喝的口令。走,停,朝左,朝右,后退。他在这头牛的面前永远像个指挥官,命令一向有效。唯有一次,他在一个山腰下的水塘里给牛洗身子的时候,一向温顺的牛,反抗了起来,跳起,奔跑。他发出的指令,牛充耳不闻。他不得不第一次拉上绳索把牛逮回来,然而,牛像和他较上了劲,朝着相反的方向拔河比赛似的使劲挣,把他像个肉团一样甩了飞开。当他愤怒地起来准备去打牛时,山腰上一个巨石轰隆隆滚落而来,正好砸在他洗牛的地方。
从那以后,他对那头牛无比关心和呵护。他虽然还在命令,却每天夜里都给它上一回夜草。他对人的态度也从那件事情后,从此改变,非常和善。那头水母牛后来生下了一头小水牛就死去了,而那头小水牛,他一直精心喂养,从未放弃,与牛一同沐浴阳光和风雨。从他现在拉出来放牧的样子可以看出,虽然他和牛都老了,但是看上去,牛和他如同苞谷酿制的酒一样,清纯、宁静。他和牛的老,完全是一种安然自得的老。
另一头小水牛,曾经是我家与别人家合养的。轮到我们家喂养时,我经常拉出去放牧。有一天,我们几个伙伴都把自家的牛一同放在山野上,突然狂风、雷电和暴雨袭来,让我们无处躲藏。那时,每个人都骑在了牛背上,想赶着牛快走,但是其它所有的牛站着一动不动,用鞭子也打不走。唯有我们家的小水牛,它却驮着我,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向着家的方向奔跑。
在当时,喂养牛是一回事,使用牛是另一回事。村子里有专门使牛的人,对于一头牛来说,他们不管牛脾气如何,只看它是否愿意出力,温顺,不躲肩,不缩脚,是否会懂得犁沟的方向?的确,我们家的那头小水牛,因为年轻和娇惯,犁田耙地时它确实不会顺着犁沟走。它任性,倔强。累了,它还会把前脚轻轻跪下,娇滴滴的。因此很多使牛的人都说它是一头笨牛,说我放牧不懂管教也笨得像头牛。这样的话,让我万分恼怒和沮丧。我以为,这是无端的耻辱。我以为,如果我有力气,一定会冲过去把说这话的人干翻。等我长大有力气的时候,我即不恼怒也不沮丧,想把人干翻的万丈雄心和我的以为,全都跌落成了守护自己底线的秘密。因为这个世界上,牛被人说成笨牛,也就有人被说成笨得像头牛的。人笨得像牛并不奇怪,因为人的经验,或者说人类的经验在有些时候其实根本无法获取。比如人对生命的认识,生命不在,就是死亡。但是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获取死亡的经验。何况我自认为自己不算笨牛,最多算作头倔强的牛而已。即使是井底之蛙,谁又能肯定没有它的天地?我一直对这个成语故事的解释存有偏见,都说井底的青蛙只看得见簸箕大的天空,可那天空是不是无限没有人说得清?反过来说,如果人站在天空的背景下看井底之水,我敢保证看到的肯定还没有簸箕大,看到的就只有自己的一个头,或者一张脸那么大。
牛不一样,不管人如何看如何说,牛似乎不会有丝毫的困惑与抗争。我认真地观察过它们的目光,永远深邃,执着而安静。一截木桩,一根绳,它就乖乖地在原地。在过去,因为它们的劳作,没有谁家的牛有过体胖毛亮的时候。骨头清晰,牛毛荒芜。那不安分的骨头,受苦的骨头,似乎随时可以戳穿那层枯皮。但是,它们永远是那么平静地接受。
“小马生一岁,肚带断九根;小牛生一岁,犁头断九部;小羊生一岁,羊油有九捧;屋后有山能牧羊,屋前有坝能栽秧,坝上有坪能赛马,又有沼泽地带能放猪,寨内又有青年玩耍处,院内又有妇女闲坐处,门前还有待客处……屋后砍柴柴带松脂来,屋前背水水带鱼儿来;赶着神仙牛,去到滋滋地里犁。”对牛的描述,是如此的美好。
噢!如此自然的水草丰美,没有了,没有了。玩耍,闲坐,待客,挑水就可以带回的鱼儿,没有了。之后,人们日益孤独!之后,万籁俱寂!这个过程仿佛化学的变幻莫测,仿佛在一个公共的合唱里。
看吧,牛。当时是赶着神仙牛。这种宗教看中的灵性,食草者,它守住自己内心里的东西,守得很牢。它的存在,是人类与自然的一种古老的关系,在时间的某一点上,永远保持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