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难忘的一篮洋芋

◆胡建农

1976年春天，我们知青中有好几个都回城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苦守着，是因为我的父亲文革期间遭受迫害，牵连了我。本村最年长的夏奶奶为我说了句公道话，却招来生产队长的一顿痛批，说她老糊涂，没阶级立场，有损贫下中农的形象。夏奶奶被批得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来。

夏奶奶74岁，是本村的老寿星，那时有句俗话说“人到七十古来稀”，夏奶奶自然是古稀老寿星，她的老伴也算是寿星了，在我们下乡插队之前离世。村民们虽然很敬重夏奶奶，但老伴离世后她很孤独，儿女不在身边，日子过得非常清苦。得知夏奶奶的境遇后，我决定去看望她。

我和夏奶奶并不很熟，只在播种庄稼时见到过。我拎了十斤包谷籽去，算是送给夏奶奶的礼物，夏奶奶见我去看望她，感动得老泪纵横，她蹒跚着提来草墩子让我坐在门外，她转身进了屋。夏奶奶的房子是土坯房、很小，已经有些歪斜、变形了，屋里阴暗潮湿，家徒四壁，我心里觉得一阵酸楚。

只见夏奶奶用一根细竹竿仰着头在楼板缝里掏着什么，一会儿掉下一个，一会儿掉下一个，折腾了好一阵子，夏奶奶才端着个小簸箕从屋里出来，簸箕里装了十来个洋芋，这些洋芋是去年的老洋芋，大小和鸡蛋差不多，已经干瘪了，满是皱褶，就像夏奶奶饱经沧桑的脸庞。夏奶奶端着洋芋径直走到一个水洼处，用水洼里的一点积水洗去洋芋的泥土，我想去帮夏奶奶洗洋芋，夏奶奶笑盈盈地说：“你去歇着，我洗得干净。你一个城里娃儿还想得起我这个孤老婆子，我没什么可招待的，就煮几个洋芋给你吃，你别嫌弃啊。”

“夏奶奶不用客气，我不饿，你留着自己吃吧，我坐会儿就走了。”

“那不行，吃了洋芋再走，不然你就是瞧不起奶奶。”

说实话，我是真不忍心吃夏奶奶的洋芋，这些卡在楼板缝里的洋芋，夏奶奶平时都不舍得掏下来吃，这可是夏奶奶的救命粮啊。可夏奶奶执意要让我吃了洋芋才准走，要不就是看不起她。没办法，只好答应。夏奶奶把洋芋煮好后端到门外让我吃。盛情难却，既然推脱不了，那就吃吧。我一边剥洋芋皮，一边和夏奶奶拉家常。

天啦，这洋芋是什么品种，个头不大，却是异常的绵软香甜，说实话，我确实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洋芋。“夏奶奶，你这洋芋咋这么好吃？”在我的赞叹声中，夏奶奶一脸幸福的笑容，“你喜欢吃啊？唉，可惜没得了。这是奶奶自家自留地里种的，今年也种了些，你爱吃，等新洋芋收了你再来吃。”

“好啊。不过夏奶奶，以后您老人家就少下地干活了，我来帮您种自留地。挖洋芋的时候您叫我一声。”

“哎哟，别说了宽我的心了，你挣那几个工分够劳累了，哪还帮得了我啊。”夏奶奶开心地笑着，忽然表情又有些僵硬了，两行泪水顺着脸上的皱褶弯弯曲曲地流了下来，“唉，娃娃呀，你比我的儿孙好啊，他们不是上山挖煤炭，就是只顾苦工分，哪还顾得上我啊。”

看夏奶奶这把年纪了还辛苦劳作，自己养活自己，多不容易啊，不得不让人动容。我忙安慰道：“夏奶奶，他们也是为了生存，不去干活也不行啊。以后您就当我是您的亲孙子，有啥子事您就叫我一声，我保证随叫随到。”

夏奶奶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她点点头：“你有这份心奶奶就知足了。唉，也难为你了，城里的孩子大老远来这山沟里插队，还要受人家的气，你也苦啊。回头收了洋芋，也不多，你带几个回去给你爹妈尝尝，就说是你自己种的。”

好质朴，好纯真，好暖心的情怀。就几个不起眼的洋芋，那年头却成了情感的纽带。

没过多久，我回城工作了，走的时候没见着夏奶奶，心里有些遗憾，好在这个村离城不远，我以后还可以抽时间下来看望夏奶奶和乡亲们。

一天，妈叫我下班顺便买点菜回来。下班后我在菜市场兜了一圈，忽然发现有新洋芋上市了，我想起了夏奶奶。这会儿该是洋芋收获的季节了吧？我答应过夏奶奶要去吃她亲手种的洋芋，还要带点回来给家人尝尝。

星期天厂里放假，我买了一斤猪肉，两盒沙糕，攒了十块钱和十五斤粮票，用报纸包好，向朋友借了辆单车。心里牵挂着夏奶奶，急切地想见到她老人家，心情很是激动，于是铆足了劲往乡下赶。

天气很热，但我还是一口气狂飙到了夏奶奶家，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累得浑身臭汗，上气不接下气。

夏奶奶的门锁着，周围也没人，我赶忙跑到夏奶奶的儿子夏启军家，问夏奶奶在不在这儿，50多岁的夏启军招呼我坐下，然后口气忧伤地告诉我，夏奶奶已经走了。我一下子几乎崩溃了，这怎么可能，我才离开几个月，我离开后第一次来看望她，可她却没等到这一天。

我强忍着内心的悲痛，但眼眶还是湿了。夏启军带我上山去，到了夏奶奶的坟前，我恭恭敬敬地给夏奶奶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为夏奶奶祈祷，愿她老人家在天堂里过上好日子。

下山后，夏启军直接把我领到了夏奶奶的住处，用钥匙打开了铜锁。进到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屋角摆着一篮子洋芋，看样子才挖出来不久，夏启军指着洋芋对我说：“是她老人家留给你的，临走前她说，那是你最爱吃的洋芋，一定要留着等你来。我估计你不会来了，想不到你还惦记着她老人家。”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决了堤一样狂泻而下。

我捧起一篮子洋芋，它让我终生难以释怀。

（作者系原昭通交通运输集团有限公司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