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他种下的一株洋芋

◆米　豆

“今年我们早早泼水种了洋芋，你爸爸说，‘如果今年收成再不好，还要再买洋芋吃，永远也别和他提种洋芋的事！’”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下着酸菜吃洋芋。听了母亲的话，我的心里一怔。以父亲对洋芋的情感，说出这样的话，是在赌气，也是因为极度失望之后的不满和愤懑。

曾经， 我也是父亲种下的一株洋芋！他为这株洋芋花去了半生的心血，把很大的希望寄托在了这株洋芋上，然而事与愿违，最终他收获的只有失望。

父亲不善言辞，是个急性子加暴脾气。在儿时的记忆里，他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十分严厉。并且，他总习惯把他的古板强加在我的身上。按照他的说法：女孩子不能张大嘴巴笑，也不能和男生开玩笑，更不允许和男孩子抓抓扯扯，那样有伤大雅。人，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走路得有走路的样子……

小时候，言行稍有不慎就会被骂。即使百般小心、谨小慎微，偶尔也少不了挨打！最可怕的是他守着我做作业，那简直是灾难！哪里做错了，他不说原因，直接就用书打过来！让人猝不及防，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我讨厌他！希望他到单位后就别回家，每年把钱和糖寄回来就行了。我常将他与村子里整天带着自己的孩子嘻嘻哈哈玩耍的别人家的父亲作比较，更增添了对他难以宽容和饶恕的恨意。

父亲是铁路工人，常年风餐露宿奔波在全国各地。他在家的时间并不长，一年回家一次，每次最多一个月。但在我看来，那一个月比一年还要漫长，甚至长得像没有尽头让人心生绝望的道路。

妈妈见我对父亲满脸的漠然，她会丧脸蹙眉骂我没良心！说在我5岁之前，父亲总是将我扛在肩上，走到哪里驮到哪里。他如何如何地疼我爱我！还说父亲之所以严厉是为了让我将来有出息、有本事、能成器。那时，年少的我不理解，也不领情，占据我心灵的只有他守在我身边做作业时一次次毫无防备的打骂。

父亲爱吃洋芋！沉默寡言的他从不吝惜对洋芋的夸赞：走过那么多地方，没有一个地方的洋芋有昭通的好吃。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些眉飞色舞、很是陶醉。我看到他的喉结，正在微微蠕动，像是在细嚼慢咽、品味刚咬进嘴里的洋芋。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有些得意，像是知道了他的短板，在心里想：“你说洋芋好吃是吧！洋芋坨坨有啥好吃的？我早就吃厌了！你觉得昭通好是吧，等我长大了，我就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让我最不理解的，是父亲在离家的时候，总要用口袋装一些洋芋带走。他扛着洋芋或提着洋芋离家的时候，脸上写满了自豪感，步履铿锵有力。有一次，他刚出门便回过头来，深情地望着母亲笑了笑说：“我带着些洋芋去，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洋芋。只有昭通的洋芋才称得上是好洋芋！”事实完全如父亲所料。第二年他回来的时候，向母亲和我炫耀：“我带去的那些洋芋，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我对他的话，不屑一顾，悄悄用冷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那是冰与火的目光，是难以释怀的鄙视。

他每次回单位，对我说的话永远是那几句枯燥乏味又令我无比厌恶的话：“读书！”“好好读书！”“读好书才有出息！” 

我爱世界上所有的花朵，除了洋芋花！当经过大片大片的洋芋地时，我会摘起一朵朵或白或紫的洋芋花，狠狠扔在地上，并踩上一脚，那种时候，我就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收获的季节，母亲在地里挖洋芋，我在她身后捡洋芋。我用恶狠狠的目光凝视着那一个个光溜溜的洋芋，它们一望无边、浩浩荡荡，每拿起一个洋芋，都会想起父亲。在我看来，他爱洋芋，那满地的洋芋、堆积如山的洋芋，都是他的同谋，是我的仇人！

村里的单小只教到二年级。从三年级开始，学生就要到10里以外的中心校读书。第一学期村里还有4个孩子去上学，一学期下来，就只剩下我一个了。对于只有8岁大的我来说，每天往返20里的路程我不怕，怕的是一个人要经过一大片黑黢黢的松林，里面有很多坟。尤其是冬天，天亮得晚，出发又早，那坟地透露出阴森恐怖的气息，让人心口发慌，一有风吹草动，毛骨悚然。我总觉得后面有鬼神如影随形跟着我，甩都甩不掉。我有些打退堂鼓了，悄悄跟母亲说不想去读书了。父亲知道后把我叫到身边，咬牙切齿、横眉怒目丢下一句话：“你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接着读书，要么就去死！”

他的话是那样恶毒尖刻，我把他恨进了骨髓和血液！我怀疑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亲生父亲怎么会因为孩子不读书就让她去死呢？村里那么多孩子没读书，也没见谁就活不下去了！

可父亲不管这些！他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相对于去死，读书还是要简单些，所以我只能咬牙坚持。我很羡慕那些离学校近的同学，他们不用穿过阴森恐怖的树林和坟场，不用早出晚归走那么远的路去上学。我更羡慕村里那些同龄的伙伴，她们可以绣花，可以玩耍，做自己喜欢的事，她们多么自在啊！而我呢？我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只能无条件地按他的意愿去做。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得了很严重的胃溃疡，在家休养。我常常看到他捂着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板！那些年，他们单位不景气，家中经济拮据，父亲只能吃些止疼药强撑着！有一阵我看到他吐血，吐了很多血，恐怖之极！奶奶天天哭，而我的神经却是麻木的，心无波澜，似乎这是一个与我毫无任何关系的人。我虽然不盼他死，但也没有丝毫心疼他的情愫。

改变对父亲的看法，是在上中学的时候。那时我到离家30里以外的地方上学。他每周五骑自行车到学校接我，星期天再骑车将我送回学校。路上我们几乎不交谈，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寡言。偶尔说几句话，也是关于学习方面的事儿。

我坐在自行车上，看到他一起一伏弯腰用力蹬自行车，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以及他背上渗透出来的热气，心会为之一动。好多次，他送我到学校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但他还得原路返回。他离去的时候，我站在学校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微弱的光中，消失在我的目光所及的尽头，心里忐忑不安。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尝到一些读书的甜头。村里绝大部分人不识字，读信写信成了问题。小时候经常看到有人拿着信来我家请母亲读，读完又请她写回信（母亲初中毕业，算是村里的文化人。）自从我上了初中，年轻人就来找我写信，他们要写的大多数都是情书，找长辈写羞于启齿，我就成了他们情书的朗读者、书写者或回复人。每当帮人读写完一封信，看到她们羡慕崇拜而羞怯自卑的眼光，我感到骄傲满足，优越感油然而生。

我像一株父亲种在地里的洋芋，慢慢地发芽开花，长势良好，秋收在望。而父亲是一名披星载月、不知疲倦、早出晚归的耕耘者，辛勤却暗自欢喜。但他的冷漠和苛刻，在我们之间筑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我的成绩永远达不到他的要求，他说话永远带刺。我怀疑，他的肚子里种了一株长满尖刺的植物，他一开口，那些刺就像利箭一样射向我，让我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我对他的反抗，始于中学后期。我经常逃课，故意做一些让他讨厌的事，每骗过他一次，心中就感到窃喜。我做梦都期盼着，早日飞出山村，逃离他的魔爪！

中学毕业后，我如愿以偿到了省城昆明读书，开心极了！我终于可以远离他，远离我心中惊悸的梦魇！今后，我无论做什么，他都将鞭长莫及！我自由了！

意外的是，才一个学期下来，我就感觉到了在异乡生活的艰难。我开始想在家的种种好处，怀念家乡的味道，想念母亲温柔的臂弯。也会想念苛刻、冷酷、漠然的父亲。如果他在，是没有人可以欺负我的！想念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吸烟时，风吹过来的廉价烟味道。甚至连曾经厌恶的洋芋，也变得可爱起来！是的，昭通洋芋的味道的确是太好了，没有哪个地方的可以比得上！但即使这样，我也从不向他表露心迹，我不能向他认输。在倔强这一点上，我几乎全部继承了他，我们开始势均力敌。

2001年，我考上了大学，听母亲说，父亲在千里之外的西藏，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逢人便夸他有个多么有出息多么好看多么可爱的姑娘，见人就把我的照片拿给人家看。其实，我考上的，不过是个二流大学，人也长得普通。

我第一次赢了他！但我们的较量还没结束。自从我考上大学，他忽然变了，与原先判若两人，不再那么强势了，开始尊重我的意见。大学毕业后，他让我回老家考个安稳工作，我拒绝了，说昭通太小，我要呆在省城。他说：“你喜欢在省城就在省城吧！”

西藏铁路通车后，他从西藏回家，专门到昆明看我。记忆中高大的形象没了，他变得又瘦又小，头发稀疏花白。听说，他的很多同事心脏都出了问题，他还算好的！他们局的标段在西藏铁路最艰苦、海拔最高的地方——烽火山。为了工作，为了家，这个瘦小而倔犟的老头从来没说过苦。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我的心口忽然有点疼。我开始反省与他的这场“斗争”还要不要继续。

一年后，我辞掉省城不错的工作，回到昭通。他一方面很高兴，另一方面很忧虑。因为之前错过了很多机会，回昭后我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在很多农村人的眼里，工作只限于政府和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其他都算是“没有工作”），于是就有人问父亲：“你的姑娘不是大学毕业么？怎么如今没混着个工作？还在打工？”“早就跟你说过，姑娘是别人家的人，你花了那么多钱，费了那么多心血，白搭了！”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是默不作声。我知道他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为我的将来担心。

有一次他和母亲说：他用大半生的时间寄希望于我，将我培养成村里的第一个也是当时唯一的一个大学生！没想到最终我还是沦落到了打工的下场。在满心欣喜之后，在他人的冷嘲热讽中，父亲的失望和灰心不言而喻。

我像是父亲用半生光阴种下的一株洋芋，看似枝干茁壮，丰收在望，却没结出他所期盼的果实。

当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更能体会他当年望女成凤的心情，只是当我懂得的时候，有些晚了！

一季又一季的洋芋，在时光轮回里一季又一季地生长着，土地依然容颜不改。而把我当作一株洋芋来种植的父亲，却已经老了。洋芋今年不好明年还可以重新再种，而父亲和我却永远没有机会了！我和他都是不太会表达情感却又无比倔犟的人，我用了十几年的光阴和父亲对抗，只为赢他。而他看似冷漠的言行背后，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默默付出和殷殷期盼。每每想到这些，心如刀绞，忍不住潸然泪下。

现在每次回家，我都故意没话找话跟他说，他听着，但偶尔会有笑意。只要不是特别忙，我都会陪他吃上几个烧洋芋或者煮洋芋。

（作者系职业礼仪培训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