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的力量

◆朱　镛

春深了，地气饱满。大地里埋进的种子，有的急于破土而出，有的还羞涩得藏于土中。

在我的故乡，春耕种植的作物中，洋芋最为普遍，也最容易得到收获。我对洋芋的热衷和感情，不是因为现在食物的种类太多，洋芋成为一种口味的调节。准确说，是胃的记忆来自于洋芋的喂养。还在我上小学时，数学成绩的蜕变。洋芋，曾在物质匮乏的时代，维系着填饱肚子的终极任务，成为生活中的主粮。渐渐地，洋芋与我的生命亲密无间地结为了一体。

随着劳作的手，洋芋低微而不息的生命，埋进地里，然后破土，茎秆生长，叶片散开，然后繁殖。再然后，到了秋天，从土地里刨出来。来年，切开，再埋进土里，再生长。它的生命享有不断的生长期，一直神秘地孕育，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食物，与土地色彩差不多，是土地的一部分。洋芋的身世秘密，更远的，我不知道，大人也说不清。

从我记事开始，我听到的名称就是洋芋。我以为，这才是它土生土长的名称。

洋芋花开，有着童话之美。有黄色、白色或者紫色的花朵，在拂晓的晨光中，在光芒四射的正午，在金色的黄昏下，仿佛不是一块地，是一片海，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只是那时站在一片风景里，却没觉得那是风景，不过就是植物生长的花开花谢。因为每天放学后或者周末，我就会跟着母亲，扛着锄头去洋芋地里帮着薅草，垒土，让洋芋苗的根茎埋得更深。累了，就依偎在耀眼的花海里，躺下歇息，看周围的群山，看高远的天空。虽然天高地广，却以为世界就在绵延不绝的群山之中。哦，不是以为，是相信。仰头凝望，苍穹遥远，很孤独，也很自由自在。

花香浓郁。但是，我更钟情于它埋在地里的果实。

上小学的时候，我是个天生愚钝的孩子，加减乘除法总是算不对。特别在学用算盘的时候，算盘拿在手里，数学老师教着口诀把得数打出来了，也不识数。教我们数学的老师，虽然是一个代课老师，对学生的管教却极为严格，学生都怕他。为此，我经常被数学老师当成反面教材，一次，又一次，用于教育其他同学，极大地挫伤了我对数学的兴趣。从那以后，课堂上，我再不敢举手回答问题。下课后，或者路上遇见数学老师，我总是躲得远远的，或者跑得比兔子还快。数学老师不是我们村子的人，但经常要从我家门口经过。

有一天，我家里正烧着一火炉洋芋，数学老师刚好路过我家门口。母亲看见了，热情地从火里拿了两个烧熟的洋芋，塞给了数学老师。他客气了一番，就把洋芋接在手里。我跟在他身后去了学校，亲自看着他一边走，一边把手里的两个烧洋芋吃完。

我觉得我掌握着一个秘密：数学老师吃过我们家的烧洋芋。这个秘密给予我极大的勇气和自豪。他上数学课的时候，我不再害怕了。他喊回答问题时，我就大胆举手。答错答对，我也不再害怕，心里想着，反正他吃过我家的烧洋芋。在路上遇见他，别的同学跑了躲起来，我却迎着他走过去，主动和他打招呼。过了之后，同学问我：“你见了数学老师也不怕么？”我很自豪地说：“不怕！因为他吃过我家的烧洋芋。”

童年易分泌恐惧，也易分泌勇敢和光明。这样的小概率事件让我碰上，仿佛一件珍宝，被我收藏。从此，我对数学兴致锐增。以至于在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中考中，我保持了数学满分的成绩。

生活唤醒记忆，还是记忆唤醒生活？儿时天天吃的洋芋，并没有吃怕，反倒依赖。黄生生的烧洋芋，芳香四溢，看见或闻到，都会满口生津。我喜欢那种从外到内一致的黄，秋天从土地里刨出来，铺在地里，黄色的皮，被傍晚的阳光打在上面，金光灿灿，美丽而辉煌，仿佛大地是一个熔金炉。

洋芋哺喂众生。在我的老家，它是普遍的，低微的，但也是金贵的。

我曾在我的长篇散文《依托之地》的食物篇，这样写过：

我记得那时土地刚下户，也在五月间，一年的粮食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候。那时我五六岁的样子，还没有进学堂，每天就跟着奶奶去放猪。我的奶奶是小脚，踩着摇曳多姿的“三寸金莲”，摇摇晃晃地在路边捡到了一个烂桃子，把烂的部分剔除，最后好的部分只剩下拇指大的一点，递给我吃，我也吃得舔嘴抹舌。在放猪回家的途中，我看见队长提着一提篮洋芋。那提篮洋芋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把我长得像铁巴一样的身体吸着走了很长一截路。那时，我多么希望他提着的洋芋，突然掉一个在地上，但是，直到眼巴巴看着他进了家门，洋芋一个也没有掉出来。掉出来的，是我的清口水。我的奶奶把这件事情说给了我的父母，我发现我的母亲听了后偷偷地抹眼泪，我的父亲，就拿着一把扫帚，上到木楼上，到处清扫，最后在楼板墙角处的耗子洞里，找到两半截耗子啃过的洋芋。为了不让火烧剥除更多的皮，父亲就用水煮了给我吃。所谓牙祭，就是在那种饥饿和眼馋口馋时吃到一个洋芋。后来上学读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我深有体会。我以为，关于这两句诗，只要是有过土地经验的人，不用识字，也足够深刻地理解。

我之所以在此重复，是因为那是穷孩子的美梦。改革开放到现在的日子，烧洋芋的香气，早已沁透我们的梦境。

对洋芋不敢妄语深谙。但它埋在土里，我不用锄头挖开，只需用眼睛看看周围的土，就可以判定，哪一窝洋芋的个头大。因为洋芋长得大的那一窝，地面会绷得很紧，会有裂缝，周围的土，会比其他窝的耸得高。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昭阳区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