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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一口平凡的芋

 2018-07-04 16:01  来源:昭通新闻网

◆邹赜韬

说起洋芋故事,我更想说芋。芋是乡野之食。在雅致的中国文人餐桌上并不常见“粗鄙”的芋,但这却不妨碍某些返璞归真的“渊明”们将芋作为神游山林时的佐餐之物,前段时间考察唐宋时期地炉的深化及其对文人季节性生活的作用时,我在唐宋诗人的遗墨中,意外地频频与芋头打照面。它们有的被细切成丁块,伴猛火搅成剔透如藕粉又较之色重的浓浆。也有一些更“村”而亲切的便捷吃法,将芋头从地里刨出不施清洗,直接连皮带泥掷入火塘中烧烤。望那寥寥数字的诗句,心中不觉泛起一圈圈涟漪,仿佛那“噼里啪啦”的灼声窜入了耳朵,又好似不知不觉中有一结芋皮绽裂后,逸出的清甜充盈鼻息……原始滋味,平凡之物,纵使相隔千年亦能触动心扉,这或许就是平凡之幸吧。

芋原产南亚次大陆的印度,是种热带农产。早在二千多年前的《史记》就对芋头有记述,只不过那时称之为“蹲鸱”。无论是从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的内容来看,还是从名称上去想,时人明显仅将芋视作救荒的“下品”。比之于千年风流的“鲈鱼莼菜”,中古以前的芋头不是逊色,而是连比拼的资格都没有。再看看入华时间与芋相去不久的葡萄、石榴、胡桃、黄瓜,甚至用作保鲜去膻的大蒜,哪个不是“风华正茂”“独当一面”?也只能怪芋这东西味太平淡,长得又土里土气。胖乎乎的肉质球茎光有入口之实,怎奈何得了袁枚才子般矫情的审美。

但无论是在唐宋文人偎靠取暖的炉中,还是汉晋百姓凶年的碗里,平凡的芋头总是不稀奇却又甚是善解人意。凉夜那一口踏实饱满的热芋慰藉着迁客的黯淡之心;饥不择食的光景,青黄不接中质朴的乳白挽救了许多苍生……虽不敢妄言芋头塑造了中国,但不可忽视的是,在这个共同体蔓延生长、拔高丰满的过程中,芋头未曾弃离。公允地说,它是一貌不出众,却坚韧不倒的国人饮食守望者。

近世晚期,膨胀的人口压力以苍莽大山为宣泄,汹涌散开。在这过程中,越来越多的芋与“开山者”们一道,漫天星辰,随遇而安。广西桂林,这个“山水甲天下”的风光之地,土人将出产的荔浦芋头切成薄片,油炸后与猪肉同烹制成名菜——“红烧扣肉”。油肉因入芋而不腻,淡芋得肉香而不味索,浑然天成。与之同属一系的槟榔芋“大家族”还在湖南江永、祁东和福建的福鼎“落户”,虽食法各有千秋,却始终不失芋之本色。吾乡浙江宁波有蒋家祖居奉化,此处闻名于四海的“奉化芋艿头”,形似保龄球,外皮棕黄,芋头粉嫩,用水清蒸而尝,芋肉并无筋丝,口口糯滑。浙东地区至今留有“走过三江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的赞颂民谚。老宁波人当下仍因循祖法,用肉汁红烧“煨芋头”,或调出本帮代表菜“油渣芋艿羹”,令人久食亦不厌倦。不过,上述各处以芋入菜的思维都难免有所雷同,并且细究其理,不少做法皆以重味压抑了芋自我展现的空间。如何“接地气”地品味一块简单的芋,那还要到西南边陲的昭通这个芋头名城了。

昭通以种植洋芋而闻名。洋芋与昭通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但好多人不知道,昭通还有一种芋,有一个与原味极熨帖的名——“品芋”。在昭通“品”芋,你或许首先会被那芋的大个头所惊愕。也许唯有边疆宽阔沃壤,方能出产如此巨硕的块茎。初观其形,昭通的品芋好比古希腊陶制水瓶,不知里面是否盛着“安幕希”醴浆?果真,剖开外表,削出一片片白亮的芋片,像极了奶酒凝结而成的琼脂。

不经一番认真考量就仓促下锅,对昭通品芋而言,那就是“暴殄天物”。好在富有创造力的昭通人民早已为我们这群“异乡人”准备好了“脑洞大开”的地方性知识:品芋涮火锅。

乍听“芋头火锅”,不禁遥想起巴蜀的“辣九宫格”。早年在渝初次见之,壮着“牛犊不畏虎”的胆,冒险在那“油海红岛”中摸索了一圈。第二天便以“凉茶代水”宣告终生向山城火锅摇白旗。这昭通的芋头火锅该不会也用辣为白芋赋味,让我“重蹈覆辙”吧?恰云南人大有食辣风俗,一加联想,额头顿时渗出涔涔冷汗。

好在友善和蔼的昭通人民并未在我脚前“挖坑”,只见一只酷似老北京羊肉锅的小炉子抬了上来,炉心烟道升腾跃动着橙赤的焰苗。店家小心翼翼地用毛巾衬住锅边,一个猛子揭开锅盖。一股带着饴糖与竹叶气息的水汽霎时布满屋子。稍待水雾散去,我们一行人迫不及待地下筷,只见得品芋片在滚滚沸水中如一片舢板上下浮沉。抓准时机,筷勺并用,乘着江泊人最爱的镬气送入口中……这滋味怎么能用五味来玷污?松软的芋肉在口腔中释放出大山的呼喊,那种纯净而天真的味觉,真有久别重逢的惺惺相惜。

洋芋很多,品芋很少,少的东西便更多珍贵。依照绥江人的吃法,品芋火锅中添入了罗汉笋、竹荪、木耳等不抢味又爽口的山蔬,这些舌尖上的精灵与炸得分寸刚好的彝家酥肉交织缠绵,吸饱了浓而不肥的油汁,每一口都柔滑地抚摸着躁动惯了的味蕾。平凡的味道只因一场奇遇,竟生出如此美妙的享受。

酒桌上,一精擅农学的友人泛泛而谈芋头种植。经他的科普,我才知道芋头的块茎繁殖背后大有故事。一块芋埋下土,有活后形成母茎,旋即顺势外长,缀出一周子茎。子茎输得一轮,再生长成第三代的“孙茎”。我由此确信芋头是一种通达中国人生命观的作物:它的生命肌理正如同我们对家庭、对宗族、对姓氏的定性,无论走出多远,距离几代,一个共同的根底始终牵挂着我们的背影。我也在芋头平实的生命背后寻觅到了一种包容的我他观。这神似新时代边疆民族的儿女们,不管你生自哪一寸土壤,不论体量的大小,只要我们有缘相聚,那么亲情的纽带我们连接,牵手并肩,做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往后再让我咬一口平凡的芋,不论是望古抑或是身在他乡,我都会忆起昭通的这顿“芋头火锅”。好吃是固然的,更因为它让我尝到了平淡的风韵,以及平淡之下的暖人情义。然后,让我再次想起洋芋,昭通的洋芋,这一伟大而平凡的植物。

(作者系宁波大学学生)

审核:   责任编辑:李梦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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