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18-06-06 09:44◆杨云彪
我的老家在滇东北一个可以遥望金沙江水的半山腰上,山险、地狭,多石、缺水,主要的粮食作物是苞谷和洋芋。大米是稀罕物,要过年那三天才能尽情饱餐。幼年最宏伟的理想,就是能天天吃上鸡蛋挂面。至于天天能吃上大白米饭,那理想就太高远了一些,不太敢想。
用了前半生的大部分时光,来拼命挣扎,终于奋斗到了昭通城。有了稳定的工作和足够养家糊口的薪水,能够天天吃米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苞谷饭,不是忘本,是内心深处仍有一种恐惧,怕把日子过颠倒回去,再与那缺吃少穿、饥肠辘辘的岁月沾边。很奇怪,对昔日主食苞谷饭仪式性的抗拒中,同为主食的洋芋,却不在此列。
我七八岁就参加生产队劳动,挣两分、三分工分的时候,最能感受到集体农庄之好的,就是种洋芋。种洋芋时,一般由成年男性用条锄刨出坑塘,后面跟着一个妇女,妇女腰部挎着一个大的撮箕,撮箕里面装满农家肥和洋芋种,妇女将农家肥裹上洋芋种丢进坑塘里,再由男子挖土盖好,还有一个孩子负责传送粪、种。这种劳动组合称为“一把锄子”。
“一把锄子”里小孩的工作,是把零星散乱堆在地里的农家肥,以及固定放在一个地方的洋芋种,不断用一个小撮箕传送到妇女吊在腰部的大撮箕里。要想多挣点工分,一个小孩也可以服务“两把锄子”,我就经常如此。只是非常累,不断跑来跑去取种子,搂粪、抬粪,还得将粪撮箕高举过头,把粪倒进妇女高挎着的大撮箕里,忙到接近收工时,人也快散架了,一不小心,粪撮箕里的粪会兜头盖脸地倒洒在自己身上。期间最快乐的,是“一把锄子”的人,他们会合伙偷吃洋芋种。一个洋芋切成两至三四瓣不等,就成了种子,虽然已经和在粪里,但那白嫩的肉质也相当诱人,大家都悄悄偷吃,这是公开的秘密,谁也不会指责谁。洋芋种切剖开的那面沾上了粪肥,拿到衣服腋窝下擦干净,塞到嘴里就啃,最后再把啃剩下的、上面长有能发出嫩芽颗粒的洋芋皮丢在土里种上。这种遭劫的洋芋种子,以后长出的苗会比其他的枯黄瘦弱得多,大家见了,都心知肚明。只是有一点,任你再胆大的小孩,单独去取干净的洋芋种时,谁都不敢先偷吃,非得大家都一起动手了,才能分享这种稀罕的快乐。幸好那个饥饿年代的农家肥“质量”都不好,否则,该有多脏,多不符合现代人的“卫生标准”!
收工回家,累得快要虚脱,走路时小手小脚都在颤抖,心里却无比幸福,肚腹里不时升腾起来的生洋芋气息,明明白白安慰着我,今天不再饥饿。
在我的老家,庄稼收割后,常有人到收割后的庄稼地里寻找散落的粮食,这种行为称为“散”。在收割后的苞谷地里寻找未收割净尽的苞谷,称为“散”苞谷,在已经挖刨过的洋芋地里重新翻刨土地,寻找散落在泥土里的洋芋,称为“散”洋芋。土地包产到户之前,“散”洋芋一直是我每年的洋芋收刨季节都要干的工作。
对食物的无端饥渴,使得我五六岁左右,就加入了村子里“散”洋芋的人流中。人太小,背不动背篓,就背了一个小竹兜,像背书包一样斜挎在腰上;使不了锄头,便用一个“点挝儿”,一种类似条锄却小巧得多的工具,随人们到挖刨过的洋芋地里,到处翻刨。如何才能“散”到洋芋,凭的是运气,要的是直觉,还得靠独到的眼光和生活经验,更得有咬定青山不放松,恨不能把地球都刨穿挖翻的那种坚韧和毅力。小孩子没这份功底,这里挖挖,没有。再换个地点,狠了劲的刨,刨一阵,还是没有。手早就酸痛了,汗水也爬满了额头,洋芋,却一个也没“散”到。这难免令人沮丧,百无聊赖,跑到其他大人的身边,看他们如何“散”,赫然发现,他们的背篓里,至少已有了小半撮箕洋芋,看得眼红心跳,抓耳挠腮,却又无可奈何,灰心失望中,悻悻然站在边上,呆看着别人忙碌,“徒有羡鱼情”。
遇到好心肠的大人,便会问:“怎么,家里没有大人带着来?你不能到处乱刨,像你这样天一挝地一挝的,肯定“散”不到。要找个没人“散”的地方,像挖地一样,慢慢挖,多多少少总会“散”得到的。”按照指点,我重新找个离人远点的空地,静心挖刨,虽然力薄体弱,或多或少,总算能有一点点收获。
汗渍斑斑、精疲力尽回到家中,竹兜里只有五六个小洋芋籽,小得哪怕五六个洋芋籽合起来丢进嘴里,也不够我小小的嘴巴大嚼几口,如此微薄得可怜的收获,却得到母亲怜惜慈爱的大力褒奖。在妈妈的夸奖声中,小小的我既自豪又内疚,自豪的是我“散”着洋芋回来了,内疚的是只“散”到这几个抬不上桌面的洋芋籽。内心暗下决心,明天,我一定拼命多“散”一些洋芋回来,“散”半竹兜,不,“散”一竹兜!——实在不行,至少也“散”能够盖过竹兜底的洋芋回来……
印象最深的“散”洋芋高手,是邻近的村子里一个曾经教过我功课的代课教师。他个头不高,做事严整肃厉,“散”洋芋时专挑边角地块,有一次远远见他不像是在“散”洋芋,不断捡洋芋丢进背篓的架势,简直是在挖洋芋。凝神细看,原来他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在一个上边的地埂已经被雨水泡软而垮塌下来的坎脚,深挖细刨,把垮下来的厚厚浮土刨开后,簸箕大的一块没有挖过的洋芋地便显露出来,挖起这洋芋来,是何其欣喜带劲!
据母亲说,我所过的日子,算是非常好的了。一九五七、五八年的日子,那才叫真正的难熬,村子周围,凡能吃的果子、野菜、树皮,都被人们吃光了,饿疯了的人们,有的开始吃猪糠、吃观音土,吃下去却拉不出来,疼得直叫唤。母亲带着只有十来岁的大哥,跑到邻近的永善县,离外公家不远的一块高山洋芋地里“散”洋芋,按规矩,外乡人是不能去“散”的,人人都在挨饿,救命的粮食被“散”去一点就少一点,谁能有那高风亮节?但村子里的人,盘起来大多数都算是亲戚,不好意思撵母亲,便睁只眼闭只眼装糊涂。母亲和大哥僒腰驼背在地里刨了一整天,只“散”到十来个苞谷籽大的洋芋,大哥却趁母亲不注意,折了几把苞谷天花秆,点燃后随便燎了燎洋芋,几嘴就全吃下去了。
一天的收获被大哥独吞了!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大姐和二哥,怒极的母亲,抓起一根树条劈头盖脸地责打大哥。大哥边哭边说:“妈妈,妈妈,我饿、我饿啊!”妈妈突然扔下树条,一把将大哥搂在怀里,放声痛哭,母子俩哭作一团。
一九五七、五八年的日子,成了我们一家珍惜生活,凝聚亲情的不老泉源。旧学功底深厚,严厉而少于亲情表达、更罕见夫妻恩情流露的父亲,提到那段日子,也忍不住喟然长叹,说他被生产队外派做木工回来时,看到母亲嘴都饿“缩”了,人变了形,他都差点认不出来。“不少人都饿死了,几个娃娃,她却硬生生的护持着,活了下来。”那年月,为了生产队按量发放的一点点稀粥,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的,比比皆是。
不再受饥寒欺凌的生活,愈发惬意、舒坦的日子,每天于我都是一种格外的恩赐。奋进而不奢望,得、失均弥足珍惜,淡然回首,任何一种正当或非分的欲望满足,都比不上生吃洋芋种时的那种舒畅,也敌不过从泥土中“散”出一个小小的洋芋时的那份欢欣与惊喜。同苦共难的洋芋,岂止是与生命相依的食物,简直就是引领我处世为人的智慧先师。
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浮生若寄,岁月沉香;得失似梦,悲喜成禅。
(云南省作协会员、昭阳区公安分局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