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18-04-25 10:43◆张泽琼
八岁的时候,我跟着父亲,远离母亲来到遥远的城里读书。
那时,父亲常常出差在外,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弟弟相依相伴在这陌生的城市生活。父亲在家时会把洋芋切成两半,烧在火炉上,让放学后饥肠辘辘的我和弟弟回到家里狼吞虎咽。一推开门,弥漫在空气中的烧洋芋味,强烈地刺激着我们的味蕾,于我们而言,烧洋芋就是天下第一美味。 不管火炉上的 洋芋 有多黑,有多 烫 , 我们都会迫不及待拿起来,上下抛动着,让它们在空气中冷得快些,然后急切地边剥洋芋皮边大口大口啃着,因吃得急,难免会被噎着。父亲就会关切地说,慢点吃,慢点吃,没人和你们争抢。话语间,一杯温开水就会被递到我们手中。吃完烧洋芋后,会发现,白皙的双手剥洋芋皮时沾满了黑色的灰,不经意间,用手擦拭着脸或鼻子,我们望着彼此大花猫一般的模样,总会情不自禁哈哈大笑。
那时的我,爱吃洋芋,但我却不喜欢秋收洋芋的时节。
家里地多,又缺劳动力,母亲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每年秋收时节,挖洋芋要请上二三十人。母亲、舅母、姨妈几个女流之辈负责在家做饭,舅舅、叔叔、表哥就到地里挥舞锄头,负责把那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洋芋挖出来,姐姐、我和弟弟就跟在他们背后屁颠屁颠地捡洋芋。有时,遇到泥糊得厚的,还要用小手把洋芋上的泥抹干净。 一天下来,一百多平米的屋子堆了大半屋,捡上万斤的洋芋累得我们 连 手都抬不起来、 腰 也 直不起来,倒下去就沉沉入 睡。
挖完洋芋,接着就是要把堆积如山的洋芋进行分捡。
母亲做事很认真,要求也严格。个头大的洋芋放到二楼,作为一家人今后生活的主食;匀称的洋芋切片晒干,用作客人的下酒菜,或是作为赠送给城里亲友的礼品;个头小的洋芋就堆放在灶房里的,用于喂猪鸡狗等牲口;破损的洋芋就放在屋檐下的空地上,煮给猪狗吃。母亲带着哥哥姐姐在楼下分类,我和弟弟在楼上待命。她们把个头大的洋芋放在提箩里,给提箩拴了长长的绳子挂到二楼上。当她们在楼下捡满一箩或是半箩的时候,我和弟弟就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洋芋拉上二楼,倒在母亲指定的位置。对于哥哥姐姐来说,我和弟弟这是玩耍活,因为他们分捡的时候,我俩可以随意玩游戏。可对于弱小的我们来说,这活也不轻松啊!每一天,我们都累得像狗,手酸脚软,趴下或是躺下就不想再动。但是,我们心里都明白,最累的是母亲。常常在深夜,我们梦醒时,就会看到母亲依然在挥动着疲惫的双臂分捡洋芋,或是迈着沉重的步履背着装满洋芋的背箩上楼梯的身影。所以,虽然辛苦,虽然累,虽然不喜欢,但我们兄弟姐妹都很配合,从不争吵,尽力做好各自的事。望着堆成一座座小山头的洋芋堆,我和弟弟会爬上去打滚、嬉闹,伴随着一个个洋芋滚落的节奏,母亲关切的责备声,我们忘却了疼痛的手、酸疼的腰、满身的泥、脏了的衣,快乐的音符调皮地钻进洋芋堆的每个缝隙。
父亲在城里忙碌,母亲则在乡下一个人支撑着家。屋里,母亲要操心着管好人、管好鸡、管好狗、管好猪。屋外,她要操心什么季节种什么,哪块地要收、哪块地要种,从不让土地 闲着。渐渐地,兄弟姊妹陆续到城里读书,大部分时间不在母亲身边。母亲常说,她熟睡时都还在想着我们,做十个梦的话,十个梦里都有我们。她耐心地等待我们成长,用心教我们洗衣做饭等生活技能,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严格规范我们的言行。母亲告诫我们: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家人就要相亲相爱,互帮互助。
母亲不识字,但对我们的学习要求却很严厉。
有一个暑假,母亲生病住院,花了不少钱。我和三姐在乡下负责看门。有一天,一张大卡车开进村里,在小卖部高价收购“柳生洋芋”。所谓“柳生洋芋”,就是各家地里秋收之后残留在地里的洋芋。想要为家里筹钱的我和姐姐,也加入了挖“柳生洋芋”的大军。白天,我们提着小提箩、扛着小锄头,行走在挖完洋芋的空地里,寻找着一个个“漏网之鱼”,然后提着拾得的洋芋到小卖部,卖得一元八角到二元五角不等的钱币。时间持续了二十多天,钱币日益增多。一天傍晚,母亲病愈回来了。原以为看到我们辛辛苦苦挣到的那一小堆钱币,母亲一定会很高兴。谁知她板着脸坐在凳子上,旁边放上好几根竹条子,叫我和姐姐把假期要背诵的课文、原理一一背给她听。忐忑,委屈的我和姐姐折腾到凌晨两点多才背完。我们不敢哭泣,却见母亲脸上大颗大颗的泪滴。母亲说,现在你们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将来能走出农村,不能像我一样大字不识,没文化,过着艰辛的日子。今天你们认为挖洋芋可以挣钱,可荒废的学习时间又用什么才能买回来呢……说完,母亲拖着尚未完全康复的身体,煮了饭和白菜,煎了家里仅有的两个鸡蛋,把鸡蛋分到给我和姐姐,而她,就着白菜汤填饱肚子。
出嫁后,每次回娘家,最快乐的事就是守着火炉,暖暖地烤着洋芋,跟父母或是兄弟姐妹们聊着曾经的故事。那一年,斗不过凶恶的病魔,母亲走了,留给我们无尽的疼痛和深深的思念。我们似断线的风筝,飘来荡去,没了方向。
父亲、母亲,以及他们与洋芋有关的辛酸与甜蜜,一切都躲在心底最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像火堆里尚存的余烬,看不到光影,但只要微微拨动,便会火星四散;稍有微风,火会再次燃起。像黑夜里的那一抹亮色,浓缩在梦里,黑的面越大,它越晃眼。让人感到温馨,也会刺痛心灵。爱的火种,生生不息;爱的光亮,永不磨灭。
如今,母亲走了整整八年,父亲也年过八旬,孩子都已高过我十厘米,烧煤的日子也逐渐远去,但我最爱、最无忧的时光依然是:冬日里,父亲把洋芋放在火炉上烧好,用锯片把烧得黑乎乎的洋芋刮得金灿灿的,整齐划一地把他们放在炉子边上烤着,等着我和孩子。还没进屋,我们就闻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味。我和孩子三步并两步冲进屋,迫不及待地拿起洋芋,大大地咬上一口,不忘赞美父亲越来越好的烤洋芋技术。那烧洋芋味,于我们而言,依旧是天下第一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