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季芙蓉花开（散文）

◆闵玉吉

昆明三月的天气，温暖中夹带着些寒，是我想要那种的感觉。可以一个人独自走在开花的小道上，拖着长长寂寞的影，抑或在租来的小舍里吹一把陈年旧口琴，有一种回忆的味道。

我租来的单间宿舍不大，放下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已经所剩无几，尽管如此，我仍然极有兴致的把它收拾成我想要的模样，然后蜷缩于此，对自己说：看，这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以后我很少出门，只呆在家里，呆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巢，我要和我的家呆在一起。虽然我来时，他们说：好啊，那里温暖如春，樱花遍地，海鸥漫天。

我的楼下是一条石板铺就的小路，开满了或红或白的三叶梅，我很喜欢。尽管不顺路，但每次回来我仍然要绕着走完才肯回家。友人对我说：“我们去游游翠湖，或是去爬爬西山吧。”我就会笑着说：“不要啦，还是去走走下面那条小路吧。”然后就是沉默，像三叶梅一样的沉默。和三叶梅一起想遥遥远远的家乡和浓浓淡淡的心事。别人都以为我来是带了昆明冬天般温暖的心和翠湖一样柔软的微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来是因为迷惘，是为了寻找，为了让自己孤独，为了远离家乡的山山水水和人，又或者什么都不是，来是为了与等在这里的小舍和三叶梅相逢。

简打来电话，问我是否习惯，我听得出他声音的关切，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作答。倘若家乡没有他，我原本是可以不走的。

简是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男生，我们相识于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相识让彼此惊讶于造物主的神奇，两个相隔一方的人竟然可以这么相似，就像照镜子，可以看到自己的脾气和心性。相识的那年我十六，他十七岁。那年有蒲公英花和野核桃花，那年有温暖的季节，那年的芙蓉花开，单纯可爱。

就像齐秦的那首老歌：

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拥有你 你拥有我 ……

后来简就跟着我回了我的家乡，一起工作，一起出游。我的家乡是一个到处见得到芙蓉花的地方，我很喜欢芙蓉花，觉得她直性、简单又不造作，古人用“脸似芙蓉胸似玉”来形容处在花季的女孩，可见芙蓉花是美的，适合十七八岁的小女生。我的家旁就有一棵硕大的芙蓉树，我不厌其烦的跟简讲着，我小时侯每到十一二月份是如何看到那棵芙蓉树开满芙蓉花的，那棵树是何等的高，以至于我每每攀折芙蓉花的时候都得爬到楼上去，再爬上去，“可惜前些年为了盖楼把他砍了，你来晚了，看不到了。”我对他说完，摊开两手做了个很遗憾的姿势。简也仿佛很遗憾的样子。于是我们到处找有芙蓉树的地方，在芙蓉花开的季节，简就把开得最好的芙蓉花交到我的手上，那些芙蓉树都很矮，简伸手就够得到，再不复我年幼时那棵又高又大，要攀爬几层楼才折得到花的芙蓉树了。

有一次简抱了大把的芙蓉花回家，在上楼的时候，他大踏步爬上来，嘴里不自觉的唱：采芙蓉花的男子汉……走在前面的我惊讶地回过头来看他，他竟然红了脸低下头去。后来他穿着刚买来的新衣服在镜子面前扭来扭去照镜子的时候，又冲我做鬼脸说：“顽皮小男孩。”我说：“还顽皮小男孩呢，你都老了……”

简每日都来电话问候，说些天气冷暖的话，说或缺什么他好带来。可我有我要证明的东西，给我自己看，也给简看。我坚持不用他带的东西，坚持不要他来看我，他在电话里流着泪说：“我错了，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没有说话，但我在心里对他说：芙蓉花已不复原来的颜色，已不单纯可爱，我们还留着她干什么呢？

齐秦在唱：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如果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在这里默默的祝福你……”

我对简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我祝福你吧。”然后依然过着有三叶梅的小道和一把旧口琴的日子，我是真心想成全简，我是真心想使自己孤独，虽然心里并不觉得轻松，脸上却柔和镇定。这世上是很难有完美的事，我知道但却难以接受。母亲说：“你怎么变得冷漠了？”我说：“我是心如止水了，觉得红尘俗事太过复杂，我想出家。”

我开始夜夜噩梦，也开始日日绞痛，医生说：“你可能要手术了。”电话打回家的时候，简请了假，自告奋勇来照顾我，我坚持不要，觉得自己能行，母亲说：“别犟，手术是需要人伺候的。”我说：“他来，难道是想让我好不起来么？”虽然如此，简依然上来了，像搬家一样，带来一大包红糖，一罐油，一盒鸡蛋，还有一只昆明很难吃到的土鸡。为了炖这只鸡，他又去买了一个火炉、一些煤和一些锅和碗，把本来很狭窄的宿舍填满了。我说：“怎么这么复杂，外面买来吃不就得了？”他却说：“外面买的能比吗？”

定下手术的日期，我依然我行我素，自来自去，手术时也要自己签字，把简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外面。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医生说：“手术不要紧张。”我说不紧张。可是，麻醉才下去我就开始紧张了，不单单是紧张，而且头痛欲裂，全身发抖，心跳巨快，眼睛发黑，医生说：“糟了，不是说麻醉不会过敏的吗？这不是开玩笑嘛。”是了，我想起来我的母亲就会麻醉过敏，黑暗中我看到了年幼时那棵高高大大的芙蓉树。我颤抖着对医生说：“请把外面那个人喊进来吧，他是我丈夫。”

简进来了，他握着我的手，冰凉冰凉的，嘴唇紧抿，什么话也没说。我看到他，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泪光中又见到五年以前那个会唱“采芙蓉花的男子汉”和会说“顽皮小男孩”的小男生，又突然想起来昆明怎么没有见到过芙蓉花呢？

一针肾上腺激素下去后，我总算好很多，手术完后我很快又被推去打点滴，记得手术前简说：“你手术完，就在家里躺着，我去买菜，然后给你炖鸡。”可是我们都想错了，点滴一直打到晚上，背我回家的时候，已经深夜了。他开始生火，炖鸡，忙上忙下，我躺在床上帮不上忙，我说我很饿了，他说我也是。我说吃泡面吧，面在口袋里呢。于是我手术后的第一顿餐竟然是半碗方便面，他吃了我剩下的。母亲打来电话问我晚餐吃的什么，我边吃方便面边说手术早完了，我吃得很好很营养，你放心吧。然后我和简相视一笑。简说：“你睡吧，我守着，鸡汤好了我就休息。”于是我开始睡，伤口太疼我又太困，睡了醒，醒了睡，再醒的时候，已经凌晨五点了，简已经搭理好，歪在一边睡着了。我睡不着，仍然觉得饿。我在黑暗里看见简熟睡的脸，轮廓还有些稚嫩，可又显出一些沧桑来，原来简是一个不太会照顾人的人，既没照顾好别人又照顾不好自己。

想到白天那张手术台，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滴到简的手上，简突然醒了，摸摸我的脸说：“咦，你怎么哭了？”我说：“我想喝一点你做的鸡汤。”他笑起来：“我们把一些事忘了好吗？你好些了就去上课，早些学完，我在家里好等你回来。”

原来生命真的好脆弱,昨日还在盛开的花,到了明日就要凋零。

齐秦在唱：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还在这里耐心的等着你/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天空中虽然飘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我知道，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事会慢慢走远，比如蒲公英和野核桃花，只属于那个年纪那个年代；有一些事总会不完满，比如美丽的芙蓉花已不再单纯可爱。生活就像一杯鸡尾酒，总要喝到该喝到的那一层的滋味，“采芙蓉花的男子汉”和“顽皮小男孩”远远去了，有一天，我也将学完回到我该回到的地方。倘若有人问我，昆明留给你的印象是什么，是缤纷的樱花，漫天的海鸥，还是温暖的冬季？我会说，都不是，昆明的概念于我而言是一个孤独的单间宿舍，一条开有三叶梅的小道，一把尘封旧口琴，还有还有，还有因为饥饿和手术的疼痛而不能入眠的那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