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抑或是活着

◆闵玉吉

我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向前走，路的尽头向右拐，再向前走，向前走，再右拐，过了情人桥，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一切依旧，没有什么不同。

走到路口，依旧会听到左边的小店在清晨播放的“大悲咒”，拐角后依旧会看见邻家的哥哥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推开办公室的窗户依旧会瞥见穿白衫的老爷爷在窗台旁打拳。

邻家的哥哥帅帅的、酷酷的，走着走着还会有劈刀断掌的姿势，练拳的老爷爷气色红润，一推一拿之间也颇有架势。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美好。

而我工作的地方是我们家乡最美的地方，从门口顺着楼梯攀爬上去，见得到红色的三叶梅，红云薄雾般堆砌在半墙高的架上。

再往上，右边的栏杆下面有大朵的玫瑰和月季，袅袅娜娜，身姿摇曳。

再往上，拐角处立着大棵的槐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槐花开放的季节，风一吹，槐花雨便扬扬洒洒，飘得一身。

这般，我便是踏着槐花雨露去工作，又引着玫瑰月季的香气和三叶梅的红归来的了。一切是那样的美好自然，令人遐思。

再上去，有小叶榕树和石榴树，树木亭亭玉立，石榴花也开得热闹非凡。

进去，便是我的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很向阳，推开窗户会有和煦的暖风微醺着我的脸，有明媚的鸟噪挠我的耳朵。我可以泡一杯我喜欢的茶，加些茉莉、玫瑰、菊花随便，甚至还可以加点柠檬或山楂抑或是绿色的薄荷糖。我可以翻翻唐诗宋词或者小说，或者磨墨展纸，练练蹩脚的毛笔字，或者干脆淋漓尽致，来点泼墨山水，花鸟鱼虫。毛笔字太蹩脚，用宣纸是万万舍不得的，得用报纸先练着，练得兴起处，就放笔拿书，大声地念将出来：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或者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知，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也可以是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念的是什么，全凭我高兴，念错也不打紧。然后凭窗凝神小思，看外面姹紫嫣红开遍。

有时候也练自己写的小对：

海纳百川 能撑风霜雪雨舟 只因胸中有天地

鹏程万里 可行辛酸苦寒路 原来双目满乾坤

我甚至更喜欢那句：

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参禅；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但这不用笔写，也不用大声地念将出来，担心在笔下或口里不小心将真气泄掉，让这句话的意境变得干扁肤浅，只在心浮气躁的时候，闭目，聚神，置于胸中反复默诵，尔尔。

路过那家念着“大悲咒”的小店，我也会在对面的墙角边驻足，听上一小会儿，却每每都听得心里郁郁，转身走开，然后暗暗地想，是自己心水不静还是红尘万丈太过迷蒙，就连佛前梵音在这里听起来也像是无聊的说教。

终于有一天，走到路口没有听到那底气不足的梵音，取而代之的是店家女主人坐在店前哼唱山歌小调。调式简单，词字也无非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心里当下有些意外，却也无关紧要，甚至仿佛更为舒畅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死轮回，“大悲咒”也有“大悲咒”的轮回，就像我每天上班都碰得到邻家哥哥和健身的老者，在办公室都要喝茶写字画画一样，是我自己的轮回。倘若有一天，看见帅帅的邻家哥哥抱着孩子，心里疑惑：难道他已经结了婚？或者，笔墨间隙，偶尔抬头，发觉面色红润的老爷爷没有来健身，不由得嘀咕：难道他生病了？心里不过有些意外，却也无有大碍，转过头去便就忘却了事，并不必追根问底找寻答案，还不如自以为万事俱备的出得门去，才发现衣衫的扣子突然不见了一颗，脚上的袜子一样一只更让自己惊慌失措来得焦灼。

因为

别人皆是过客，诸事皆是过客，千般过尽皆是客。任你万丈红尘，恩怨痴缠，也终有一日烟消雾散，云淡风轻。

唯有自己，留与自己，这样孤独热闹的走着，这样明白糊涂的活着，直至刹那永恒，地老天荒。

如果有一天，我的生活不再平静美好，自然亲切。就像上班的路上再也不见邻家哥哥，办公室窗前也不再有白衫老爷爷。攀爬楼梯，看不见槐花雨露，顺阶而下，也没有月季玫瑰。我的办公室不再阳光普照，临窗而眺，也看不见石榴松柏。提笔，没有了文思泉涌，磨墨，也画不出妙笔丹青。那也没有什么，这不过就如粗心的琴师在弹奏中不小心冒出的一个尖锐的音符，不怎么和谐，但终归会回到正常的乐曲中来。也好似行程中一不留神踩到坑崴了脚，虽然疼痛，也终究要继续行程，走到正确的道路上去。

虽小有变化，但一切照旧，琴师不会因为这个小的错误而摔琴宣告从此不弹，我也不会因为伤脚的疼痛而挥刀断腿宣告此处便是终结。

所以

就让心情平和些吧，即使在喧嚣繁复的红尘中。不必学那些喇嘛和尚每日念经打坐，你看每日都劳顿耳根的“大悲咒”又度去几人得道升天？

就让心灵悲悯些吧，即使在短暂无常的人世间。无论是善是恶，是五谷杂陈，都不必皱眉龇牙，让凡尘俗事郁结于胸，扰了清静。

就让心地宽忍些吧，即使在拥挤堵塞的角落里。重新睁开双眼，就会了然于心：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一树一菩提，一叶一如来。

凝神，闭目，让过往的过往，停留的停留，前进的前进，拥有的拥有，追求的追求，消散的消散，聚首的聚首。不关乎自己，又置身其中。

有相皆无相，有常是无常：

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参禅；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改过心生智慧，护短心内非贤；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