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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昭通•群山丨叶梅:三看昭通

 2019-05-27 16:28  来源:北纬29°

云南似一朵花儿,来自我这个外乡人的目光,云南朋友的心中一定会有更多比这恰当的比喻。苏东坡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云南的 奇妙,值得一次又一次体验和琢磨。第一次去,会觉得知道了不少东西;第二次去,会觉得原来还有那么多东西不知道;第三次去,突然会觉得原来自己什 么都还不太明白…… 


回望豆沙关和小镇,不会忘了它的雄奇险峻与悠远的历史。那条承载了军事、商贸、文化的五尺古道,如今已化作立体通道,崖壁顶上有昆明至水富的 高速公路穿山而过,山脚下有内江到昆明的火车呼啸而去。石门断壁上让世人称奇的“僰人悬棺”至今清晰可见…… 


被围在正中的彝族妇女五六十岁了,但眼神看上去很清亮,穿针引线全不费功夫,她手上绣的是一幅两丈开外的孔雀戏牡丹,已经绣好了大半幅,一叠 小山似地堆在她的小竹凳旁,盖住了她的脚……

人称“七彩云南”,我看云南像一朵 盛开的映山红。

 这或许与我的家乡三峡有关,每到 春天,巫山、大别山一带的映山红漫山遍 野无比灿烂,此花“本是山头物”,没有牡 丹富贵,也没有梅花孤傲,开得没心没 肺似的,质朴而又天真,在山野里无拘 无束,相互和谐互不挤兑,一簇簇相依相 偎如姐妹家人抱着团。

 映山红的雅名叫杜鹃,今年春天回 到湖北,正逢大别山下的麻城杜鹃花节, 方圆百里的龟峰山五月成了花海,无数 人老远赶了去。我们去的那天有雾,白 蒙蒙的,分不清究竟是云海还是花海,但 见雾中的花儿格外凛然,深红透着劲道, 粉红透着娇嫩,生气勃勃地支楞着,毫不 扭捏。恰巧那段时间正要写“云南”,眼 前的映山红让我心中一动,突然想到多 次端详过的云南地图,恰似这盛开的映 山红。伸向东边的花瓣是曲靖、红河、 罗干多依河;西边是腾冲、瑞丽,高黎贡 山;南边是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从昆 明往西北方向依次有楚雄、大理,丽江, 以及巍峨的梅里雪山,而昭通则是朝向 东北角的那一瓣,高高地翘起,正是那 里长卧着的乌蒙山脉,四季葱茏,奇峰 峻岭,拱起了观斗山、豆沙关。

 云南似一朵花儿,来自我这个外乡 人的目光,云南朋友的心中一定会有更 多比这恰当的比喻。苏东坡道:“横看 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云 南的奇妙,值得一次又一次 体验和琢磨。第一次 去,会觉得知道 了 不 少 东 西;第 二次去,会觉得原来还有那么多东西不 知道;第三次去,突然会觉得原来自己 什么都还不太明白。 

昭通,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去了 三次,而到后来猛然一想,却什么都还不太明白的地方。 

说到底,昭通的文化源远流长,外乡 人走近,必先存敬畏之心。

 去昭通不能不到豆沙关,在这里,能 立刻感觉到从远古到今天的峡谷之风。 站在豆沙关隘口,只见百丈悬崖迎面而 立,滔滔关河在峡谷的挤压间奔流而下, 瞬间已是万年。 

豆沙关连通四川与云南,两壁千仞 石岩,形成天然关隘,隋朝时期修成巨大 的石门,厚一尺二,所谓锁滇扼蜀,一夫 当关,万夫莫开,只有鸟儿飞过,哪有人 去得?据载,在唐代曾经锁关多年,一锁 就是几十年光阴,滇川之间只得绕道而 行。即便敞开关门,通往关隘的路也是 极为狭窄难行。所谓“五尺道”,史料上 解释为“横阔一步,斜亘30余里,半壁架 空,奇危虚险”,现在残存遗迹尚约有350 米,一级级青石阶上留有 240 多个深深 的马蹄印。 

五尺道始建于秦,由川入滇,是到缅 甸、印度的古西南丝绸之路的重要通 道,沟通了川滇商贸文化往来,来自于 中原、蜀地、夜郎、滇地的客商竞相而 来,一队队马帮长年累月载着布匹、盐、 大米、山货、药材、茶叶、银、铜等物品, 络绎不绝地往返于五尺道上,马蹄声 碎,喇叭声咽,多少故事散落于峡谷深 处的漫漫长路。

 有了豆沙关,便不能没有豆沙镇,那 里的烟火勾引着客商们的魂。

 这镇子位于昭通盐津县西南,附近 那些星星点点的村落,从名字便可知其 古老:摩崖、石门、长胜、黑喜、石缸、万 古、银厂,还有一处盐井。这一带既产宝 贵的盐,还炼得出更为宝贵的银子,是名 扬天下的朱提银。历代封建王朝都将云 南作为提银的天然银行,穿梭于五尺道 上的不光是民间客商,还有声势浩大的 官家马帮。无论是谁,走到豆沙镇都必 得歇一脚。

 关河水从高高的豆沙关奔流到此, 水势逐渐变得平和,是歇船的好去处。 上得岸来,一壶热茶三杯老酒,上好的卤 香牛肉切成大块,快活胜过神仙。一夜 歇过再启程时,一定不会忘了揣上豆沙 镇女人蒸的黄糖糕,几十个也不算多。 

糕是磨细的米粉做的,加了黄糖,也 就是红糖,用山里采下的新鲜棕叶包好, 蒸出的味道松软甜香,是在山道上走乏 时最好的填补。

 还有少不了的干辣椒,大个儿的像 红蜡烛,小个儿的像胭脂花,有的辣中带 甜,有的又辣又麻,有的辣得人跳脚,头 皮都要炸起来。但赶马帮的人喜欢,一 路风餐露宿寒气重,没有辣椒和酒顶不 住。云南人各地都喜做腌菜,昭通这一 带也是如此,小镇的女人腌(做)好的泡 菜、豆豉,装在一个个小巧的陶罐里,用 麻绳扎紧了罐子口,不透风不变味,一旁 走过便会闻到浓浓的香气,闻到的人会 忍不住咽口水,下饭是最好的呢! 

这些不是我的想象,是那天走在豆 沙镇的小街上亲眼所见。

 天气晴好,豆沙镇每逢二、四、七赶 集,这天正是赶集日,太阳暖洋洋的,走 在小街上,心情不由跟天气一样明亮。 脚下的石板街据说已有一二百年,长长 的麻条石光可鉴人,沿街摆满了小摊, 卖酒、腊肉、药材、青菜,数不过来的小 吃,摊子后面是敞开的店铺,货品更是 琳琅满目。镇上的妇人长得美,一颦一 笑真是好看,我举起手机想拍,有大方 的女子侧过身子回眸一笑,也有不太愿 意地扭过头去,手也收了,揣到系在身 上的围裙里,假装跟旁边的人说话,其 实眼角还瞄着这边,或许心里想,这些 人干什么呢? 

其实镇上从来都是来往不断的人, 四面八方的都有,妇人们早都见惯了,只 是懒得理会而已。倘若说要买黄糖糕什 么的,妇人会立马高兴起来,笑着推过跟 前的竹簸箕,说刚蒸好的,好吃得很,你 要不尝一个嘛!她说着就要掰下一块 来,我说不用了,看着就一定好吃的,买 两个尝尝吧。妇人殷勤地包好了粑粑, 递到手里,说再多买几个带回去给娃儿 们吃嘛。

 其实我心里倒是蛮想买给家人吃 的,但一时半会回不了北京,放在包里怕 是会馊,只好有些恋恋不舍、一顾三盼地 走了。 豆沙镇上下三五里,陪伴着远方来 的关河。关河则像一个奔放的男人,行 走到这里,得了女子的温存,也不由显出 多情的样子,缓缓流淌而不忍奔腾向 前。小镇近年间重新修缮过,添了很多 新的气象,有意打造了古丝绸之路的痕 迹。比如一些雕塑,一些文字,但有些像 婚后的女子好多年都不怎么打扮,突然 之间换了新衣裳,显得不太自然。但对 不太知道昭通历史的人来说,却是入了 一个窗口,从中窥见了几乎就要淹没在 岁月里的往事。

 回望豆沙关和小镇,不会忘了它的 雄奇险峻与悠远的历史,那条承载了军 事、商贸、文化的五尺古道,如今已化作 立体通道,崖壁顶上有昆明至水富的高 速公路穿山而过,山脚下有内江到昆明 的火车呼啸而去。石门断壁上让世人称 奇的“僰人悬棺”至今清晰可见。据考 证,僰人的历史可追溯到夏朝和商代,周 朝时曾建立过僰侯国,明朝之后消亡,只 有那神秘的悬棺仍藏于高达四五百米、 宽千米的黑色石壁上一条醒目的石缝 里,是那古国存在过的证明。

 悬棺在全国一些大江小河的峡谷里 多处可见,三峡神农溪、大宁河一带就 有,跟这“僰人悬棺”一样,人们一直在猜 测是如何搁置上去的,但终没有肯定的 结论。它引发人们的探究和无穷的想象 猜测,或许这比结论更有意义。

 豆沙关吸引了无数专家学者,研究 出名字的由来,望文生义,一般会以为这 地方是因出豆沙而得名,实际上是历史 上曾有过一位姓豆名勺的关守在此驻 扎,天长日久因当地人的口音之故,叫作 了“豆沙关”。

 最吸引我的还是豆沙镇上的烟火: 那些漂亮的妇人,巧手酿制的美酒佳肴, 树荫下摆古的白胡子老人,欢笑着跑来 跑去的孩子。

 昭通古时曾叫朱提、乌蒙,是一个彝 族聚居区,彝族古代以鲁望为中心向四 方分野,鲁望即是现今鲁甸县。 

相关的历史错综复杂,但彝族人后 来无论家在何方,都以昭通鲁望为祖先 的发源地,这从四川凉山的彝族人那里 可以得到印证。诗人吉狄马加就曾说 起,在他的家乡凉山,老人故去后,人们 会将他的头朝向云南,并在四周点燃火 把,那是为他照亮回家的路。 

鲁甸曾遭受多次地震,2014 年 8 月间发生了百年不遇最为严重的一次,顷 刻之间龙头山一带良田房屋尽毁。 

那天正是大中午,一个女人回到家 稍事歇息,刚躺上床突然感到床板摇晃, 大门呯呯乱响,她以为是在做梦,爬起来 打开大门,惊骇地见到门前的场坝裂开 了一条大缝,天地昏暗像是妖魔降落。 女人顾不得多想,奔向场坝旁边一棵花 椒树,一把紧紧抱住,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死死不敢松手。邻居院子里又跑出来 几个人,女人拼命呼喊,叫他们赶紧抱 树、抱树!直到地震停下来。事后得知, 当时待在家里的人都被倒塌的房屋压住 失去了生命,但在山上扯花椒的人,抱住 花椒树的人都平安无事。

 鲁甸人多为彝族,但也有大量汉族和其他民族,大家世代生活在一起。这 一带盛产花椒,量大品优。当地农户大 都喜种花椒,有的靠它修起了房子,有的 为孩子上大学挣来了学费。8月间正是 满山花椒飘着清香的季节,农户们大都 上山收获,当地人叫作“扯花椒”,万万没 想到会突然之间发生地震,扯花椒的人 却因此逃过了劫难。地震过后,人们不 止一次感恩,说花椒树真是救命树啊! 

房屋田地被毁掉的农户后来都住 进了新房,这是在 2016 年的春天,我们 去到鲁甸的新农村,只见一排排整齐漂 亮的小楼,楼门前的院子里搭着竹篙, 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被,门侧贴着鲜红 的对联:“日暖芳园来紫燕,春和玉树发 新芽”。 

但见一位老伯正在门前摘菜,便上 前问好,老伯让进屋里,沙发上坐着他的 老伴,手里正忙着针线活,见客来便起身 让座。我们一行几人,只见这屋里窗明 几净,都不由叫好,看这老妇人扎的鞋 垫,白底红线针脚细密,中间绣出的红花 绿叶更是好看。与老夫妇聊起,原先却 是在龙头山那边住着,地震毁了房子才 搬到这边来,儿子媳妇都在外地打工,留 下一个小孙女请他们照看。田是没法种 了,离得太远,只能做点针线,能卖出去 几双就算几双,也指望不上能挣什么钱, 不过好在还有几亩花椒树,那是他们养 家的靠山。 

看看沙发上放着扎好的十来双鞋 底,我们掏钱都买了下来。我很想上山 去,看看他们家的那些花椒树,今年长得 如何。但老伯说季节还不到,现在只是5 月间,花椒刚刚冒出点小苞,跟小米粒一 样,小得看不清。还是到季节你们再来 吧,尝尝我们鲁甸的花椒,老夫妇送我们 出门来说。

 从鲁甸回到昭通城里的酒店,似乎是轻车熟路,三次来昭通,每回住的都是这家店,周围的街道都走熟了。 

往右拐的街上开了一溜商铺,靠近 的一家装潢齐整,专卖“野生天麻”。在 我的记忆里,天麻是颇为贵重的特产, 鄂西一带的二半山上才有,平常人家要 是给朋友送上几颗天麻,会被当成大 礼。这些年却感觉天麻似乎多了起来, 并且比原来的个头大了很多,一个个长 相跟土豆似的,怀疑不是野生的。一问 果然有了人工培育的天麻,且产量不 低,难怪有了产业化的加工、包装和销 售。但昭通这家店里卖价不低,说都是 从山上挖来的野生天麻,将绳子捆在腰 上爬到悬崖边,或是老坡地里,得来很 费功夫。

 店老板是一个光头的壮汉,他说不 信你买回去试一试,比家种的效果好几 倍都不止。天麻的疗效很多,民间流传 最广泛的是治头昏,老母鸡炖天麻,这是 一道经典药膳。我想,要是哪一天头昏, 就一定来买昭通的野生天麻。 

但现在,我看到这家店前的人行道 上,几个妇女在一边聊天,一边绣十字 绣。被围在正中的彝族妇女五六十岁 了,但眼神看上去很清亮,穿针引线全不 费功夫,她手上绣的是一幅两丈开外的 孔雀戏牡丹,已经绣好了大半幅,一叠小 山似地堆在她的小竹凳旁,盖住了她的 脚。她头戴一顶蓝色制服帽,有些像赵 本山在小品里常戴的那种帽子,身穿蓝 色大襟上衣,外系一条黑面绣花围裙,腰 间扎得紧紧的。在云南红河、临沧等地 也见过老年妇女的这种打扮,显得能干 利索。

 我请求几位妇女打开绣品让我看 看,她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嘴上却又 说:“有什么好看的嘛?”云南人的口音跟 四川、贵州,包括鄂西都很相似,只是咬 字更用力一些,女人们七嘴八舌,铿锵有 力、掷地有声,听出她们是在玩笑,也叮 叮当当的。

 说话间,那绣品从她们手上一卷卷 放开去,放着放着,就见那孔雀飞了起 来,翅膀抖落着,满地都是花儿。一眨 眼,这昭通的大街上都开遍了。

叶梅, 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著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近期作品有小说集《歌棒》,散文集《根河之恋》《追云记》《美卿,一个中国女子的创业奇迹》《强国重器》等。有多种作品翻译成英、法、日、韩、蒙古、阿拉伯等文字。来源:昭通日报微信号

审核:   责任编辑:聂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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