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纬29°
2019-03-12 15:22吕翼 彝族,昭通日报社总编辑、昭通文学艺术家创作中心主任。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中国作家》《大家》等发表小说多篇(部),有作品入选《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小说月报少数民族作家精品集(2001--2015)》等。出版有《土脉》《寒门》《割不断的苦藤》《疼痛的龙头山》等十余部。多次获云南省文艺精品工程奖、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奖、云南省优秀期刊编辑奖、云南省少数民族文学精品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
四
摇摇晃晃到了家门口,乌铁挪下马来,挣扎着去拴马。马拴好了,他抬起头来,看到坐在茶铺门槛上的韩大爷。韩大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有些奇怪。当他的眼睛和韩大爷对视时,韩大爷朝他呶了呶嘴,晃了晃头,转身进屋。
乌铁好生惊讶,疑窦丛生。他担心家里发生什么了,便转身进屋。不料屋门紧闭,举手推门,门纹丝不动。他紧张了,一边拍门,一边叫道:
开杏!
开杏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声而出。安静的午后,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乌铁眼里冒火了,他握紧拳头,就往门上砸去。敲了几下,门吱呀一声开了。乌铁两只手努力撑着地,快速进屋,以至于他在门坎边跌了一跤。乌铁挣扎着坐起来,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开杏哭红的眼睛、蓬乱的头发和还没有整理好的衣服。
果然有事!
乌铁着急了:开杏,怎么了?
开杏没有回答。
怎么回事?乌铁又问。
开杏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没啥。
这屋里分明有人的气息,分明有开杏满脸的惊慌,怎么就说没有事呢?乌铁不相信,乌铁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再一圈。屋里没有什么变化。他摸索到卧室里时,一下子吓懵了。
床上一片零乱。
开杏说:不……
不啥?乌铁听不懂。
不是……开杏解释说。
不是啥?乌铁问。
没有……哦,不是……开杏说。
那人是谁?乌铁又问。
谁……没有……开杏的回答语无伦次。
乌铁挪到马厩后面,看到暗门的插销是打开的。这个他精心设计、以防意外、让自己能及时脱身的暗道,现在成了不明身份的人逃跑的通道。乌铁气得发抖:
你说谎,你一直在说谎。那人是谁?从哪里来?怎么来的?来干啥?都干了啥……
乌铁的一连串问话,开杏根本就回答不了。她无法回答。乌铁越想越生气,开杏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此前也一点迹象都没有啊!看来,这个人隐藏得太深了。看来,他们早已蓄谋。他将竹篮里的鞋底、鞋帮、鞋样,还有麻绳、钳子、锥子、剪子、刀子、针线,全都一咕脑儿扔在地上。他愤怒得想用脚去踹那些令人讨厌的东西。可一伸脚,才发现,自己那地方根本就没有能使出力来的东西。
乌铁还是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开杏根本就不说话,缩在火塘边嘤嘤哭泣。仿佛做错事的,不是她开杏,而是他乌铁。仿佛受委屈的,不是他乌铁,而是她开杏。门坎外的马老表正切切嚓嚓地吃着草,见乌铁失魂落魄的样子,将头杵了过来。在马老表的眼里,乌铁从没有这样愤怒过。即使饿了,即使累了,即使生病了,腿残了,他都从没有服输过,没有这样失态过。马老表用脸贴他,亲他。马老表往他脸上呼热气,用长长的脸在他身上搓来搓去。
这世间,最亲的,怕就是这马老表了。
我好些了,乌铁发了一会呆说。乌铁撑着起来。马老表懂得他的意思,矮下身,乌铁抓住还没有缷下的马鞍,用了些力,蹭上了马背。
他们俩往古城中心走去。
乌铁刚到城中心,就给扛枪的战士给拦住。乌铁指了指空空的裤脚:长官,我腿发伤,痛,又红肿,我去请郎中看看。战士的枪管并没有垂下,相反朝他扬了扬:别啰嗦,站住。
旁边又有人将枪口对了过来,说:就是这个人吗?
战士说:就是他。
乌铁在几个战士的控制下,进了县衙门。这里原本是国军的县党部。解放军进驻后,这里便是他们的暂时办公地点。
我怎么了?乌铁慢慢梭下马背,一脸的惊讶。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背着手走过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有人举报你,以前参加过国军。你自己说,是不是?
我没有……我只是上过台儿庄,打过日本鬼子。乌铁说。
旁边有人在笑。乌铁定睛一看,舅子开贵坐在廊檐下的石墩上。开贵翘着二郎腿,一付悠闲自得的样子。
乌铁说:哥,是你举报我了吗?
开贵说,不是举报。解放军来了,我得如实向他们汇报。你是不是参加国军,你自己最清楚了。
乌铁十分意外:开贵哥,国民党统治时,你举报我私通红匪。现在,解放军来了,你又说我参加过国民党。呃,这药也太毒了。
开贵笑,现在开贵还能笑,而且笑得很灿烂。开贵说,你冇和我说,你和解放军同志说。说清楚了,你就回家,继续纳你的鞋。说不清楚,就等着坐牢吧!
你有权力这样?你居然能这样?我们是亲戚……乌铁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我要加入了农民协会,说话有人听了。开贵搓了搓没有食指的右手说,你真的干了坏事,我就能大义灭亲。
五
乌铁离开家后,便没再回来。到了黄昏,鸦雀吱吱喳喳回到屋檐下,乌铁没有回来。到了深夜,日星躲藏,巷子里黑得像是个黑筒子了,乌铁还是没有回来。开杏着急了,自己没有管好自己,把麻烦惹大了。仿佛给鬼找着,这一天发生的,真是意外。她往门外吐了两泡口水,试图用这种方式,将鬼驱走。她惭愧,她害羞,她无地自容。原本清清白白的她,弄到现在,居然说也无法说,洗也洗不掉了。乌铁的消失,她第一瞬间想到的是孙世医。孙世医是他的好朋友,是他的兄弟,他们无话不说,心心相印。也许,乌铁就在那里。开杏提着马灯,一个人,趔趔趄趄赶往东门孙世医的药铺。
夜已深沉,孙世医药铺的门已经关闭。开杏往门缝里看去,试图看到那个叫做乌铁的男人,正在与孙世医促膝谈心。可里面黑乎乎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侧耳听去,试图有人低沉的话语。可是,都没有。开杏沉不住气了,开杏举起手,把门拍得山响。不一会儿,孙世医一边开门一边叫:来了来了!他打开门一看,是开杏,吓了一跳。开杏零乱的头发、苍白的脸庞、惊恐的眼眸让他深感意外:
你怎么了?你得疾毛病了吗?你哪里不舒服?
开杏来不及说话,她挤进屋,举着马灯,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甚至孙世医的里屋,她都把门推了又推。孙世医上前拦住她:我老婆在里面,刚睡着的……开杏,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你说话,我会给你看的,我会竭尽全力,什么办法好,我就用什么办法,什么药疗效好,我就用什么药……
不是我,是乌铁。
乌铁!乌铁他怎么了?孙世医急了,他看了看开杏的背后,没有乌铁。他推开门,往外面的黑暗看了看,还是没有乌铁。
乌铁在哪里?孙世医想要抓住开杏质问,刚伸出手,又只好缩了回来。
开杏突然大哭:乌铁,他不见了,找不到了……
白天,乌铁骑着马来这里坐了一会儿,还让孙世医给他看了看。这几天,天气一变,他背上、脚上的枪弹伤口就会发痒,就会红肿。孙世医还给他开了药呢!怎么就会找不到了呢?孙世医让开杏别急,坐下来,喝口水,慢慢想,有线索才好办。
会不会到戏院看戏了?据说,此前乌蒙城里的戏院,弄得不错,歌舞升平。但自从乌蒙城解放后,好像已经停业整顿了。
会不会到酒馆喝酒醉了?乌铁有心事的时候,不和开杏交流,也无法和开杏交流,他常常一个人摸到小酒馆里喝闷酒。酒一醉就直叫凉山,我回来了。可刚才开杏就从那酒店门前经过,那酒店早已关门。
会不会骑着马过金河,回凉山去了?那里是他的故乡,那里还有他的亲人。孙世医问的有道理。但是,每到黄昏以后,四个城门全都戒严。要出去必须有放行证。乌铁要出去,可能性并不大。
乌铁去凉山,开杏也觉得不可能。因为一般情况下,乌铁一出远门,就必须携带夷刀和马老表要吃的草料。这些东西他并没有动过。
不会走远的。通过分析,孙世医说,要不你回去看看,说不准他已坐火塘边喝茶了呢!
理不出头绪,开杏就只好回屋。家里乌铁还是不在。一个人坐在空旷而黑暗的屋子里,她才真正感觉到孤独。以前的遭遇令人痛苦,现在的境况令她孤独。她体会到了,痛苦和孤独是两回事,痛苦可以找到部位,孤独却找不到;痛苦可以发泄,而孤独却无处诉说。以前她恨乌铁,恨到极致,觉得眼一见心就烦,巴不得他早死。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离不开乌铁了,她同情乌铁,可怜乌铁。当她进一步触摸到乌铁的内心时,觉得他才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更为孤独的人。眼下发生的这一切,令她不安,让她后悔、痛苦。都是自己惹出来的是非,都是自己干了坏事。当时要是自己态度坚决一些、果断一些、冷酷一些,那一切都不会再发生的。胡笙算什么?胡笙不是当年一个追求她而没有如愿的人吗?应该说,在那个时候,把她开杏当作宝,当作梦中情人,并且无数次托媒来求婚,无数次在她家的院墙外给她唱情歌的小伙子,多着呐!胡笙只是其中一个。只不过胡笙读过书,文质彬彬,在杨树村的年轻人中,有些与众不同而已。即使说他们已经进一步明确关系,胡笙在那群小伙子中,位置排在了前边,但并不能说,她开杏就是他的人了。这么多年过去,她与他并无往来,他有什么权利这样对待自己?有什么权利可以胡作非为?
开杏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觉得无脸见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抓到一把锥子,锥子虽然锋利,但太尖太细,不足以让人毙命;她找到一把柴刀,但柴刀太钝,试了两下,连手上的皮都割不开,更冇说是喉咙了;她找到一点耗子药,但耗子药已经过期,不可能让她立即停止呼吸。最后,她找到了一团纳鞋的麻绳,虽然细,几十根组合在一起,就很结实了,完全能将一个人稳稳地挂住。
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离开这里了。开杏洗好脸,擦了粉脂。将压在箱底里最好的衣服找了出来换上。自离开杨树村后,她就再没有一次精心为自己打扮过。活着脸上无光,她不能在另一个世界还这样邋遢。其实任何一个人,从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往死的另一端奔跑。只不过有人跑得慢一点,有的跑得快一点,有的跑得被动,有的跑得主动。跑与不跑,其实最终都得落到这样一个终点。这样一想,开杏就觉得释然。
将麻绳抛起来,在木梁上挂住。开杏搬了一个木凳,预备站高一点。将脖子套进去,伸出一只脚,将木凳踢开,咕噜一声吐口气,一切都将结束。
窗外开始明朗,大约是天亮的时候了。其实天亮与不亮,和开杏都没有关系。巷子里突然有人奔跑。人跑与不跑,和开杏也没有什么关系。关键是,这脚步声很沉重,雨点样密集。开杏凝神听着,这声音不是乌铁的,乌铁不可能有脚步声。这声音也不是马老表的,牲口与人在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这声音应该和乌铁有关,或者说和自己有关。因为脚步声已经在门外停了下来。开杏赶紧坐回木凳上,等待又一个意外来临。
没有敲门,门直接就被推开了。一个人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口里哈着腾腾的热气,大步跨了进来。
是开贵。
妹妹,你好漂亮呀!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你的生日吗?还是你要去观音寺求签?开贵借着门外的曙光,看清了屋内的妹妹。
开杏没有回答。面对这样的问题,开杏不知道如何是好。开杏只是说:你怎么这么早?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开贵来说乌铁有下落了。开杏一听,当即感动得又要落泪。开贵带来这个消息,将自己从地狱里救了出来。可事情比开杏想象的还要严重和复杂得多。开贵是来告诉她,乌铁进了大牢。乌铁当年参加了国军,还上了前线,估计怕有很多命案在身。这是最大的不赦,当局会让他不死也要脱层皮。开贵是要让妹妹有个心理准备,要作最坏的打算。
开杏浑身发抖,她很清楚哥哥所说的最坏的打算,会坏到什么程度。她求哥哥:你这些天都在往部队驻地跑,你一定和他们有联系,哥哥,请你帮助解释一下,乌铁没有罪,乌铁虽然表面冰冷了些,但他心最善良;虽然他参加的是国军,但打的是日本人……
开贵不想听妹妹唠叨,尽管她痛哭流涕,但这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关心的。开贵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房子的陈设,看房子的质地,看房子的大小,看房子里面的设施,还透过窗户看外面还不算太窄的石板路。末了他说,这房子呀,如果是我来住,我还要再往楼上修出半层。夏天坐着喝喝茶。秋天挂金黄包谷辫子,冬天搬个躺椅上去,半闭着眼睛晒太阳……开贵虽是个庄稼汉子,他的想法却总是这样出人意料。如果有条件,他还是懂得享受的。
见开贵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开杏急了。她弯下腰去,紧紧抱住哥哥的大腿:哥哥,你救救乌铁吧,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办呀!开贵对妹妹这一反应有些惊讶。妹妹还在少女时代,就给乌铁抢逼成婚,人生逆转,苦难没有尽头。现在,乌铁稍微吃一点苦头,她就这样,真没血性。
不争气呀,妹妹!好了伤疤,你就忘记疼痛……开贵痛心疾首:可是,你伤疤还没有好呀,你的伤口那么深,那么痛。有时还在发炎,有时还在流血,甚至传染给了我们一家……
开杏哭:事情都到这么一步了,那你要怎么办呐?
妹妹这样说,开贵就满意了。开贵说去求人的,不应该是他开贵,而应该是妹妹开杏。开贵要妹妹去解放军的驻地,找一个人,向他讲哥哥开贵的情况,说哥哥是积极分子,熟悉当地情况,可以为解放军做很多事。比如批斗恶霸地主,比如分浮财什么的。必要时,应该给他配枪。开杏说,配枪,配枪你怎么用?你不是没有食指了吗?开贵把右手收到身后,举起左手说,没事,我习惯这只!
开杏不愿意去。这些年,开杏见到陌生人就躲。要让她去见营地里的军官,还不如杀了她。更何况,哥哥要她帮他达到那种目的,她哪能?哪能成?她哪有说这样话的权利?
要去你自己去。开杏说。
可开贵说了一句话:你不是要救乌铁吗?除了这个办法,没有第二了。你见到那个人,一举两得,乌铁也许就有救了……同时,你还能轻松地帮我。
谁?
胡笙。
胡笙?开杏打了个寒颤。她立即想起昨天到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这些事情,哥哥都知道了?哥哥的这一招,过头了。
你为啥要让我去?你去找不就行了?开杏还是推辞。
当年你和他有过那种不一般的关系呀!这样的关系不用,浪费了,可惜了。开贵看着还算漂亮的妹妹,不怀好意地说:重温旧情,也不是不可以的。
看来哥哥并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开杏摁了摁心口,放下心来。
让我想想。开杏让步了。
六
只有自己才能搊哥哥这一把,开杏咬咬牙,决定去。
开杏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着镜子,洗去满面的泪痕,又上了些淡妆。左弄右弄,总算看不出自己悲伤的样子。然后出门。走到巷口,开杏又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了一双面料最好、做工最精细的鞋,用布巾小心包好,出门。
到了营地,大门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往些天并没有这样,好多人想见首长,只要他有空,都能见的。前两天,土匪来袭过,打死了好几个解放军。眼下又戒严了。卫兵枪一横,不让进。
你找谁?干什么?
我……我找胡笙。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他姐……多少年没有见了。听说他回来,就想看看。
这话在开杏心里酝酿了好多遍,现在说出来,居然还打着颤。为啥不说自己是妹妹,偏要说是姐呢?开杏是觉得自己老了,再就是,当姐姐的在弟弟面前,不至于太多委屈。但愿卫兵冇发现啥漏子。
你叫什么名字?看来,卫兵并不是只听她的一面之词。
你就说是他姐就行了。开杏摆出当姐的架子,显得有点不耐烦。卫兵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也不像是坏人,便进门去汇报。不一会儿,卫兵出来:对不起,我们营长说了,他没有姐。你快走吧!
开杏吓了一跳,营长?胡笙居然当上了营长!胡笙太高大了,自己却渺小如尘。这一生,恐怕是真的难得见上了。开杏觉得无望,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想了想,她又折回来,将手里的鞋子递给卫兵:麻烦你给他。他当官了,连姐姐都不想见了……
开杏转身就走。有冷风吹来,她浑身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她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走。刚走到挑水巷口。背后有人追来,叫她站住。她被吓住了,在这古城里,女人遭遇坏人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是刚才那个卫兵,在她面前一站,双脚一并,行了个礼:请留步,我们营长请您回去!
他果然还是没有忘记。开杏受此大礼,便有些惶恐不安。她咬咬牙,顾不了多少,跟着卫兵就往营地里走。
开杏第一次走进这样森严的院子,每一道门边,都有卫兵站岗,甚至围墙边,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开杏不敢看得更多,只是低着头,跟随着卫兵走。卫兵让左拐,她就左拐;卫兵让右转,她就右转。迷宫一样的地方,让她感到害怕。她有些后悔,想逃离,但根本就不敢。她怕话还没有说出,就会有意外在等着她。
走了很多路,走过石桥,穿过弯弯曲曲的回廊,终于在一幢小楼的门前停了下来。卫兵让她站住,便走了进去。大概是去汇报吧。很快,卫兵走出来,让她进去。然后咔喳一声,随手将门拉上。
开杏走进里屋,怯生生地。古色古香的屋子,很宽,很幽静。法式建筑的窗户很大,挂了窗帘,显得十分神秘。靠墙的地方有沙发,正中,一张很大的办公桌。
胡笙就坐在那大大的办公桌后。他背后的墙上,挂有作战的地图,还有长长短短的枪支。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摆着几摞书,笔筒里插着长长短短的笔。开杏想,桌上的这些东西,是最适合胡笙的了。胡笙此前,就一直喜欢书。但胡笙现在并没有看书,他的手里,握着一双布鞋,翻来复去地看。那是开杏刚才给送来的那双鞋。
见她进来,胡笙放下手里的鞋,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开杏绞着手,不安地说:昨天吓到你了。胡笙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上天又安排我们见面了。开杏一下扑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胡笙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不止一次失去过的女人。此前失去过,昨天又失去过。意料中的事情,突然又发生了意外,实在是令他难堪。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乌铁有没有认出他来。开杏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他想回去看,又觉得不妥。想让个士兵去观察一下,也觉得不恰当。他就是在这样的犹豫中、不安中度过那十分难熬的时光。当年和开杏在一起,就是因为犹豫,错过了。先前,当他听到卫兵报告,说自己的姐姐来见自己,便有些意外。当他随口说自己没有姐姐的同时,却瞬间感觉到这个人就是开杏。开杏简直是疯掉了,控制不住自己,这个时候跳了出来,人天面地,要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自己不就毁在了她的手里?所以他果断地告诉卫兵,不让进来。而当开杏将鞋子送到他手里时,他在那一瞬间又心惊肉跳,欲望之火再次点燃。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对待开杏,一个在内心只认他的女人,在内心等他多少年的女人,在内心一直还埋藏着对他深深的爱的女人。那鞋子上的千针万线,是一个女人重重叠叠的心事,一针就是一次深深的思念,洞穿若干岁月,将疼痛牢牢固定;一线就是一次牵肠挂肚,将两人紧紧拴在了一起,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想到这里,胡笙就不能拒绝她,不能忘记她,更不能背叛她。现在开杏来了,精心打扮过的开杏更加美丽,身材苗条,举止优雅,脸上有着淡淡的忧愁,如梨花带雨,让人心生同情。
当年在杨树村,两人之间,谁都被动,谁都又不太被动。谁都主动,谁都不敢太主动。他们总想把最美好的生活安排在最恰当的时候。后来就不一样了,后来的生活不是按照既定的方向往前走。昨天,胡笙终于主动了。但昨天主动的胡笙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现在是开杏主动了。开杏像一只猫,温柔依附在他的怀里。安静了一会,开杏不想安静了。开杏的伸出的手臂,面条一样地挂在他的脖子上。这样,开杏就可以看到胡笙的脸了。这张脸被太阳晒成的古铜色,甚至,上面还有纵纵横横的沟壑,那是经风历雨、饱经沧桑的体现,这种颜色更像杨树村的泥土。胡笙的鼻子,又高又长,是民间说的葱管鼻。有这样鼻子的人,一定是当官的料。胡笙的嘴阔,因而嘴唇便更厚大些。这样的男人,是吃四方的嘴,是女人喜欢的那种嘴。少女时候,开杏和一帮女伴,偶尔会躲在谷草堆里谈男人,说自己心中的偶尔,一个个说得面红耳赤,互相取笑。其中大伙最公认的就是这样的嘴唇。还有就是眼睛。胡笙的眼睛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幽静、深邃、执著。对,像钉子一样,一看人就直扎人心,仿佛他什么都知道。胡笙的眼睛如迷宫一般让人捉摸不透,甚至还有着一种硬,有着一种冷,一种拒绝。这和当年的教书先生完全不一样了。但不管如何,开杏就是喜欢胡笙的这个样子,不仅喜欢,更是刻骨铭心。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个人,她心里不可能再有第二。
这里的房间,比挑水巷开杏那房子好多了,特别是采光。开杏那房子,虽然是挑水巷里地段最好的,可它夹杂在民居中间,修得逼仄。只是临街有门,顶上装有亮瓦,后窗虽然也有,却是小小的,只容得小猫出入。这里的光亮很好,胡笙很清楚地就能看到开杏的脸,开杏的眉,眼,鼻翼和嘴唇。开杏的脸又白又嫩,这得益于她常年的不出门,常年没有遭到太阳的曝晒。开杏的眼有些红肿,这可以理解,昨天在她身上发生的意外,真的让这个弱女人难以承受,哭一哭,悲伤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开杏的鼻子修直而小巧,像一根嫩白的葱。而她的唇,更好看,微微的一张一歙之间,温热的气息颤抖而出,轻轻滑落在胡笙的脖颈里。
胡笙醉了。
开杏感觉到了胡笙的醉。而她自己,也已经情到深处。开杏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此前是胡笙给他脱,现在是开杏自己脱。她脱掉上衣,再脱裤子,脱掉外衣,再脱内衣。她一件一件地脱,这一生里,她没有为谁脱过,更没有这样心甘情愿地脱。现在她是自愿的,开心的,她也是无所顾忌的。她微笑,呼吸有些短促。
她深情地看着胡笙:哥……
胡笙惊呆了,眼前这样一个人,如此美丽,如此洁白,如此透明,又如此主动。戎马生涯十多年的时光里,胡笙见过无数的生,经过无数的死,还有无数的真诚与虚伪,奉献与引诱。他清楚得很,他明白得很,他也坚决得很。轻易就让他认可的、接受的,似乎还没有过。但眼下的开杏,和以前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她更真实,更生动,更贴心。
更没有功利,胡笙想。
胡笙小心地抱起开杏,走进卧室。他将开杏放在军用的床上,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四周很静,他手有点抖。
开杏说话了:拜托了,你要救救乌铁……
意外的事件将胡笙的思维打乱,他正解衣服纽扣的手停止下来:救乌铁?乌铁怎么了?
事情很麻烦。在这种场合,要几句话说清楚,开杏还真是不容易。开杏也不管了,就顺着说,努力想讲得更清楚一些,话就多了起来。有些扫兴的胡笙,一边听开杏说,一边将解开的衣扣,一个个扣回去,把风纪扣也扣紧了时,开杏的话也差不多说完了。
他指了指地上开杏那一堆衣裳:穿上吧!
开杏突然觉得自己错了。她说:哥……
快穿上吧!有人来了不好。胡笙的语气不容置辨。
开杏觉得事情已不可挽回,她快速地穿衣服,越是慌张,她越穿不好。要就是外衣穿在了里面,要就是套错了袖子、扣错了纽子。费了好大的劲,她才将自己打理整齐。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件什么事情才更好些,才会将眼下的尴尬局面挽回,想了想,便拾过那双布鞋,走到胡笙面前,蹲了下去:
我给你穿鞋吧,让我给你穿一次鞋。
胡笙脚上的鞋,是军队里发的,牛皮的帮,牛皮的底,牛皮的结绳,这样的鞋子很结实,很稳扎,踩在地上,会令黄尘飞扬,踢在身上,肯定会让人骨头折断,皮肉非肿即红。但穿鞋的人不一定舒服,脚在这样的鞋子里,会出汗,会疼痛,会起泡,会受到控制,会受到折磨,会生肉茧,甚至会腐烂。
开杏心疼胡笙。开杏说,穿这鞋吧,穿上它,会更舒服些。
胡笙并没有将脚伸过来。相反,他往回收了收脚,作了个立正的姿势:
对不起,我是个军人。我不能穿你的鞋。
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我做的鞋子吗?你不是说过,你做梦都想穿我做的鞋吗?
我现在只穿这个。胡笙转了一圈,跺跺脚,抿了抿嘴,果断地说,我是军人,不拿群众的东西。你,你带回去吧!
开杏还要说什么,门外有卫兵报告:营长,金河对岸的客人快到了!
七
胡笙率领警卫队,二三十号人,骑着马,很快赶到乌蒙城门外。西边的太阳正要落山,天地间的色彩清亮极了,胡笙很高兴,他觉得这是天作之合,让他在这样一个节点上,为搭建两岸之间的的桥梁,安置了第一个坚实的石墩。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候,是金河对岸的人帮助了他。帮助过他的这个人,就是这次的领头,管家诺尔。现在,他们再次相聚,这难道不是上天安排的吗?
马蹄声踢踢嗒嗒。远处黑影绰绰,很快,一长串马帮由远而近。打头的是一个身披羊毛披毡、腰别短枪、头顶威风凛凛的椎髻的人。满脸风霜,却掩不住心底涌起的豪气。那人就是诺尔管家了。胡笙率队走到路中间,弯腰施礼。那人吹了一声口哨,马队戛然而立,人们很快下马,往两边站立。胡笙大步走过来,而诺尔管家则张开鹰翅一样的臂膀,将胡笙紧紧搂住。
诺尔老表还是一样的威武!胡笙由衷地说。
诺尔管家试了试胡笙的手劲说:胡笙老表还是这样瘦削,不过更有力了。
两下笑。笑声像一缕春风,带着些温暖,将冻板多日的脸给滋润。当天晚上,胡笙在团队里招待诺尔管家一行。之前就置好的酒,用大碗倒出;刚刚杀了的牛,煮了大块的砣砣肉;之前就炖了的鸡,肉香弥漫了整个院子。诺尔管家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场面至少可以说明此行对方的诚意。但他还是谦虚地说:冇这样浪费啊!我们还是以公务为重!胡笙说,见到恩人了,菜板不沾血哪行!这都是我自己的薪水,没有用部队的一分钱。诺尔管家放心了,高兴了,男人嘛,要的就是爽快,要的就是大器,要的就是干净。胡笙这小伙子,看来不是那种背义忘恩之人。此前的帮助,虽然费了些周折,但是,值!
酒是用大碗盛的,胡笙敬了诺尔三碗。诺尔回敬了三碗。此后,双方的手下,纷纷前来敬酒。酒入热肠,拘束没有了,提防没有了,心一敞亮,什么都有可能。
只要金河上的桥一通,我们往来就方便了。骑马走路,都可过河。互相走站,邻居一样。胡笙咕了一口酒说。
为了这事,我打了牛,特意请祭司祈福三天。这个愿望实现了,兄弟随时可以过去吃酒,吃砣砣肉。诺尔一口干了碗里的酒说。
把喝酒说成是吃酒,这是金河两岸人的风度。有酒吃,生活就算富足。互相在一起吃酒,说明关系非常不一般。
这是我们的共同愿望。胡笙说。
诺尔心里踏实了,他端起酒碗:好老表!好样的!我认你了!我代表果基头人,敬你这碗酒!不管做啥,在果基头人的地盘上,你一句话,就行。
有了这句话,问题就迎刃而解。下步解放军过金河进入凉山,便不再是空话,金河不再是天堑了。
心没有阻隔,这些都只是小事。
我的那个外甥,你晓得下落不?酒至半酣,诺尔突然说。
哪个外甥?酒喝多了,胡笙一时摸不着头脑。
当年给你马骑,给你粮钱,给你写信带给果基头人的那人啊!诺尔管家脑子还很清晰。
乌铁?
对,乌铁!
乌铁是您……
诺尔管家没有回答他。但他分明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不一般。人间好宽,人间又如此狭窄。胡笙记起了当年诺尔管家的嘱托,他端起酒碗,弯下腰,朝诺尔再次敬酒:诺尔老表,这些过去了,我也才回乌蒙。整天闲杂事多,还没来得及办理您交待的事。不过这次,不会让你失望的。
胡笙的礼节是到位的,诺尔管家一饮而尽。
胡笙醉了。胡笙趔趔趄趄,还让卫兵给他酒碗里倒酒。他在酒碗里看到了天空飘飞的云,看到了金河上空架起的桥。他看到了开杏和那双鞋,看到了乌铁和那匹马。胡笙突然觉得人间狭窄,狭窄得摆不下这个酒碗。
胡笙被人牵住,拖拖拉拉弄回了住处。半睡半醒间,他一会儿嗅到了开杏留下来的芳香,一会儿又有诺尔管家的话在耳边响起,一会儿又有乌铁黑着脸不说话的恐怖。他爬起来,挣扎着到了厕所里,将手指塞进喉咙,抠一下,吐两口。一直吐到肠里空无一物,胃里尽冒苦水。
连苦水都吐干净了,躺了一会,胡笙彻底清醒。多年来,胡笙遇到过无数次酒场,喝过无数次的酒。上次的酒还没有过去,下次的酒又来了。通过喝酒,他办成了无数的事,也办砸过无数的事。是非成败,转眼成空。酒还得喝下去,人还得做下去。那自己就得有自己的数,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不喝,什么时候喝到三分,什么时候连死都不怕。胡笙再次想起诺尔管家。眼下,诺尔管家的高兴就是他的高兴,诺尔管家的梦想是他的梦想。他和卫兵交待了两句,便一个人走出大门,进了挑水巷。
他得尽快找到乌铁,和他好好聊聊。
挑水巷修得逼仄,是城里通往城外最大的一口水井的交通要道。它就是这个城市的血管,每天都在源源不断地往城里输送大量的血液。要是哪天这里中断了,这个城市肯定就会一片骚乱。这个时候,已是深夜,挑水的人早已回家,疲惫了一整天的他们,应该倒在铺上,进入梦乡了。地上曾经洒下的井水和汗水已经蒸发。如果是白天,肯定会看到很多的痕迹。当年在城里教书时,胡笙没少走过。要是哪天空闲了,他还会自己担上水桶,到城外挑水。这是一条很浪漫、很让人向往的小巷。后来,这里成了埋葬他的初恋的地方,也似乎是埋葬他再次爱恋的地方。这条小巷让他刻骨铭心了,让他痛不欲生了。他发誓要离开这里,一生也冇再跨进这里一步。但他食言了。现在,他不得不再次跨进这条小巷。夜太深,仿佛四下的黑里,到处都有人躲着,将能置人于死地的枪口,向他瞄准。他害怕了,每走一步,都有跌落于陷阱的感觉,便有意将步子迈得更大,有意将脚步踩得更重,往暗处狠狠吐上几泡口水,试图让害人的鬼尽快逃遁。
到了。那门黑乎乎的,紧紧闭着,像是一张不愿意说话的嘴,像一双不愿意张开的眼。胡笙站住,举起手,敲了敲,没有动静。再敲,还是没有动静。他扒着门缝看了看,里面更黑,看到的全是看不到的。
开杏。他小声地叫道。
没有回应。
开杏,我是胡笙。他解释道。
还是没有回应。
他突然担心起来。今天他对开杏的态度,是不是让开杏无法接受?这个多年来一直对他一往情深的女人,会不会因为他态度冷漠而出现意外?想到这里,他急了。
开杏,你到底是死是活,说一句话。
再不说我要踢门了。说着,他真的把那穿着皮鞋的脚抬了起来。只要他想踢,这门应该是挡不住的。
但是,门还是没有开。
胡笙想了想,将脚放下:开杏,我来了解乌铁的情况,你不是让我救他吗?他到底怎么了?他现在在哪里?情况我都不清楚,我怎么救他呀!
门里终于说话了:他就在你的大牢里,你装佯!
胡笙一时懵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开杏又说:如果你真的整死他了,我会死给你看。
胡笙的脸当即吓白。
开门!开门!开门!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样复杂,绳上的结好解,心里的结,要解开太难。他需要当面说清。
他踹出去力量肯定很重,木门摇晃了两下,发出不安的咯杂声。里面说:你要进来,我就死给你看。
背后噼噼扑扑赶来一些人。是胡笙的卫兵。夜半三更,首长出门,他们肯定要保护好。听到异常的声音,他们赶来了。不问青红皂白,有卫兵举起枪托,就要往门上砸去。
停下!没有你们的事!胡笙连忙制止。
背后又有木门响起,胡笙快速转过头去,他看到背后茶馆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老人,举着昏黄的马灯,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不鲁莽是对的,在世人的眼里,军队给予人的尊严和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回到驻地,胡笙叫来手下,让查一查这两天收容的所有人的名单。这些人中,有的是顽固不化、负隅顽抗的残匪,有的是打家劫舍、四下骚扰的棒客,有的是没吃没喝、到处乞讨的难民。还好,名单清清楚楚,乌铁果然就在其中,而且他还带有一匹马。乌铁怎么就在其中了呢?这个中原委,眼下是来不及追究的了。收容和关押的地点在城外,是原来乌蒙县长的一个猎场。胡笙让手下人赶过去,让乌铁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让他好好吃上一顿,快速接他回挑水巷。
问问他,如果想喝酒,也不是不可以的。胡笙不忘交待。
好的,团长!手下立正,又突然说了一句:团长,那边正好要处决几个罪大恶极的匪首,我顺便去看看。
处决匪首,是前几天组织的决定。那些多年盘琚在乌蒙山区里的土匪,抢人钱财,欺男霸女,命案无数,百姓身受其苦。解放军进到乌蒙山,抓了一大批,进行了公审公判。其中一部分,将处以极刑。胡笙突然哆嗦,背心冒汗,忙让卫兵牵出马来,一步跨上,奔向临时收容站。墨黑的夜如大锅闶罩。一路上有蛙鸣急促,有蚊蚋在眼前跌在撞去,远处有猫头鹰高一声低一声的怪叫。人是看不清路的,好在马有夜眼,又能识途,一路狂奔,很快就赶到收容站。
收容站大门边的警卫是知道胡笙的,看他马来,连忙立下,行了个军礼。
站里黑乎乎的,安静得出奇。胡笙问。人呢?
警卫说:处决土匪恶霸去了。
人都全部带走了?胡笙急了。
警卫说:是。
胡笙让警卫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现场。他大声喝道:把那个叫做乌铁的人带回来!不,是请回来!必须!少一根头发,我都不客气!
天色微明,低头可以看清脚背,抬头可以看清对面的人影了。胡笙看见对面的晨晖里,不疾不徐走过来一匹马,马上矗立着一个人。马的蹄子不慌不乱,人的腰背板板正正。胡笙奔过去,牵住马的缰绳,将马拴住。朝着马背上的人,伸出双手,满脸微笑:
兄弟,让你受惊了!
马背上的乌铁,头发如枯黄的蒿草。脸硬,似乎上了些霜。他看着胡笙,一动不动。看过多少风尘世事的目光,这一下却不会动了。他想不透,想不通,无法想,也不再想。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他说:
你的人慢到一步,我就得回老家了。
当年的生死战友,居然以这样的方式见面。胡笙满脸歉意,好多话,居然无从说起:
兄弟,你是救过我的人。你相信我,一次也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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