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18-02-23 10:39关于诗人
雷平阳
雷平阳,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欧家营。现居昆明,供职于云南省文联、一级作家。著有《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乌蒙山记》《天上的日子》《悬崖上的沉默》《击壤歌》《袈裟与旧纸:雷平阳诗手稿》《送流水》等诗歌散文集。曾获《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雷平阳新作十首
01
另 一 面
谁会向负重致远的人
伸出援手?我指望星斗、渡轮和陌生的神灵
喷薄中的火山,蝼蚁之心难以匹配
用文字和思想充作燃料的炼丹炉
蝴蝶的翅膀稍一触碰
就化成了粉尘。测绘员、探险家、狐仙、土拔鼠
甚至取经路上的唐三藏,借尸还魂的白天鹅
无一不被寄以厚望。陶渊明开出过红处方
玻璃屋里的自焚者捐献过铁铸的器官
但我还是被杂技演员,引领着
步步悬空走在了烧红的钢丝上
星斗、渡轮、陌生的神灵,
他们远在银河岸边
自由、独立、爱情,乃至真理和教义
他们不为所动。但我只要在心里想一想他们
就能得到救援:世界有另一面,世道也必有另一面
02
迷 局
很多人谙熟排除异己之术,却未必
掌握在庄稼地里锄草的技艺
一头食蚁兽看见过老虎吃人如麻
却无法设想老虎用蚂蚁充饥
人们习惯了逆向思考,反转过来
问题就变得复杂:一个农夫谙熟锄草的技艺
排除异己分明就是常识;食蚁兽
也许捕食不了活人,但面对一具尸首
它们比老虎还贪婪和凶残
食物链抑或权力迷局中,有关互啖的公论
与孤证,我已经厌倦,唯一需要警惕
生活中那支风尘仆仆的建筑大军
他们能修建寺庙,也能修建监狱
能在大江大河上修建水电站
也能在老虎和蚂蚁的血管里
安装一台台搅拌机
03
光明自己呈现
用积雪作为粮食
我在夜间开荒种地
庄稼在白天生长成熟,人们
尽管取走,留一点儿籽种
给我,就是善举
如果你们什么也不留下
我在黑暗中做事,光明自己呈现
我担心自己会把刀光和火焰
种植在不朽的石头里
——它会颗粒无收
但它会从土地中站起来
成为我们的墓碑
04
未 来
以后,我们将在不同的星球间
寻找下落不明的上帝
城堡和飞行器均是透明的
空虚与悬浮,已经成为存在主义者
日常的鸡毛蒜皮。万物皆是人类
银河系里,你得尊重闻所未闻的宗教
你得有宇宙观,承认自己的渺小
承认公共空间是巨大的,没有黑暗的死角
你得忘记天空的概念,星星不再是
光源,而是城市。无限的沃土可供人们前往
不会再有人死于自由或专制
航线上往来的人每一个都没有国家
记住,在未来,摆在我们面前
最大的难题:无论你独居在什么星球上
你都得证明上帝是存在的
而你永远不是上帝
至于爱与善,和平与欣喜
万物均倾其所有,唯有你还会打开
一个汉语诗人生锈的水龙头
每到一个星球,流淌出来的
仍然是冷血与泪水
05
过 秦 岭
能够把我照亮,又能容忍
我在内心私藏着黑暗
悬在我头顶的这颗星辰,它还每天传来
流水的声响,提供一条条河岸
当我坐在陕西开往重庆的火车上
与陌生人谈论着秦岭北坡上的风雪
谈论着车窗外
游荡于古代的几匹马
这颗星辰出现在了别人的头上
仿佛他们是以前的我,从黑暗中浮起
来与我共同砍伐
原野上急速后退的树木
斧头都是水铸的,器量超越了钢铁
我们互换胸襟,在水的锋刃下
剥光了附着于骨骼上的
烟花与古玩,并以托孤的方式
交出了衣冠和诗稿
火车进入隧洞时,我们在黑暗中分别
头顶上的星辰
抛光了随身携带的云朵
在穹顶上与火车赛跑
06
翠 湖
清晨,我常去翠湖散步
海鸥已经从西伯利亚归来
以天空为背景,我一再地用手机拍摄它们
它们的自由与饥饿,俯冲与哀鸣
我看在眼里,但不是同类,难以分享
我不羡慕疾跑中年轻的身体,我也年轻过
我总是站在老年歌舞队圆形的广场上
看着他们发呆,烟卷灼痛手指
但是,那些衰败之躯中跳出来的猛兽与魔鬼
让我明白,我身陷其中的反时间之战
才刚刚开头。我当然会反对复制
反对集体主义厄运,做个孤单的人
在旁观或逃离中,由我们回到我
由翠湖公园回到公寓楼
由宗教回到空洞,逼着自己交出所有
运回家中的礼品、器具与善恶
我将原谅那些污毁并对我进行道德审判的人
用我的骨头熬骨头汤,在广场上
给我建衣冠冢的人,我也会忘记他们
再也不提及他们的名字
定西桥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每天锻炼身体,都是对着湖水高喊斩立决的斗争口号
我也会视其为沉溺于记忆中,魂丢了
没有一点儿对现世的恶意。今后,
在有限的阅读中
我也只会记下文字带来的美好
只会尽力善待亲人和少数前来探访的朋友
继续活着,爱着,站在窗边远眺
翠湖四周天际线上海鸥飞来又飞走
07
登山西应县木塔
秋风又起,天空的脸色变了
向北敞开的原野上,隐隐看见
一些骷髅在拜佛,骨骼一弯一直
轧轧作响;另一些骷髅
战事之余,紧紧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我想给这些白骨
贴上一些血肉,可遍地都是
黄沙,世界荒凉已久
08
清明节,在殷墟
野草和庄稼让出了一块空地
先挖出城墙和鼎
然后挖出
腐烂的朝廷……我第一眼看见甲骨文
就像看见我死去多年的父亲
在墓室中,笨拙地往自己的骨头上刻字
密密麻麻,笔笔天机
——谁都知道,那是他在给人间写信
09
伊阙峡谷访白乐天不遇
一生骄奢淫逸,嗜酒如命
却写骨碎心裂的断肠诗
肉身像座提前挖好的墓坑,想活埋
一切过眼的不平,落坑的
只是自己晚年的悒郁和矛盾的灵魂
洛阳如花,中原乃是废墟
所谓归隐,无非倾斜了的影子
即将骨折,得有几根枯枝接住
倒向北风吹冷的土地时
疯狂的蚂蚁像殷墟里陪伴亡灵
的文字,那不是死亡
是死了一次又死一次,上面压着
泥土和枯骨。你用这种文字书写
人变成灰烬,诗则是一个鬼国大放悲声……
今天我来造访,琵琶峰上游人如织
其中不乏酒醉客,也有小蛮和樊素
夹在他们中间,我小心翼翼
害怕脚下的一片片石块
翻身坐起,对着世间高声喊疼
10
黑龙江的喜鹊
一个省的刺骨之冷,之寂,之空
平铺开来,是白晃晃的
和盘托出事物真相的雪。唯一突兀的
是白杨树,若隐若现,我认定
它们是风暴逃亡时丢下的衣冠
或者幻影。我没有将它们当成荒废的教堂
我没有听见簌簌发抖的圣歌
但我得到了恩膏:一群喜鹊
从我头顶飞过。哦,我在空气也会杀人的
雪原上,看见了鲜活的喜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