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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04 10:082016年7月8日下午,在省高院内举行钱仁风申请国家赔偿案听证会,
省高院副院长、赔偿委员会主任田成有代表云南省高院向钱仁凤道歉
都市时报记者 资渔
2015年12月21日下午,钱仁凤拉着律师杨柱和哥哥的手走出法院大门
钱仁凤在亲人的带领下回家 资料图片
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故事里充满着传奇与命运的痕迹。
他们不妥协,无论是对抗漫长的时间、强大的权力,还是谁都不曾想到的意外。
事到如今,他们的名字,已与那一个个坚韧的故事紧紧相连,打动人心。
他们是:钱仁凤、杨维峻、李小斌、曹盛。
按说,这些故事早已是过去时。可总有人问,如今,他们还好吗?
我们一直关注他们,新年伊始,我们再次报道他们,是为回答。
愿这些故事激励你我,一路向前。
以2015年12月21日为标志,钱仁凤重获自由已有一年零13天。这一年,她“经历了很多正常人都会经历的事”,她工作、恋爱、交际,学会坐电梯和公交车,她逐渐进入自己的社会角色,就像普通人一样。这一年,她不断地和过去留下的阴影对抗,她急切地想和过去的痛苦剥离开来,她已为新生活做了许多筹谋。“钱仁凤”不再只是一个名字,它有了内涵,象征和标签。
与生活磨合
经过一年的历练,钱仁凤无论在心态上还是在处理事务上,都成熟、稳定多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钱仁凤的眼前还是一片迷茫。她说:“我在(监狱)里面的时候,有时候仰头看天,有飞机划过我就想,这一辈子如果能坐着飞机飞一次,我死也值了。”现在,她不仅坐了飞机,还学会在网上买机票,她对这一年里自己的变化很是满意。
以2015年12月21日为界,钱仁凤重获自由已有一年零13天。2016年2月27日,钱仁凤前往一千多公里外的广州市南沙区大岗镇,在一家国企的职工宿舍楼当宿管员,开启了人生的新篇章。接受这份工作并不容易,她对于孤身前往异乡的恐惧始终难以驱散,堂侄钱伦荣和律师杨柱劝说好久,她才答应先去广州看看。钱伦荣还记得,他将三嬢嬢送到单位后离开没多久,就接到她的电话,她差点哭起来。
就像钱伦荣看到的那样,经过一年的历练,钱仁凤无论在心态上还是在处理事务上,都成熟、稳定多了。“这次回家办酒席,基本上都是她在操心。”钱仁凤对自己的事不再“生分”,“爸爸年纪大了,哥哥又不在家,我自己的事情得我自己操心了。”村里有人结婚,她主动送上红包。她已经完全进入长辈的角色,关心后辈的生活和孩子们的学业,钱伦荣觉得,她正在变得“世故”——这个词儿用来表现逐渐显露在钱仁凤身上的世俗人情,再合适不过。
但同时你还会发现,在愈加通晓人情世故之外,钱仁凤身上的棱角也愈加分明。这看似矛盾,却不难理解。
“其实我挺讨厌当年的自己,如果17岁的我能像现在的我一样,不是自己做的事情坚决不承认,我就不会受那些苦。那时候的我只想活下去。”因为“认罪”而身陷囹圄之中,钱仁凤将无处排解的痛苦加到自己身上。“我恨自己当年怎么那么天真那么单纯,恨自己幼稚地相信法律会公平公正,恨自己的妥协和懦弱。当时如果换作是10多年以后的我,就算活活打死,我也不会认那个罪。”她郑重地表态,“所以现在我不会再妥协,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对别人的错误,她不留情面。即便是领导的宿舍,卫生不过关她照样拍照发微信群,点名批评。哪怕发生冲突,她也要坚持自己的原则。不止一个人告诉她:“你的坚持是对的,但是你的方式要改进,要会保护自己。”同事们说:“钱姐,你太固执了。”她回答:“我不固执就没有今天。”
尽管如此,她仍然需要做出权衡。她所要面临的是,她因为对过去不够坚韧的意志的弥补所树立起来的坚定的原则,不得不向实际面对的工作、生活做一些妥协。她完全可以做到,因为这不是第一次,早在2012年12月16日,在钱家人努力了很久的申诉被驳回之后,钱仁凤从狱中给钱伦荣打来电话,告诉他要放弃申诉,“我怕影响你的家庭”。彼时,她没有任何婚恋经验,却知道权衡他人婚姻的利害。
与过去拉锯
许多普通人随手能及的小事,在她那里都是一种磕绊,她不由自主地将这种沮丧归因于青春的被动缺失。
钱仁凤说:“我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心情不好。”让她坏了心情的,并不是这些小事本身,而是由它们而牵动的对那场牢狱之灾的记忆。许多普通人随手能及的小事,在她那里都是一种磕绊,她不由自主地将这种沮丧归因于青春的被动缺失。每当此时,她就跌进永远矗立在过去的痛苦的黑洞,拼命挣扎。在解释这些若非有过相似经历就很难掐准的情绪时,她欲言又止。她急切地想要摆脱过去的影响,这样的反复拉锯将持续一段时日。
12月14日,钱仁凤在朋友圈里转发了聂树斌父母申请1390万国家赔偿的新闻,她说:“1390万,又能补偿什么?
可是,现实呢?赔偿机关会给1390万吗?”8月9日,她在朋友圈发过一条消息,“什么扯淡赔偿,原谅我不想接电话的心情。”
打了多年交道的杨柱明白她的心思,他看得出来,国家赔偿的实际数额出来后,钱仁凤情绪一直很低落,赔偿申请中的955万和实际所得172万之间的巨大落差,让她难以接受,此前她对现实状况太乐观了。“过去我们怎么说的?钱拿到拿不到再说,最重要的是把人弄出来,”杨柱提醒她回想,他尽可能给予宽慰,“我工作20年,都没有存下20多万。”
在提出国家赔偿申请的时候,杨柱就知道,赔偿金的数额不会低于150万,也不会高出太多。他最初拟定的申请金额是300多万,之后,同案律师杨名跨将这个金额提到900多万。作为律师,他们都是有“私心”的,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别有考量——借此推动《国家赔偿法》的改革,或者说,就算效果不能立竿见影,也能借势吸引更多关注。
这一年,钱仁凤的家乡巧家县崇溪乡南团村的变化不算特别显眼,但足以让人记住——去年她进村时走的那条全村人一起努力开凿在崖边的车道,已全部硬化为水泥路面,村里许多人家新起了砖房,钱仁凤筹划着明年也给家里盖上新房,“听说会有补贴”。山脚下曾经淹过杨柱车子的马树河滩上正在架桥,在扶贫政策的帮助下,村里开始发展产业。能得到云南省扶贫办的关注,杨柱认为,这肯定与钱仁凤在全国引起的震动有关系,“我和她给她的家乡带来了很大的效益”。
这一年,钱仁凤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工作、生活、恋爱,时间紧紧凑凑,她没有多余的功夫去回想过去的是非。11月底拿到国家赔偿款后,她特意请假回了一趟老家,一来在家摆酒席,对曾经给予她帮助的人表示谢意;二来,钱家过去欠下的许多人情、债务,都需要偿还。她为此支出将近70万,几乎占国家赔偿的一半。
等待赔偿款到账的那段时间里,她格外焦虑,那种心情让她想起曾经在狱中等待申诉结果时的煎熬,感觉几乎如出一辙。起初她并不在意,但身边总有亲戚、朋友或出于关心或出于好奇问上一句:“你那个赔偿款怎么样啊?”旁人的随口一说,她听进心里就是一粒石子,激起一道轻微的涟漪,后来,许多道涟漪叠加,掀起惊涛骇浪,无意识的关心强化了她的心理负担。
为新生活谋
钱仁凤急于和过去做一个了结,无论是设宴答谢还是偿还债务,都是她为与过去剥离所做的努力。
12月初,钱仁凤处理完了几乎所有与案子有关的事宜,心里无比轻松,“之前总是觉得压力很大,大到喘不过气来”,她再也不用带着负疚请假往回跑了。现在,她正在岗位上安心工作等待春节假期,这个季节的广州比云南暖和不少,她很喜欢。
她还有一桩未了心愿,她想找时间回趟家,把名字改回“钱仁凤”——新申领的身份证上她叫“钱仁风”,这个官方名讳总让她想起那桩噩运,她更喜欢从小被父母唤了无数遍的、后来以坚韧的形象出现在大众面前的名字,钱仁凤。“钱仁凤”涵盖了她所有坚强不屈的抗争,“钱仁风”则让她惶恐。
她和内心的胆怯、懦弱抗争,因此她更愿意在公众面前塑造一个励志、坚强的形象,这种塑造如同心理暗示,她不断地借此强化自己内心的坚韧。她喜欢那句话:“没有谁能打败你,除了你自己。”杨柱回想起办案最难的那段日子:“钱仁凤申诉了那么多次,如果我翻不了案,她也没可能减刑了。”他那时很敏感地捕捉到狱中人那丝失望和不能言说的怪怨,压力之大,不言而喻。他们都咬牙坚持下来了,谁都没有再提起过去那些绝望的时刻。钱仁凤负责坚强,杨柱负责执着,他说:“鸟儿都想把羽毛漂亮的一面展示出来。”
钱仁凤收获的所有敬重和佩服,都让她更加坚信,之前所有的苦头和抗争都是对的。她得到许多乡邻的宽慰,“现在好了,苦都到头了。”但他们看见的,全是她的过去。也正因此,钱仁凤急于和过去做一个了结,无论是设宴答谢还是偿还债务,都是她为与过去剥离所做的努力,都是她为新生活所做的筹谋。
她在不断地触摸新生活,也是在12月初,她的朋友圈多了一条微店的链接。她对微商好奇,就花了一下午时间注册了一家店,弄好了之后却失了兴趣,随即又将它关掉了。眼下她正在商量和堂侄合伙开一家网店,就卖家乡的土特产,以后日子还长,她总要做些打算。
钱仁凤案点燃的希望
杨柱成功翻了钱仁凤的冤案,也点燃了许多人的希望,他们远道而来,带着稀奇古怪的案情。
一个星期前,一个从深圳来的中年人辗转找到钱仁凤的单位,想从她那里要杨柱的电话,他也想洗刷自己的冤屈。钱伦荣也没少被打扰,自从钱仁凤成功翻案后,许多人都想找杨柱,希望得到他的帮助,钱伦荣说:“从我这里要走电话的,至少有10个人。”
很多人都希望杨柱能帮助翻案,他如实相告:“有她这命的人只有万分之一,其他人没这么幸运。”他说,有段时间钱仁凤的案子通过正规司法渠道已经实在走不下去了,他偶然有了机会得以将其曝光,才有了今天。可即便有了如此高的曝光率,杨柱依然无可奈何,他感到悲观、绝望。“中央电视台都做了三期50分钟的节目,居然都无法让真凶伏法。”他在心里给钱仁凤的案子打上“中国法制半失败”的标签,即便意义相去无几,他也不愿意用“半成功”来修饰,他不甘心,“即便举国关注,也只能做到释放,而不能追凶”。
这一年来,他又接了不少冤案,他仍旧执着:“如果每个人都浑浑噩噩,总有一天,每个人都不安全了。”找他的人太多,他不得不定下免费接案的三个原则——案件中出现死亡、嫌疑人被判无期、确实贫困。杨柱成功翻了钱仁凤的冤案,也点燃了许多人的希望,他们远道而来,带着稀奇古怪的案情,有为“文革”期间消失的骨灰而来的,有为10多年前惨死的儿子申冤的,还有来上访的。
但案件太多,“多如牛毛,无期徒刑以下的案件铺天盖地,”杨柱慨叹自己分身乏术。回想一年来的种种,他坐在新东家位于北京路繁华地段的办公室里,双眼盯着窗外的虚空,慢慢地说:“有时候我觉得被人过分厚爱了。”从那里,可以看见他的上一家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办公大楼,他在那里工作了近20年。
在许多个因素的共同推动下,钱仁凤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名公众人物。钱伦荣觉得,“钱仁凤”这三个字除了是一个名字之外,它还背负了更为深远和宽广的社会意义,钱仁凤和杨柱分别成为一些人心中追求正义的化身。“一个农村女孩,因为一桩冤案被媒体关注,被大家知道”,他认为,蕴含在这个名字背后的不懈坚持,让许多人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再去南团村,不知怎么的,杨柱从村民身上端详出一股扬眉吐气的自信,就好像说:“我钱家人是不可欺的。”杨柱说,据他所知,在崇溪乡有过三起投毒案,其中两个嫌疑人已被执行死刑,钱仁凤判无期,已翻案获释。
新的信念
在她心里,任何人、任何事都跳不开一个理,即讲道理。
2016年,因为推动钱仁凤案件复查再审,杨柱入选“CCTV2016年度法治人物”,在12月4日晚的颁奖典礼上,杨柱的获奖感言实在不像一句感言——一个大国,一个法治社会,应该有这样的担当,既不让一个无辜的人永远蒙冤,更不让真凶永远逍遥法外。这句话在电视节目播出时被删减。
“在台上我错拿了法官的奖牌,法官错拿了检察官的奖牌,检察官错拿了律师的奖牌。”他一直对当晚的这个小插曲津津乐道,半开玩笑道:“律师既然领了法官的牌子,查清真相当然是责任了,所以我继续呼吁缉凶。”颁奖典礼彩排的时候,同为该案复查再审推动团队领奖代表的云南省高院法官,在领奖台上不慎把衣服扣子掉了,杨柱总觉得,这些都是宿命的暗示。
在外人看来,到2016年11月25日为止,以钱仁凤收到全部国家赔偿金为标志,这个案子正式结束了,可杨柱还不能释怀:“当事人已经释放了,但无罪,追凶,问责,我只完成了一步。”他在案件背后发现公权力的影子,但难以撼动。钱仁凤无罪释放后,有不少人向他写信、打电话,希望介绍钱仁凤当女朋友,杨柱一概回复:“我不是他爹!”他们不关心钱仁凤,他们只关心她的钱,杨柱为这些阴暗的心机愤恨。
吃尽了苦,又从法律的辩证逻辑中受益脱身,钱仁凤的心中早已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有道理就是法律,没道理就不是。”在她心里,任何人、任何事都跳不开一个理,即讲道理。出狱后她一直坚持的信念没有变——任何地方任何职业都有好人有坏人。好在现在她有个协警男朋友,他可以用自己有限的办案经验教她如何“去伪存真”。
钱伦荣还在读书的时候,没少听大人们讨论三嬢嬢的案子,“那时候人们都觉得,既然公安都出面了肯定就是真的”,时至今日,真相大白后,同情之外,钱伦荣发觉他们的心理也在悄然变化。上小学的女儿曾问他:“警察里面也有坏人吗?怎么不是三奶奶做的还会把她抓进去。”钱伦荣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儿的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有颗种子已在女儿心中发了芽。
在钱仁凤为数不多的回家路途中,她记得有一次经过马树河滩上的一座便桥时,就是多年前她走出大山时跨过的那座桥,她听见有人在议论,“谁不认识钱仁凤啊”,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成为人们的谈资,成为一些人关心社会和舆论的自我标榜,她无法说清那是种什么感受。“我不喜欢出人头地,”她只能接受事情本身的发展,“我相信,选择坚强活下去才是对的。”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她打算在明年结婚。她的婚姻观很朴素,“互相尊重,好好过日子”。她一方面说既然结了婚就要对婚姻负责,另一方面又不无任性地补充了一句:“结婚以后能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算。”不少人觉得她的婚姻进程有点太快了,毕竟她进入社会的时间还不长,与男朋友的交往时间更短,她回答:“生活就是这样,我也不是十七八岁,我也有老人要养,我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都市时报记者 辛亚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