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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3 16:28夜色,越来越深。山寨,越来越静。
乌普老爹敲打了很久的羊皮鼓,不再咚咚响了,
他苍老而干涩的诵经声也慢慢歇息下来。劳累了太长的
时间,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撑不住了,打架了,头刚着
床,两眼一闭,乌普老爹就打起轻一下重一下的呼噜:
呼——嘿——!
呼——嘿——!
这时,在床的另一头,佯装熟睡的大洋芋——乌普
老爹的孙子,睁开了眼睛。他轻轻拉开蒙在头上的羊毛
毡子,摸索着穿上衣服,套上软底布鞋,像个武侠小说
中的侠客,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拉开木门。
太好了!白天他暗暗涂过油脂的门转轴,果然一点
儿声音也没有。
摁摁衣袋,冷硬而沉重的刀还裹在里面,一动不
动,等着他的命令呢!他闪身出门。
夜空的颜色如墨汁一般,仿佛还有些浓稠。真的
是伸手不见五指啊!整个龙头山的山山岭岭、村村寨寨
全被笼罩在无边的黑幕之中,家家户户在一天的劳碌之
后,都进入了梦乡。但这并不妨碍大洋芋对寨子里道路
的识别。哪里拐个弯,哪里有棵树,哪里有几级石磴,
哪里有个土坑,他全都清清楚楚。
整个寨子,安静得掉下根针也能听得到。
大洋芋走起路来,身轻如燕,仿佛一只小猕猴。
但是,他刚走到屋檐后时,意外发生了,一个毛悚
悚的东西突然朝他的脚边贴了过来。吓得他魂飞魄散,
不敢动弹。
是龙头山传说中的怪兽吗?是故事书里说到的鬼
魂吗?
其实都不是,是大洋芋家里的那条狗——犸基。寨
子里最灵醒的动物就是犸基了,犸基平日里和大洋芋形
影不离,现在看到大洋芋出门,它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任
务,便立即尾随过来。
大洋芋见是犸基,惊魂稍定,他按了按扑通扑通的
心脏,低声喝道:你……你找死啊!滚回去!
犸基受了委屈,摇了摇尾,不情愿地往回走。
大洋芋像只猴子,轻抬手,慢放脚,先左顾,再
右盼,小心翼翼地来到金云开大叔家门口的场坝里。这
个场坝是寨子里最大的场坝,它的作用不仅仅是夏天晾
晒花椒,秋天给荞麦脱粒,小伙伴们在上面玩老鹰捉小
鸡,更主要的是金大叔用它来停放自己心爱的大卡车。
金大叔开着它,像只辛勤的蜜蜂,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
矿山和冶炼厂之间,将大堆大堆的矿石从龙头山的肚子
里,源源不断地拉到附近的冶炼厂。
这些年来,他为此挣了不少的钱呐!
这辆卡车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了。它现在就停在
院子里,又黑又大,冰凉冷漠,一动不动。这个令人讨
厌的怪物,这个全世界最贪婪的猛兽,居然还是不可一
世地待在那里,定如磐石。
嘿!不惩罚一下它,明天一大早,它又会冒着黑
烟、吼声吼气地往矿山去了。
金大叔家的窗户里,同样没有透出一丝光亮,这样
深的夜了,劳累了一天的金大叔和金大婶想必也正睡得
扯呼呢!而他们的女儿小花娇呢,也一定早就进入梦乡
了。小花娇一定会在梦里,甜甜地笑着,穿上爸爸又给
她买的新衣服,在学校的操场上跑去走来,一边大声说
着她最喜欢、也最特长的顺口溜……
小花娇可是个厉害人物,昨天给大洋芋出了一道
题目:一对猎手一对狗,二队并着一起走,数头一共
三百六,数腿一共八百九,多少猎手多少个狗?
她说,大洋芋,你要是算得出来,你要我帮你做什
么都可以。
这怪题目,大洋芋可真的抠脑壳了。
大洋芋像个侦察兵,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围着大卡
车转了一圈。再抬头四下里看了看,凝神听了听,确认
没有人,便从怀里掏出那把刀来,摸索着靠近卡车轮胎
的最佳位置。
他蹲下身去,再一次确认四周没有人后,手里的
刀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扎在那又厚、又涩、又硬的轮胎
上。他一边扎,一边暗暗地骂:
扎死你!扎死你!谁让你尽干那些不规不矩的坏
事的!
不一会儿,卡车前后左右的轮胎上,都已伤痕
累累。
末了,大洋芋将手里的刀一扔,解恨地出了一口
气,站起来往回走。
正在这时,一束手电筒光照了过来,咚咚咚迎面走
来一个人。他的手电筒在大洋芋脸上照了一下,叫道:
大洋芋,深更半夜,你到哪里去了!彝家娃儿,偷偷摸
摸的事可不能干!
来人是大洋芋的爹——普麦。大洋芋明显嗅到爹满
身的酒味,不知道他又去哪里醉酒到现在。
喝醉酒的人,说话常常没有分寸。
大洋芋对爹的话感到明显的不满,他大洋芋可是
个有品行的人,长这么大从没有拿过别人一件东西,哪
怕是同学的一支笔,或者村里谁家晒在场院里的一粒花
椒。现在他干这事,是充满正义的,应该算是除暴安
良吧!
爹的电筒再一次往大洋芋的脸上、手上照了一遍,
确信他手里没有偷拿任何东西,气色才略微好些。
不等大洋芋说话,他又说:你干啥了?
没……没……我没有偷偷摸摸!大洋芋嘴唇哆嗦,
一脸的不自在。
爹拿电筒往更远的地方晃了一下,就看到了卡车轮
胎上新鲜的累累伤痕,同时还看到那把已经卷口的刀。
家里的刀,爹是认识的。他走过去,拾了起来。
是你干的吗?普麦有些生气了。
大洋芋蹲了下去:是……
回去说!爹抓住大洋芋的衣领,将他往上一提,再
往前一推。当爹的动作有些重,他内心起火了。此前他
可从没有这样粗暴地对待过儿子的,从来没有。
爹像押犯人一样将大洋芋弄到家门口。他们并未进
屋,爹在一堆荞草上坐下来,说,给老子跪下!
大洋芋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爹说,为啥要这样?你这到底是在干啥?你的目的
是什么?我真的不明白。
大洋芋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可恶的车把龙头山
肚子里的好东西都掏空了,把学校门前的路都辗垮了,
把我们吃水的管道都辗破了……
爹打了一个嗝说,牛厩里伸出马嘴来了,关你屁
事!嗝,你把我的酒都吓跑了!
看来爹真的又喝酒了。大洋芋突然想起小花娇说过
的一句顺口溜:酒醉酒醉,倒进鸡窝睡。鸡屎做枕头,
鸡毛做棉被……
书多人贤,酒多人癫。爹爹酒醉后,常常闹笑话
的。不过大洋芋可不敢说爹的。他只是说,是他们让龙
头山越来越不好,我妈妈才离开的……
爹语气缓和了一下:你妈妈离开了,你以为我不心
疼?我不难过?可即使这样,你也不应该这样做。那车
又不是人,不会自己跑去干这干那。那车逗你惹你了?
那车是你金大叔省吃俭用买来的,是他们一家的宝贝,
你丢彝家人的底了!
爹叹了一口气:你妈妈的离开,原因很复杂。再
有,你又不是不知道金大叔跟我们一家的关系!他们一
家对我们的关照……那恩情呀,是和龙头山一样重的!
爹又说,还有,你可是他未过门的女婿呀!你读书
读到牛屁眼里去了!白洁老师这样教过你?
大洋芋哭了。他还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严重,原想
出口心里堵住的恶气,想不到会发展到这一步。
今天晚上他们都睡了,惊醒了也不好。明天一大
早,你就去认错,给老子跪下磕三个响头,一定要响
啊!在你金大叔面前认个错!彝人嘛,敢做敢当,有错
就改……要不要再叫上你们白洁老师?爹说。
大洋芋吓得全身发抖,他哀求说,爹,这不是要把
我的脸皮都丢尽了吗?我还咋个在学校里读书,倒不如
让我死了好!
当爹的只顾嘴快,想不到自己随口而出的处理方法
会带来这样严重的后果,这下他的酒真的给吓跑了。
他拍了拍脑袋。
夜已经很深了,潮气从荞草堆底部沁了上来,普麦
感觉到了寒意。他抓了抓脑袋,想了想,说,那……那
你回去睡觉,今天晚上的事谁也不能说,当爹的我会去
处理……唉,养不教,父之过!
大洋芋咬咬牙,慢慢撑了起来,长时间跪在地上,
他的腿全麻了。站立不稳,差点摔倒。
爹喝道,狗腿弹三弦了?站不稳了?再干坏事,老
子打断你的狗腿!
大洋芋是和爷爷睡一铺的。回到里屋,躺在床上
的爷爷听到大洋芋回来,撑了撑身子说,你都到哪儿去
了?我刚才醒来,看你没有在,正好你爹回来,我让他
去找你。
大洋芋嗯了一声,连忙缩进被窝,一动不动。他在
这个寒冷的冬夜毫无睡意。他那颗小小的头颅在又厚又
硬的羊毛毡子里伸出伸进,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仰望着
透不进一点点星光的木格窗棂。他心烦意乱。
寒冷的冬夜没有鸟叫虫鸣,更没有电闪雷轰,就是
以往在墙角窜出窜进的老鼠,也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了。出奇的安静让他越发地清醒,那床就像一个滚烫的
热锅,他在床上翻来滚去,像是一块不断被翻来翻去烤
烙的苦荞饼。
大洋芋的心里像落进了一粒沙子,硬硬的,涩涩
的,拿又拿不出来,化又化不掉。又像有若干条虫子在
里面钻来钻去,专咬疼处,整死人了!大洋芋知道,人
是经不起折磨的,尤其是来自内心的烦乱和疼痛,照这
样下去,怎么有个尽头啊!
你说有多难受啊!
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这些年来,龙头山出现了一系列的怪事。这些事怪
得出奇,怪得烧心。
先是寨子里的水流有了变化——原本哗哗流淌的
泉水突然时断时续,像是得了肠梗阻;原本清澈见底的
水突然有了颜色,发黄发红,无法饮用;再是天上的云
雾,色彩异常,一会儿白如乳液,又浓又稠,一会儿红
若胭脂,美丽奇幻,一会儿黑如墨汁,面目狰狞。
最麻烦的是,寨子偶尔会发生抖动。起初是轻轻
的,偶尔的,十天半月一次,像是爷爷念经时敲打羊皮
鼓时的颤动。那种颤动常人是感觉不到的。但是,爷爷
和大洋芋感觉到了。爷爷在夜深人静、喝了罐罐茶之
后,开始读经时感觉到了。大洋芋在做完家务、吃掉晚
饭、打开书本认真做作业时,感觉到了。再后来,寨子
里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
这种颤动有时是左右摇摆,有时是上下起伏,有时
甚至还会像陀螺一样,旋转那么一两下,同时伴随着一
两声低沉的闷雷,像是龙头山偷偷放了一串闷屁。
山寨颤动,一幢幢楼房也跟着颤动,仿佛是禁不住
寒冷而打的哆嗦,龙头山人形象地称之为:打摆子。
人打摆子是生了重病,山寨打摆子意味着什么,谁
也不敢想象。
这些怪事弄得整个寨子人心惶惶。每次山寨颤动之
前,大洋芋的好伙伴犸基和棵棵都会有一些异常的
表现。
犸基是大洋芋家那条披着黄缎的狗,先前出场的那
只。那满身的黄啊,金光闪闪,说句不礼貌的话,和古
代帝王那一身龙袍无二。犸基头型端正,头大脚长,身
材魁梧,动作敏捷,一双眼睛骨碌碌直转,目光如炬,
让人又怕又爱。
棵棵是只高大威武的公鸡,满身红袍,头顶高冠,
端庄大气,走起路来脚步沉稳。因为帅气,常常有一帮
小母鸡跟前跑后,随着它在檐前屋后的草地、花椒林里
觅食捉虫。
最近,犸基常常晃动着通红的舌头,不安地在院
子里奔来跑去,发出类似人哭泣的声音:呜呜——呜
呜——棵棵则飞上院墙甚至草屋的顶上,扑闪着它大而
有力的翅膀。它的叫声不是平日里的洪亮高亢,而是类
似母鸡的低吟,咯得咯得地叫个不停,急促、短暂,而
且充满慌乱。
但是,谁放屁也好,谁翻身也好,水流有什么变化
也好,狗和鸡的不安躁动也好,这些都已经变得习以为
常了。据爷爷说,动物们有这样的反应,在很久以前就
有的了。
也许是冬天快完了,春天要到了,两个家伙思春
了,想找伴了吧!
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