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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7 11:25对于小海子这个地方,事实上洪世祥早就应该想象得到它的艰苦。因为就是当时的昭通城市都是如此狭小,更何况在一个县城乡下的小地方。
在20世纪80年代初以前,昭通辕门口就是这个城市东南西北中轴线的中心和全城的制高点了。整个城区的面积,以东边的抚镇门,南边的敉宁门,西边的济川门,北边的趣马门为界,还不到三平方公里。并且,这个城市的历史也不算太短了,在清朝雍正九年(1731年)就已建设。以前这座城市还不叫昭通,叫乌蒙。是实行改土归流以后了,才把“乌蒙”改为“昭通”的,之后又进行整体规划设计修建而成。
当然,这座城市发展虽然缓慢,但每一步都有着历史的烙印。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民国23年(1934年),安恩溥受龙云的委托,改扩建陡街、云兴街、怀远街,扩建西大街,并修缮其他街道,改造清官亭,城内有了大小街道六十四条。自此,昭通以陡西街为代表,形成了融汇法式建筑的昭通街道建筑风格。也就是说,昭通的发展还不算缓慢,事实上,从清代改土归流以来,昭通就不断复兴,文化之风不断形成,文化大家不断涌现,只是到了民国时期更为繁盛,这里不但有“小昆明”之称,而且涌现出大批主导云南、影响全国的风云人物,比如龙云和卢汉,还有一大批文化名士,比如国学大师姜亮夫先生等等。这些昭通特有的文化底蕴,就更加凸显出来,在昭通这座古城留下深深的烙印。但是,昭通确实还是一座小城,所以,对于小海子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也不仅洪世祥不知道,应该说很多人都不知道。
现在,洪世祥到了这里,才慢慢地了解了小海子这个地方,了解了这个水文站,了解了它建设的时间、地理位置和其他。
由于在50年代的时候,昭通各处,几乎年年处于各种旱洪风雹冻虫和其他灾难的交错发生之中。在那个时候,为了建成布局合理的水文站网,为了准确地观测出水的流量,在1960年,在这海拔两千多米的山谷内建设了小海子水文站。它虽然边远和简陋,但是却肩负着一个地方的经济建设和防灾减灾的重大责任和艰巨任务。它属于长江上游金沙江下段马树河高山小流域代表站,因为这条河流流经以礼河后,在巧家县金塘汇入金沙江。
从地域来说,是的,小海子水文站在整个昭通地区的站点中,确实是最为艰苦和偏僻的地方了。并且,这条河流流域的平均高度在两千七百多米。它处在一道又一道的山梁之中不说,要命的是在方圆四五公里内,没有村庄,没有人烟,完全处于一种仿佛对外封闭的环境之中。周围除了山还是山,除了树林还是树林。站在水文站,如果抬起头来看天,天空就是簸箕那么大一块,再换个方向看,天空就像一根线条一样狭长。而所谓的站房,在山的夹峙中,在一线天的深谷里,孤零零犹如一朵贴在马树河边的野生菌。
这与洪世祥来之前想象,相差实在太远了。他还没来小海子的时候,一直以为这个地方既然地处于巧家县的马树公社,既然巧家的海拔低,那冬天自然就比昭通暖和得多的。然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实际上小海子的海拔比昭通还高,在两千四百多米的山谷里,冬天比昭通还冷,气温比昭通还低。这里虽然也与昭通一样,都同处于一片天空下,但一年之中,其他季节的天气,也不像昭通那样四季分明。在这里,冬天来得比昭通这块土地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早,去得又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迟,就是其他季节里,天晴的日子也比昭通少了很多,几乎常年处于阴雨绵绵的状态下,各种自然灾害发生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在冬天,洪世祥完全感受到了这里天气的恶劣。
冷空气在小海子仿佛是驻足的,即便有太阳出来,也驱赶不走低温的寒潮,一天之中的温度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就是在晴天里,太阳也总是最迟来到这个山谷,又在一天中最早地离开了这里。只要一到了傍晚,水文站这里就没有了光照,金色的阳光只能抬起头在东面山坡上才能看见。夕阳全部掉下山去的时候,四周的原始森林与天交接的地方,天灰蒙蒙的,水文站所在的这个峡谷里,就仿佛黑夜来临了。
当每一天傍晚的这个时候,洪世祥的心里总是有种他自己也说不出的伤感。不知是黄昏总是给人带来忧伤,还是因为其他,反正他的心头像头顶上铅块一样的云层压着一样,沉甸甸的,实在不是个滋味。当然,如果单从环境来说,这个地方确实是优美得很的,无论是山还是水,无论是绿色的树林还是花草,景色是不用说的了。但是洪世祥看到的景色,不是景色,山像围墙一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树林像密不透风的一道网,至于那些花花草草,也吸引不了他年少轻狂又孤寂的内心。对于这个地方,生活条件的艰苦倒是无所谓,因为这样的年头,城市的生活也不算好,农村就更不会好到哪里去。更何况,这算是一片荒野之地。是的,这些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在这里,没有人的味道,没有生活的味道,除了马树公社的乡街子出去时可以见人,其余的时间,生活在这里就仿佛与世隔绝。洪世祥想着这样的处境,这算什么国家干部啊,简直就像一个浪子一样。这样的想法越强烈,洪世祥就越来越想家,越来越想家里的老母亲。可不知为什么,他越孤独越想念,越想念越孤独。他实在是心灰意冷,对这个地方不但一点爱也没有,还有些恨,恶狠狠的恨啊!甚至,还滋生了一种绝望的心境。以至于他的心里,似乎住着一头疯狂的小野兽,折磨得甚至几乎有了想放弃工作的念头。一种想逃离的欲望在内心升腾,似乎越快越好。
只是每次这种欲望在心头滋生的时候,他又想起在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对他是怎样的千叮万嘱:“去工作了,就不能偷懒,也不能像在家里一样散漫,要吃得苦耐得劳,要做一个国家的好干部,要好好为人民服务。”为了不辜负母亲对他的期望和叮嘱,他只得耐着性子,把那种内心折磨人的欲望压下去,压下去,继续待在这个地方。虽然工作确实不算辛苦,更何况,作为一个年轻人,他才来的时候就是带着极大的工作热情来的,他想好好地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干出一番事业。但是,每天同样的孤独和寂寞,他实在难以忍受,他想离开这里的决心愈来愈大。最辛苦的是这种环境真的让他受不了,太枯燥了,太单调了,如果不出去赶场,在这个地方是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的,就只有守着两间孤独的房子,一间站房,一间人住的居所。走出屋子,抬头看天,天空就是簸箕大的那么一块地方,放眼看四方,周围是高高的山和又浓又密的松树林。从他开始到这里的时候,现实与他期望中的工作环境,差距之大,大得让他难以相信事实。之前的那种喜悦心情和期望,一下子像从山顶跌落到了山谷里,就像是两重天一样。
如果不是唐友佐老师父,说不定洪世祥还是真的走了。
唐师父每天领着他,像领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总是对他关心备至。当然,唐师父也有严厉的时候。因为在工作上,洪世祥什么也不懂。每次干工作,他只得跟在唐师父身后,唐师父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仿佛他只是唐师父经常拿在手里的拨火棍,拨一下动一下。有时,甚至拨了他也动不了。或者,动得不尽人意,老唐说:
“世祥,你把水尺移到中间一点。”
洪世祥便把水尺往河中央移动一点。
老唐说:“水尺打偏了,向左边一点。”
洪世祥又机动地往左移动了一下。
老唐说:“再左一点。”
洪世祥听了老唐的话,又移动了一点。
老唐又喊道:“再左一点。”
洪世祥便做了一个很大的幅度,往左边移动了一大截。
老唐说:“哎,你咋偏那么大的幅度,右一点啊。”
洪世祥才轻轻地移了偏向右边过来。
老唐说:“世祥,向前搅一下巡回缆绳。”
洪世祥便去搅动一下缆绳。
老唐说:“再向前一点。”
洪世祥却猛地一下,使劲地搅动了缆绳。
老唐说:“别用力太快,回来一点,注意铅鱼对准起点距啊!”
洪世祥还是机械地回了一下缆绳。老唐说:“记下这组数字。”
洪世祥就打开信笺纸,用笔记下测量的数据。
但是,测量完以后,老唐说:
“世祥,今天你生火做饭吧。”
洪世祥一听说做饭就紧张起来了。唐师父说的其他事,比如把柴劈开,把火生起来,或者,就是叫他去扛一棵树来。这些,都没问题。但是,让他做饭,他真的就犯难了。因为从小到大,洪世祥在家里,一直生活在母亲温暖的关怀下,他连一顿饭都没有单独做过。所以到了这里,在生活上,老唐经常带着他上山去捡拾菌子,有时遇上街子天的时候,会领着他去乡场上转一转,偶尔会舍得买一点肉提着回来,饭都是老唐做好了叫他吃。今天老师父让他做饭,比叫他去挑一担土,或者背一背篓东西回来还困难。他生起了火,走到老师父身边,紧张又窘迫地喊了一声师父,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脸就红起来了。
唐师父一看他的样子,就“嘿嘿嘿”地望着他笑了笑。老唐笑过之后,抽了支烟说:
“你先烧好一壶水吧。”
听唐师父说烧水,洪世祥像个小学生得到老师的奖赏一样,欢天喜地地跑去提了一壶水,把火燃得很旺。不一会儿,水就沸腾了起来。他把烧开的水提到唐师父身边。老唐丢掉了烟蒂,又看着他“嘿嘿”笑了下,亲自动手去做饭了。
在生活上,老唐对他确实算是迁就的了。但在工作上,老唐就不会这么随便。当然,工作任务实际是非常单纯的,说白了谁都可以做。在平时,就是每天白天两次测量,然后,晚上有两次,除了遇上下雨会相对忙些,要不就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一如既往地重复下去。当然,这种工作任务说简单也很简单,说复杂也还是复杂。简单地是,早上八点和晚上八点测量一次,中午两点和夜间两点测量一次。复杂的是,夜晚必须起床,准时观测。因为要保持数据的准确性和连续性。如果遇上下雨涨水,就要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五六分钟需要测量一次,因为保持数据的准确性和连续性更不能疏忽。这种看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工作,老唐也耐心细致地教过他。
但是,随着洪世祥一段时间对监测数据的记录,在他看来,河里的水,有时一个星期几乎没有一点变化。他开始觉得老唐似乎有些愚蠢,完全可以不用每天每夜去测量的。他有这个念头之后还把和老唐说了:
“师父,如果水的变化不大,照样可以用眼测就对比头天的数据填上了,再不用白天或者夜晚起来亲自去测量数据了。”
老唐听洪世祥这么一说,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像头顶阴沉的天空一样看着他,并且非常严厉地批评起他来,老唐说:
“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和偷懒?你怎么有这种念头?记住,准时准确观测是基层测站的岗位道德,决不能有这样想法,也不能偷懒,永远不要耍这种小聪明。”
老唐说:“这不仅是工作,也是做事做人的基本准则,一点儿也不能马虎。”
老唐说:“别看我们做的是一点看似无聊枯燥的数字,说不定哪一天这些数据就起了大作用。如果以后能在这里建设一个水库,会给这个地方的人带来无上的幸福啊!别说我们做的是工作,即便是帮助别人,那也是给自己积德吧,来世也有好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更何况,我们所做的事情,看似与我们的生活无关,事实上与每个人,或者说与人类的生活都有极大的关系。所以,我们做的看似在帮助别人,实际也是在帮助我们自己。”
洪世祥只得“哦哦哦”地点着头。
直到后来,洪世祥才发现师父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对事物的坚持不懈。无论今天还是明天,还是后天,还是大后天,哪怕水一点儿变化没有,他也照样一丝不苟地完成每天的测量,认真地做着每天的数据。因为老唐的这一番话或者说这个愿望,时隔三十年后,就真的实现了。小海子这里真的建设了一个大型水库。当然,这是后话,重要的是,老唐对他非常严谨的要求,让他慢慢地开始习惯了这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