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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7 11:25随着岁月的流走,尽管枯燥的工作和单调的生活在山谷里,仿佛日复一日地过去,没一丁点的变化,仿佛今天的日子和今天的工作,或者连明天的事情,似乎都是把昨天完全克隆过来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但是,回过头去,洪世祥在小海子水文站的时间,过得还是挺快,掐指算来,三个年头就过去了。
三年的光阴,熬着觉得漫长,但回头一看,非常短,也非常快。洪世祥在这三年中,成熟了许多。老唐看上去就更加地老了,背显得有些弯了,青黄色的脸上皱纹更深,加之常年柴火的烟熏火燎,仿佛他黝黑的脸上,像是屋顶一样被烟熏出了一层暗黑的油光。
三年的光阴,洪世祥也基本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但是,他对老唐却有了依赖。他的依赖除了在生活上,还有工作。特别是在工作上,他对水文知识的掌握,全靠老唐的指教。老唐仿佛一部百科全书,洪世祥不懂的,只要问他,他就像对日常生活一样熟悉地告诉洪世祥。他从古到今,对水文的认知,熟悉得要命。
洪世祥觉得自己对水文知识的了解,似乎是从一个文盲开始的,而在老唐的身边,就像在一所专业的大学里一样,甚至比在学校里更方便。因为他只要一遇上问题,就随时随地都可请教老唐,无论是在水沟边,在做饭时,还是在喝茶期间,还是在睡觉前,他只要冒出一个问题来,老唐就立即给他一一解答。他发现老唐对水文知识的了解,对水的熟悉,简直就是水的精灵。在他心里,把老唐看成了一个水灵,像神一样。他觉得这是一个水文工作者最高境界才能匹配的称呼,带着尊严,带着自豪,带着荣耀,也带着至高无上,甚至带着神圣!他也以此为目标,希望自己也能像老唐一样。
在洪世祥的记忆中,非常清晰地铭刻着这一天。因为连续的降雨,老唐又感冒发烧,躺在床上。他去监测水流量之后回来,见老唐很虚弱,准备留在屋子里照顾老唐。但老唐非得要叫他一直守候在河边,要求他说:
“这样的降雨量,你必须每间隔五六分钟观测一次水的水文!并根据洪峰情况变化,及时进行流量测验。”
水势稍稍平稳,洪世祥做好记录好后。忙偷偷跑到屋里开始生火准备熬点稀饭给师傅。火才燃起来,老唐就被烟熏了眼睛,睁开眼,发现洪世祥在笼火,故意“咳咳咳”地咳了几声嗽。洪世祥不好意思地立即从火边站起来,红着脸走到老唐床边笑呵呵地说:
“师父,我刚刚才监测了进屋来!”
老唐这次并没有批评他,只是轻言慢语地和他说:
“小洪啊!俗话说,水火是无情的。你不知道,在我们昭通,当时还没有水文站,就因为人们对水文知识的缺乏,没做好前期的工作,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洪灾,死人无数呀。所以,别小看我们监测的每一个数据啊!”
洪世祥并不知道,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从没听人提起过昭通发生什么洪灾还导致无数人的死亡。他故意斜着眼和老唐说:
“师父,您别骗我了,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昭通发生过什么大洪灾啊?再说,我今天已经接连测了好几次了,每次的数据都一样。我以为多测少测几次也不影响什么,没您说的这么吓人啊!”
老唐没有给他讲道理,而是慢条斯理地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老唐说:
“在1931年的时候,那一年,我刚刚出生。听老人说,昭通连日的大雨,十个县受了灾啊,最惨不忍睹的就是盐津县了。后来我查阅了相关史料对这次事件的记载,主要是因为连日的强降水,导致了大关县吉利铺山崩,把河流阻断了,形成一个堰塞湖。然而,随着水越积越多,又冲决山崩后形成了堤坝,汹涌和肆虐的洪水下泄,让当时的盐津县城荡然无存,人民溺死,财产就更不用说了,难以计数呀。当时,在四川境内的叙府和泸州一带,随时看见尸体漂浮在河流上,那种惨景让人心惊吶。那次的洪峰流量,据当时的横江水文站调查测量,达到了每秒一万七千三百立方米。那一年里,在昭通境内的洪峰流量,一些地方是几十年一遇,而一些地方达到了百多年一遇。”
老唐一边和他说的时候,还一边不住地叹息!因为作为一个知水治水的专业人来说,老唐深知,如果提前监测出水的流量,就可以提前做些防备和疏通工作。损失的财产可以不计,但至少不会死去那么多人。如果提前测量能计算出这种流量,就大概知道在什么时候洪水会决堤了。这样,就可以提前通知人撤离,即便丢掉财产,那至少人可以活命啊。老唐不免伤感起来,他点燃了一支香烟,重重地吸了一口,慢吞吞地吐出来,烟雾遮住了他的脸。接着,声音从烟雾里传出来:
“那时,昭通还没有水文站。就因为这样,没有提前测出过水的流量,才导致了那么大的灾难,损失了无数的财产,最要命的是,死了那么多的人。所以,别小看一个数据,别马虎一个数据,它需要的是,长期地监测地表水、地下水、水量和水质等等又等等这些资源信息,研究它的变化和运动规律,提供出准确的数据,才具有意义。关键时候,它起到的作用,是关乎一个地方的安危,关乎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关乎人的生死存亡!所以,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数据,如果在紧要关头没有一些数据的支撑,给一个地方带来的,可能完全是一场灭顶之灾呀!”
洪世祥听着老师父说的这次事件,心惊肉跳。他心里感到了一丝丝的愧疚,脸红了起来,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老唐看了一眼洪世祥,又吸了一口烟,继续和他说:
“自那次灾难事件发生后的几年时间,昭通在1939年设站开始了水文观测。但是,那时的设备简陋得要命,就是五六十年代了,依然采用木质靠桩、木质水尺板。你还别以为小海子水文站条件差,在昭通所有的水文站中,小海子水文站在1966年就首次使用了悬杆缆道。你体会不到我当时的那种心情,有一种无上的荣光啊!”老唐说着,忧伤的脸上泛出了一丝自豪。
老唐自50年代进入水文工作后,除了1961年在华东水利学院学习过一年,就一直守护着这一条河流。为了工作,他几乎是舍小家顾大家,即便是过年节,思念家人了,他只有把他们接到站上来,因为水文站就他一个人,他必须每天白天夜晚从不间断地进行监测。自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忽略和马虎过一次测量、一个数据,哪怕是枯水季节也是如此。
听到老唐讲述的这些事情,洪世祥心里更加愧疚了起来。他觉得他实在不该瞒着师父偷偷跑回屋子里来,他这样做是对自己内心这个神一样的水灵的最大的不敬和触犯。是啊,这些在他眼里枯燥无聊的数据,实际上在特殊的时期,完全可以避免一场灾难的来临,甚至拯救人的生命。
为此,在老唐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洪世祥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老唐。但是,此时,他什么也问不出口,只是默默地安静地听着老唐讲述。
老唐看着洪世祥脸上变化的表情,语重心长地和他说:
“小洪啊,你不知道我们所干的事业,在无数人的眼里,看似不起眼,实际上是非常伟大和神圣的。在中国古代,我们国家的水利建设,它在世界上都具有重要特色和贡献的,它促进了中国水文科学的发展,在全世界处于领先地位。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啊!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在我们中国,古代人就很有智慧了,作为炎黄子孙,我们该为此骄傲,身为一个水文人,我们更应该感到自豪。”
洪世祥只是“嗯嗯嗯”一个劲地点着头。他分明感受到老唐的经历,老唐的执着,老唐的那颗忠心。这一切,深深地触动了他。洪世祥虽然因师傅不相信他觉得有些委屈,但心里却充满了敬意和感动,眼里已经布满了泪水,更加敬重老唐师傅的敬业和他做事的品性。
从这一次以后,洪世祥对待每一次的监测都仔细起来了。他再也没有马虎过一次,更没有像以前那样,以自己的眼睛和感觉去目测一下来对待每一个数据了。他开始一丝不苟地观测和记录好他工作中的每一个数据,开始系统地了解水文的基本知识和技能。一点一点地,他从不知到知道,从知道到掌握,从掌握到运用。就这样,他迷上了水文知识。
这一切,都是老唐在影响着他。因为无论是工作还是学习,老唐那份一丝不苟的精神,都让他敬重和感动。他从老唐手里的一本书,才发现老唐为什么像一部百科全书了。在老唐的床头边,放着一本我国古代较完整的以记载河道水系为主的综合性地理著作──《水经注》。它已经被老唐翻得像他的脸一样,油亮油亮的了,每张书页都卷出了毛边。但老唐很爱惜,随时都要把它压在枕头边。洪世祥向他借来看时,都发现它已经浸透了老唐的气味在里面,有些字已黑乎乎一片,像抹上了一层锅烟子,即便在中午太阳照射时拿出去看,也看不清了。但是,他只要拿过去问老唐,告诉老唐说哪一页看不清是什么内容了,老唐却看都不用看,就一字不差地说给他听了,仿佛老唐是一台事先录好的录音机一样。
洪世祥在这本书中获益匪浅,他从对河流的一无所知到明白了很多东西,比如在中国境内,有一千多条河流和与这些河流相关的郡县、城市、物产、风俗、传说和历史。人类在很久以前,为了生存和发展,就不断地进行兴修水利、防治水害等改造自然的伟大斗争,了解和探索有关水循环的情势和规律的水文工作。他从中国的地理板块、自然环境、了解了中国水文丰富的内涵和很高的难度。从四千多年前的大禹治水开始,就基本认识了水势,已具有初步的水文调查意识。因为大禹采取疏导措施,取得了成功。到秦国李冰,在离昭通很近的四川岷江都江堰工程上设立“石人”观测水位,以至于到隋朝,改用木桩、石碑或在岸边石崖刻画成“水则”观测江河水位。中国水文的发展,是经过中国历代有识之士不断的艰苦奋斗、锲而不舍,积累了宝贵和丰富的经验教训,才得以走到今天。
对这些知识的了解,对水文历史的熟悉,让洪世祥找到了人生的价值,找到了在这个地方工作的价值。这个时候,他经常出现的怨恨和矛盾,仿佛在内心里,一下就化解开了,使他坚定地留在了小海子水文站。
最让他敬重的还是唐师父。师父像这本《水经注》一样,内涵深刻,丰富。他想,等他有空转回昭通城的时候,一定重新买一本新的《水经注》来送给师父。因为他从书中和师父这里,明白了一个关于水的道理──治水要先知水。
从此,洪世祥几乎是恶狠狠地下了决心。他时刻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像唐师父一样,做一个他心中认可的神圣的水灵。